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s.bookben.cn---书本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:相顾已铭心 作者:钦点废柴 文案 蹲了五年监狱出来,田遥碰上一个男人—— 偏偏这个男人两次偶然将她从深渊中拉出来; 偏偏这个男人跟前男友有那么一丢丢的相像; 偏偏这个男人——还跟五年前的那件事有关。 相顾无言,爱已铭心。 田遥说:我非常喜欢你,如果没遇上那件事,我一定倒追你。 陈景皓说:是么,也许那样我们就没机会认识了。 内容标签: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:主角:田遥,陈景皓 ┃ 配角: ┃ 其它:   ☆、第01章   相对于春天来说,这雨大得不近人情,田遥往后退了一步,背包靠到了亮着白光的广告板上。她左右望了望,荒僻的街道上,只有她一个人立在公车站前。   田遥开始有些后悔冲动跑出来。她现在这样子,与五年前那个离家出走落魄少女无异。   早些时候,她还呆在一间大而舒适的公寓里,不用操心屋外的天气。那是温礼的住所,出狱之后,田遥就一直住在那里。   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寄生生活,在温礼母亲敲开公寓大门的那一刻结束。   看清对方的模样,两人都有片刻的愣怔。温母的眼神从疑惑到严肃,继而是面无表情的冷漠。田遥震惊得薄唇微张,转而窘迫得欠了欠身,将温母迎进了屋内。   田遥:“阿……阿姨,您好!”   温母点头,径直坐到沙发上,手提包搁在身边。田遥忙到厨房沏茶,边烧水边琢磨温母来此的目的。当然这是她儿子的家,她来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。只是偏偏不凑巧,碰上温礼不在。   不一会水咕嘟咕嘟沸了,田遥泡上茶,用托盘恭敬地端到茶几上。   “阿姨,您喝茶。”田遥起身,拘谨地立在一旁,两只手习惯性地想背到身后,幸好半路被温母打断了。   “你坐。”温母没有端起茶杯,只朝她抬了抬下巴。   田遥依言,坐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。   温母:“时间过得真快。你出来多久了?也没听阿礼提起。”   田遥:“一个月了。”  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都一个月了。温母不由皱起眉头。这传出去像什么话,何况还是和一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女人。温母脸上的皱纹越发明显。   温母:“回过家了吗?”   这回轮到田遥眉头轻蹙,她摇头,“没有。”   就像一只碎了壳的蜗牛,家的概念对她来说早已淡漠。   “怎么不回去看看。”温母侧首,追问道。   温母的态度让田遥想起女狱警,她两膝并拢,两手规矩地搭在膝头,坐得十分端正。   “过段时间再回。”   田遥盘算着这段时间估计得很长,温母却巴不得让她立马滚回老家。   “你爸妈应该都盼着你早些回去吧。”温母顿了顿,“以后在哪里工作?”   “工作,”田遥不自在地挺挺脊背,“还没找……到。”   “是吗。”温母点点头,一切如她所料。“这样吧,你要是找不到,你就来找我。”   田遥睁大眼睛,不可思议盯着温母。   “我可以给你介绍工作,吃住都不用愁。”温母侧身,低头从手提包中翻出纸和笔,刷刷写下一串号码。   田遥倾身向前,双手接过纸片。   “阿礼最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,他们互相看对了眼。”温母望着田遥,神情略显艰难,“你看,这屋子小,两个人住,挤。以后阿礼要把女朋友带回来,也不太方便。”   “噢——”田遥总算明白了温母此行目的,身子往后倾了倾,平静地说:“阿姨,您多虑了。我过几天就要走了。这段时间多亏了阿礼的仗义和照顾,我才没露宿街头。以后,不会再给他添麻烦了。”   得到了保证,温母露出了进屋以来第一个微笑。“你跟阿礼是多年同学,这点照顾也是应该的。”   温母不咸不淡又扯了几句,便离开了,连茶也没喝一口。   田遥低头,将纸片摊放在手掌。她盯着那11个张牙舞爪的数字好一会,直到它们都带上了重影。   她突然收紧手指,纸片被揉成一团,最后落进垃圾桶里,没入一个个纸巾团之中。   田遥摸到变凉的茶杯,端起一口喝掉。   门锁咔哒声响起时,田遥正坐在单人沙发上发呆。她直挺挺坐着,眼睛看着茶几,目光没有焦点。   “我回来了。”   温礼熟悉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,田遥回首,看见他将一袋菜放在鞋柜上,然后弯腰从柜子里拿出一双拖鞋。   田遥走过去,将袋子拎进厨房。温礼换好鞋后,也跟着进来。   “下午干嘛了,出去逛了吗。”温礼看了她一眼,开始在水池边洗锅淘米。   温礼的厨房不小,田遥站在他斜后方厨台边,他们中间还有两个人的距离。   “没有。就看了会电视。”田遥没有再多说什么,温礼本就少言,气氛倏地冷下来。厨房里面只有哗哗流水声和塑料袋摩擦的嘶唦声。   袋子很饱满,田遥一样一样将水果蔬菜零食等等分门别类,装进冰箱。她将蔬菜用菜盆端到洗碗池时,温礼已经开始腌排骨。田遥不会做菜,她洗完菜,便退出了厨房。   田遥坐在沙发上,电视台开始播放聒噪的购物广告。田遥捡起遥控器随便转了台,厨房里抽油烟机开始响起。她转头看了一眼那个瘦长的背影,耳边传来嗞嗞炒菜声。   田遥的目光回到电视上又开始涣散,她心里琢磨着另外的事。   温礼左右开弓,三个菜很快上了桌——糖醋排骨、松仁玉米、蒜蓉菜心,都是她以前爱吃的菜。   田遥吃饭速度很快,没多久一碗饭便扒得只剩一半。温礼职业病作祟,曾语重心长劝诫她细嚼慢咽才有益身体。   田遥那时含着一嘴饭菜,皱眉摇头,含糊不清地说:“改不了,习惯了。”   话毕,她听闻温礼轻声叹气。   田遥将空碗搁到桌上,抽了纸巾抹了嘴,直直盯着埋头吃饭的温礼。相较之下,温礼吃饭跟他的性子一样,温吞得像个女人。   感觉到田遥的目光,温礼抬起头,瞧着坐姿端正的田遥。   “怎么了?”温礼不解,停箸望着她。   田遥微微偏头,避开他的目光,摇头说:“你先吃饭。”   一听就是有事相告的样子,温礼一愣,没了食欲。他放下碗筷,说:“什么事,你说吧。”   “吃饱了?”田遥惊讶地看了一眼温礼,他第二碗饭还剩大半。   温礼声音低沉,“说吧。”   田遥静静地看了他几秒,开口道:“我要走了。”   这回轮到温礼讶然。   温礼:“什么?”   田遥重复一遍,又补充道:“我总不能一直在这呆下去。”   温礼盯着她,这回田遥没有躲闪。她神情严肃,不像开玩笑。   温礼:“你在这挺好的。”   真的挺好的,田遥在这的一个月,他终于有了按时下班的迫切理由。虽然说白了,他们只是单纯的合住,温礼连田遥的手都没牵过。   田遥笑了笑,温礼从那抹若有似无的微笑里读出了无奈。   温礼想了一会,“是不是我妈来过了?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温礼像观察病人一样注视她,田遥面不改色。实际上,田遥大多时候都是一个表情,温礼很多时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。   田遥:“我已经收拾好了。等会就走。”   温礼站起来,双手拄着饭桌沿。不知他因为愤怒还是激动,田遥可以明显看到他手上的青筋。   “阿礼,谢谢你。”田遥抬头看他,“这几年,尤其我出来的一个多月,多亏有你。”   温礼喉结滚了一下,田遥以为他要说什么。可他没有,田遥继续下去。   “好不容易出来了,我总想去做些一直想做的事——”   温礼打断了她,“你是想去找他们吗?”   田遥一愣,自嘲地笑了。她没钱没工作,有什么资本去找他们理论。再说理论这种事,她入狱前不知重复了多少遍。   田遥可以想象,离开这里,她会回到逃亡时的流浪生活。但相比之下,生活的压力远没有温礼给她的压力大。   有天晚上,田遥看着电视打瞌睡了。迷糊中她感到身旁的沙发下陷,而后额头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。   田遥低估了温礼对她的感情。   “阿礼,我们不可能这样一直下去。我总是要离开一个人生活。你也会有你自己的生活。”田遥认真地说。   温礼没有回答,而是站直身,绕过饭桌走向田遥。   他弯下腰,从背后抱住了田遥,紧紧地。田遥身体僵硬,一时没有挣脱。   “小遥,”田遥脖颈处传来与那晚相似的触感,温礼沉声说:“……嫁给我吧。我爱你很多年了……我一直在等你,等你长大、等你出来。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……”   田遥一动不动,如雕像般任他抱着。屋里格外寂静,只有挂钟指针走动的声音。温礼的勇气随着滴答滴答的声音,一点点消逝。   最终,田遥掰开他的手臂,“温礼,如果我想和你在一起,五年前就答应你了。”   最后一丝勇气被抽走,温礼颓唐地退了一步。   是啊,有谁会像他那么傻,为一份不可能的感情,执着了十几年。连他自己都感觉哭笑不得。   温礼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,田遥识趣地走到卧室里。温礼只得接起,是医院来的电话,来了一个脑袋开花的重伤病人,需要他做手术。温礼应过,烦躁地挂了电话。   温礼深知田遥的固执,再劝无益。何况他头一次被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……他真不知该怎样面对她。   田遥的东西很少,日常用品和几件新买的衣服已是她的全部家当,背包都不饱满。   没多久温礼敲门进来,手里多了一个白色的信封,很厚实。   “这些钱你拿着,”温礼眼神飘忽,把信封递给她,“不够随时来找我。”他本来可以给她银行卡,但猜想田遥肯定不会用。   田遥没有拒绝,她确实需要钱。   “谢了,等我赚到钱再还你。”田遥将信封收进了背包里层。   “我要去医院了,今晚可能不回来。你……明天再走吧。”   田遥随口应了。   “那,就这样了。”温礼走了几步,到门边又转身看着她。   田遥:“?”   温礼:“小遥,能答应我一件事吗?”   田遥不解,“你说。”   温礼:“无论去哪里,都让我知道你的地址,可以吗……放心,我不会去找你,但起码让我知道你还好好的……”   活着。   田遥想了想,点点头,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   在监狱里呆得久了,对周遭的反应变得越发迟钝。等田遥从发呆中醒过来,公车的末班车早已开出了几十米。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这边是新开发区,雨夜里过往车辆较往日更少。又等了半个多小时,远处有车灯缓缓向这边移动。田遥隐约看出是辆小车,是出租车的可能性不大。   她还是朝车子招了手。   那是一辆银灰色的丰田卡罗拉,款式十分老土。看到就让人担心它随时会熄火。   田遥猜想司机大概是个中年大叔。   车窗下降,田遥凑过去。那声“大叔”溜到嘴边,又缩了回去。   田遥:“大……大哥,能顺便捎一段路吗?我打不到车。”   司机是个年轻男人,长得好看,又眼熟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02章   陈景皓心不在焉地把着方向盘。他只是朝着路边光亮的公车站瞥了一眼,便看见那里有个人在招手。左右望了眼,路上就他一辆车,陈景皓将车缓缓靠了过去。   那人短发,穿黑色卫衣,大概军绿色的裤子,背了一个双肩包。陈景皓初以为是个离家出走的少年,直到那人开口——   “大……大哥,能顺便捎一段路吗?我打不到车。”   毫无疑问的女声。   陈景皓看着那张秀气的脸,点头:“啊,你要去哪?”   司机声音沙哑,略带鼻音。   田遥卡壳片刻,才答:“到市区方向吧。”   听起来更像是确认他的行车方向。   陈景皓点头,开了锁:“上来吧。”   田遥道谢,坐了进去,解下背包抱在怀里。车内饰和它的外形一样,透着股沧桑。   陈景皓才发现,这姑娘岂止清秀,简直有点刷新他的审美了——当然除开那头参差不齐的短发的话。   田遥等了一会,司机没有开车的意思。田遥侧头,看着司机。司机也望着她。   陈景皓平静地提醒道:“安全带。”   田遥顿悟:“是。”   她侧身拉安全带。许是车子老旧,田遥拽了几下,才把安全带扣上。   听到她生硬的回答,陈景皓有些愣怔。   他并不是在命令她,她却回答得像士兵对上级一样。   等那咔哒声传来,陈景皓才回过神来发动车子。   陈景皓没有放音乐,也没有听收音,车里安安静静。车上多了一人,他比先前多了几分专注。   外面潮湿又阴暗,车内像被隔成另一个世界。田遥盯着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滴,还有规律摆动的雨刷,琢磨着那张脸的熟悉感从何而来。   “姑娘哪里人啊?”也许是觉得车里气氛沉默而尴尬,司机主动搭讪。   田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在问她。   她逮着机会瞅了瞅司机的侧脸,刚毅的曲线险些让她失神。   只是还是想不起。   田遥放弃,答道:“葵安。”   葵安是宁川市下的一个县。陈景皓旋即接话,“那挺近的。我有朋友也是那里人。”   田遥:“哦。”   陈景皓默了一默,又问:“怎么大晚上的一个人在那个地方啊?”   田遥:“打不到车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又换了几个寻常话题,田遥都简要作答,但从不反问。陈景皓瞧她似乎不太爱说话,索性闭嘴,专心开车。   雨开始变小,陈景皓开车稳当,田遥渐渐有了睡意。   前方是一个铁路涵洞,车前灯的光柱打到一片积水上。陈景皓减缓了车速。只是那么几秒的时间,车身一阵晃动,车前灯灭了。   熄火了。   他们陷入一片昏暗中,田遥彻底没了睡意。   “……这破车!”陈景皓低骂了一句,挂了空挡拉起手刹,摸出手机打亮了电筒。   陈景皓平时开惯了SUV,估摸着这水深最多舔到底盘。他全然忘了身下是一辆破破烂烂的丰田卡罗拉。   田遥喃喃:“熄火……了?”   陈景皓歉然,“嗯。我们下车吧。”   田遥:“是。”   陈景皓这回没空细品她那个严肃的回答。他掰了掰门锁,车门刚推开,积水就漫了进来。   陈景皓皱眉,没有犹豫,跨出了车外。积水已经泡到他的小腿肚。   田遥看见漫进来的水,条件反射地抬起脚。   “你等等。”陈景皓说着,淌着水绕到她那边,从外面拉开车门。   陈景皓拿着手机的手抵着车门,低头看着田遥,“水太深了,我背你出去吧。天冷,弄湿了不好。”   本来好心载客,没想出了意外,陈景皓多少有些过意不去。水已经泡到他的小腿。   田遥却摇摇头,一脚跨出,踏进水里。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见势退了一步。   “没事。”田遥站到水里,将背包甩到肩上。   手机的白光在空旷幽黑的涵洞里劈出一方光亮,田遥这才发现,司机个头很高,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。他穿了蓝色冲锋衣,看起来很结实。   陈景皓无奈,手机朝外晃了晃,“好吧。你先到外面干的地上。”   田遥不动,“那你呢?”   “总得先把车推出去。”   陈景皓蹚到车头,带动的水声在涵洞里格外响亮。田遥背好背包,蹚到了他身边。   陈景皓的目光和灯光都追随着田遥,“你跟过来干嘛?”   田遥理所当然,说:“不是要推车吗。”她抡起袖子,伏下身两手压在车盖边缘。   陈景皓一愣,在这样困窘的场合下,他忽然微不可见地笑了笑。   “你会开车吗?”陈景皓问她。田遥抬头看着他,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   “去把手刹放下。”陈景皓吩咐她。田遥照做,她弯腰从驾驶座出来,便感觉到车在缓缓后退。   这司机力气真不是一般大。   陈景皓早已收起手机,田遥扶着车身回到他身边,埋头合力把车子往外推,谁也没有说话。车盖冰凉,她双臂开始发麻,脚部传来的寒气让她冷得微微战栗。   车子一点点往后退,细雨洒到他们身上时,车子终于被推出了积水区。田遥听陈景皓的吩咐,又回去把手刹拉起。   陈景皓扶着车盖喘气,让她稍等,便掏出手机打电话。   田遥识趣地走开了一些。她站在路边眺望周围,路两旁被大树和灌木挡住,黑灯瞎火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。夜风细雨,田遥打了一个喷嚏,赶紧将兜帽罩上。   陈景皓打完电话走到她身边,说:“太晚了拖车来不了,得等明早才能把车子拖走。”   田遥闻声转过身,陈景皓也戴上了冲锋衣的帽子,两个人的裤管还滴着水,细雨在外套的表面蒙上一层白砂糖。   他又继续说:“这会估计也打不到车。等会就近找个旅馆,休息一晚,明天我再送你到市区。你看怎样?”   田遥冷得只想跑在热水里。她没多想地点点头。   “好。”陈景皓回去关好窗,锁好车,再度打亮了电筒,便和田遥往来时方向走。   走了几步他才回过神来,问田遥:“你怎么不打伞?”   田遥两手揣兜里,头也不抬,“没伞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半晌,田遥突然仰头看着他,“你也没伞。”   “嗯。”   陈景皓和田遥复又恢复沉默,闷头继续往前走。   走了大概半小时,陈景皓和田遥来到一家旅馆,门口上方悬挂的LED显示板滚动着客房的优惠信息。   陈景皓推门进去,田遥紧跟着。被冻了太久,进到门厅都让他们感觉到说不尽的暖和。   “先生,请问要住店吗?”柜台后的服务员撑起眼皮起身问道。   “你们这还有单人间吗?”陈景皓问。   “有的。”服务员扫了一眼田遥,又低头看电脑上的住房信息,“还有几间。”   “那麻烦帮开两间单人间。”陈景皓掏出钱包。“一晚。”   田遥也卸下背包,准备掏钱。   陈景皓拦住她,“不用,我来。今晚让你淋雨受冻了,都我的错,不然你现在都能在市区了。”   田遥静静注视着他,像在确认。在陈景皓坚定的目光下,她收回了手。   她的顺从让陈景皓很受用。   服务员:“单人间一百六,押金一百,一共五百二十。麻烦两位出示一下身份证。”   陈景皓和田遥都将身份证放到桌上,收手之时,两人都往对方的卡片上瞥了一眼。可惜卡片被服务员快手地抹走了,他们都没看清上面的名字。   田遥撇开眼,陈景皓却将目光移到了她的侧脸上。   刚才路上没注意,陈景皓这才发现田遥长得高挑瘦削,白白净净,看起来像个少年。   因着那头不羁的短发,她在陈景皓眼中横竖都成了少年。   服务员低头为他们择单开房,把POS机递过来,陈景皓伸手去按密码。田遥转过眼,打量起这家旅店。   风格很古朴,目力所及都是红褐色的木质家具和青白色的瓷器,看起来倒幽静。   服务员把房卡和身份证还给他们,房间在三楼。   陈景皓和田遥离开前台时,地板上积了一小滩水。   乘电梯直上三楼,门廊铺着深蓝条纹地毯。他们的房间挨在一起。   进门前,陈景皓叫住田遥,“明天我喊朋友过来,到时把你一起送到市区。明早我叫你。”   田遥点点头。   “那,晚安。”陈景皓说完,刷开了门。   “晚安。”   田遥进门,随手将背包扔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。她坐到床边,脱下浸湿的鞋袜,脚都泡出了橘皮。   她在外面脱了个精光,才走进浴室。热水淋到身上,两条腿才终于慢慢恢复知觉。   田遥洗完换上睡衣,坐在床上边擦头发边回想一晚的经历。想着想着焦点又落在那个司机的俊脸上。   到底在哪里见过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   最终敌不过睡意,田遥在想出答案前睡着了。   翌日六点,没有闹钟,田遥依然准时醒了。她猜这个点隔壁司机还没起,洗漱完毕后又再床上发了会呆。拉开窗帘,外面早已放晴。窗外街边的枯树上,不知几时冒出了绿芽。   春天来了,她的生日也快到了。   田遥没有看手机的习惯,估摸着七点多快八点,她穿上依然潮湿的跑鞋,背上背包,敲响了隔壁的门。   她叩了三下,退了一步等着门开。   那个司机的动作出奇的慢,田遥等了许久,在犹豫着要不要再敲门时,木门才被从里拉开。   “那么早啊。”陈景皓睡眼惺忪地看着她,说完别过脸打了一个哈欠。   陈景皓上身穿了一件深蓝长袖衫,下^身……只穿了一条黑色平角内裤,下面露出精壮的长腿。田遥不由脸红了。   她正想跟他道别,陈景皓又说:“你等我一下,我再睡一会,实在太困了。”   说完,他连门也不关,径直回到了屋里。田遥这回才注意到,他的鼻音比昨天更重了。   田遥在门口犹豫了一下,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。   陈景皓侧躺在床上,紧裹着被子,只露了一个头在外面。床头柜放着黑色的钱包和手机,他换下的衣服随意搭在沙发上。   田遥不自在地抠着背包的肩带,问:“哎,你是不是生病了?”   “唔……”陈景皓抬了抬头,看了一眼站在床尾的她,又浑不在意地躺下,拉起棉被捂到下巴,含糊不清地喃喃,“没事,我再睡一会,再睡一会就好了。”   田遥静静等了一会,才壮起胆子,走到床头,隔着衣袖口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。她依然感到灼热的温度。   田遥起身,走到门边将陈景皓的房卡从取电槽中拿出,插上自己那张后出了门。   出到室外,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,脚底寒气越发明显。   她沿着大街走了二十分钟,才找到了一家药店。她想起温礼买过的感冒药牌子,叫店员拿了一盒,仔细研读了一遍说明,才付钱离开。   回来路过早餐铺,田遥要了两个包子匆匆咽下,又打包了一份瘦肉粥。   陈景皓再次醒来是因为旅店的电话,前台问他是否还要续住。他只说不用,等下便退房。挂上电话,陈景皓看见床边桌上多了些东西。   一盒开封的感冒药,铝箔包装片上空了一格,还有一个打包碗,旁边一个空水杯。   陈景皓虽脑袋昏沉,期间之事却记得一清二楚。   那姑娘话不多,甚至没有跟他道别,只烧了水,看着他把药吃完,就离开了。   陈景皓以为她只是回到隔壁,没想到……他对着桌上多出来的房卡和一百六十块人民币叹了一口气。   碗里的粥早已凉透,陈景皓不以为意地喝完,又补了一颗药。他收拾妥当,拿着两张房卡下了楼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03章   田遥在泰景江畔的一个老小区租了房。小区建于上个世纪末,楼房墙面是老旧的灰色瓷砖,窗户下方大多渗着褐色的锈迹。   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妻,在这住了二十几年,最近搬了新家,才低价将房子转租出去。房东走前把另外一把钥匙交给她,拜托她一件事。   钥匙是对门家的。那里住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,但不常回来,留了把备用钥匙给房东,让他帮忙偶尔照看那些花草。房东有时家里来了亲戚,家里住不下时,邻居也会大方地把地方暂借给他们。   房东已经跟邻居打过招呼,邻居让房东直接把钥匙留下就成,反正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。   听到这处,田遥已明白房东的意思。她便答应房东,钥匙她会保管,到时一定给到邻居手上。   房东留下大部分家具,田遥只添置了一些日常用品。她从背包里抖出温礼的旧手机,上面只存了他的号码。   田遥想了想,还是发信息告诉温礼,她在泰景江畔找到了住的地方。   田遥在附近一家火锅店找了份服务员的差事。领班看她长得标致,又一副顺从老实的样子,便把她留了下来。   哪知不出一天,领班就开始后悔。   这到底是上班还是上坟啊,一天到晚一副扑克脸,搞得顾客跟劈腿前任似的。   幸而田遥做事勤快,领班大姐才没厉声训斥她。   由是,田遥每晚被罚咬筷子练习微笑一个钟。   田遥渐渐有了让领班满意的表现。   只是那些机械的笑容,和火锅店的味道一样,多得让她恶心。   下了班,田遥沿着长得不见头的泰景江回去。沿路的酒吧在喧嚣。江边的树影下,有情侣搂在一起看江景。白天路过的时候,还能看见有人在江畔画画。   画画。   田遥突然停下脚步,茫然伸出右手,指尖抽搐般动了动,那仿佛不是自己的手。   住的地方在对岸,夜晚十点的大桥上人车稀少。田遥依然穿了黑色卫衣和军绿色裤子,头发长了一些,她的背影终于勉强有了一些女人的样子。   每次经过,田遥总有翻过栏杆跳下去的冲动。   她生活得那么边缘,独来独往,也许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发觉,就像街边的乞丐一样。   黑色是包容的色彩。田遥走走停停,不断转头望望那片黑粼粼的江水,浑然不知危险已近。   耳边摩托车的声音渐近,摩托车有减速的趋势。田遥没有分出一丝的警惕,继续埋头走着。   倏然间,她感觉脖颈被人箍住,反应过来后,已被摩托车拖出了几米。   田遥本能地挣扎,拼命去掰那人的手臂。脖子被紧紧勒着,她只挤出含糊不清的几声。   那人不断把田遥往车上拽,田遥双腿乱蹬,小腿肚几次撞到烟囱,烫得她眼泪都出来了。   后面不远处,一辆白色SUV驶近,经过摩托车时明显降速,喇叭声响起。   田遥只感觉脖子上的禁锢突然消失,她失去支撑摔倒,后脑勺重重磕到水泥路面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   “哎,你没事吧?”白色SUV停下,副驾的窗探出一颗浅红色的脑袋问。   田遥翻了个身,从地上爬起来。她抱着被撞疼的胳膊肘,身上蹭了不少灰,那头本就参差不齐的头发更加凌乱不堪。   她依然低着头,朝声音方向微微鞠了一躬,算是感谢。   田遥从刘海缝隙望去,白色的车身上有几道黄色和棕色的条纹。   “哎,你没事吧?要不要送你上医院啊?”刚才那道男声再度响起。   田遥摇头,大步前行,走出几步后,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大桥。   红发男人:“……”   “哥,我们走吧。”红发男人升起车窗,对开车的男人喃喃了一句,白色SUV再次向着它原本的目的地前进。   田遥一路不停歇,狂奔着回到住处。大门刚摔上,她便倚着门背,跌坐到地上。她把脸埋在膝盖间,眼泪便流了出来。   不应该是这样的。   怎么会变成这样。   墙上挂钟依然在走。田遥明明听不清秒针的声音,却感觉那滴答滴答一声一声地砸在她身上,催促着她。   过了十二点她就二十七岁了。   二十七岁。   一事无成。   在田遥的憧憬里,这个年纪的她,或许会成为小有名气的画手,有自己的工作室,带一两个徒弟。   或许她还会和喜欢的男人相守,吵吵闹闹过日子。   即使过得再差,也不该是现在这样子。   田遥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。   哭累了,田遥随便抹了一把脸,起来进屋换了一身衣服。   她打开屋里所有的灯,又将窗都关上。然后,田遥走进厨房,拧开了煤气罐——   【你以为我想拦着你?你要死就出去再死,你现在死了只会连累我们。你死了,解脱了,我们还要替你受处罚。你这样会影响减刑指标,你懂吗?!】   刚进监狱的时候,田遥半夜用磨尖的牙刷柄割开左手腕,同号子的大姐扇了她一巴掌,并帮她止住了血。   她的左手腕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。   田遥想着,现在,她无牵无挂,总不会连累别人了吧。   田遥回到客厅,想着该以什么样的姿势离开。这一刻她心里无端平静,刚才的恐惧感消失殆尽。   煤气味有些呛鼻,田遥坐到沙发上。那些清晰的、模糊的面孔和画面不断飞入眼帘,田遥渐渐感觉到有些眩晕,像坠入光怪陆离的梦境。   直到最后一切都汇聚成震耳的声响——   笃、笃、笃。   这是到达另一个地方了吗?   田遥茫然地看看周围。   不应该啊,还是这个破地方。   笃笃笃。   “有人在家吗?”   男人的声音。   有人敲门。有人在敲她的门。   可大晚上的谁回来找她啊,附近的人她压根不认识。   田遥琢磨了几秒,霎时恍然。   对门的,来拿钥匙。   “等等啊。”   田遥大叫。接着她冲进厨房,迅速关上煤气罐,又手忙脚乱地打开厨房的窗户。   她不是不想走,而是不想让人知道她走了。   “你找谁啊。”田遥回到门边,这门没有猫眼,外面也没有防盗门,她隔着木门朝外喊。   “打扰了,我是住对门的。原来留了把钥匙在张叔这,我从楼下看灯还亮着,就来敲门。我忘带钥匙了。”   “噢。”田遥将门打开了一些,她左手撑着门框,身子防备地躲在门后。   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,借着室内的光,田遥看清了男人的面容。   “啊……”田遥歪着脑袋,姿势不变,就那么盯着他。   那个司机。   她不会认错。一个多月前的早晨,她曾趁着他熟睡,偷偷打量了他许久。   剑眉如墨,鼻梁高挺,薄唇紧抿,整张脸棱角分明。留着板寸让他看起来更是硬朗,那时田遥看呆了,直想抚摸一下他浓黑的短发。   也是那时,田遥想明白了一件事。   那个司机,眉眼有那么一丢丢像她前男友呵。   陈景皓微微一愣,“……是你啊。”   “唔。”   田遥刚想去拿钥匙,陈景皓突然皱眉,“你没关煤气吗?怎么煤气味那么浓?”   他疑惑的眼光扫到她支在门框的左手上。   她左手腕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。   发觉他的目光,田遥立刻把左手缩到身后。   “我……刚才正要煮宵夜,唔,煮宵夜,忘了关了……我这就去关。”   田遥慌忙回到厨房,动作太大,跑过客厅时小腿磕到了茶几角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进门,打开了客厅的窗户。夜风灌进来,冲淡了煤气味。   他略略打量了一圈,家具虽然还是以前那些,其他物件却几乎没有,这里那里都空落落的,真想象不出还有人住在这里。   还是一个女人。   还是一个漂亮女人。   当然除去那头倒扣分的乱发不提。   田遥出到客厅,在原来的电视柜抽屉里找出备用钥匙。   “给你。”田遥把钥匙递给他。   “谢谢。”陈景皓看着她低垂的眉眼,不觉有些愣神。   他走几步,快到门边忽然回过身,“那个——”   “啊?”田遥也跟着停住,抬头望着他。   他的眼眸晶黑,眼神深邃。那可以包容万物的黑色,田遥觉得自己快要沉进去了。   “出去吃宵夜吗?”陈景皓掂了掂手里的钥匙,又说:“我请你。算是谢谢你上次帮我带药,还有吃的。”   夜晚十一点,吃宵夜,和刚认识不久的男人。   真是荒唐的邀请。   陈景皓忍不住自嘲。   田遥只安静了几秒,便鬼使神差地点点头。   她现在极度不愿一个人呆着。而从那晚的经历来看,她并不排斥和这个司机相处。   陈景皓虽然有些意外,但终归舒了一口气。   田遥锁了门,跟着陈景皓下了楼。   到了平地他们并肩而走,陈景皓侧首看了看她,田遥只顾着低头走着。   陈景皓说:“以后就是邻居了,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。我叫陈景皓。”   田遥嗯了一声,答:“我叫田遥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哪个遥?”   “遥远的遥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04章   出到小区门口,陈景皓问田遥:“想吃点什么?”   “不知道。”田遥应得太快,后才发觉这话听起来太兴致索然,又补充道:“我对周边不熟,你选吧。”   “那喝砂锅粥去吧,拐个弯就到了。”   陈景皓带着田遥来到沿江的宵夜街,店门口搭着遮雨棚。虽然将近午夜,人却不少。海侃、抽烟、喝酒、猜码,热闹得让田遥感觉自己像个老人。   他们经过烤鱼摊,田遥多看了几眼那黑熏熏的烤鱼。陈景皓心里暗笑,说:“要不吃烤鱼吧?”   田遥回神,不确定地问:“……可以吗?”   “有什么不可以。”   陈景皓寻了一个空位坐下,田遥坐在对面。   服务员端来一个注水的长方形铁盘,还有一张油腻卷边的菜单。陈景皓把菜单推给田遥,“看看想吃什么。”   田遥略扫了一眼,把菜单转回给陈景皓,“就烤鱼吧。”她看到邻桌上了挺大的一份。   陈景皓叫了一份微辣的烤鱼,又问:“喝点什么?”   田遥想了想,询问似的看着他,“……啤酒?”   “来瓶啤酒。”陈景皓又跟服务员说。   服务员走后,陈景皓边给田遥倒茶,边说:“田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?”   “在火锅店当服务员。”田遥拿过茶杯,“谢谢。”   陈景皓本以为她会反问,这样一来二去就聊开了,可是她没有。她喝了一口茶,放下茶杯,盯着装水的铁盆发呆,当陈景皓如空气。   陈景皓的一腔热情有些挂不住。   习惯了沉默,田遥许久才接话,“你呢?”   “在酒吧里头。”   上菜的速度很快,服务员两个铁钩子勾着燃着木炭的烤鱼锅,搁到了长方铁盘上。啤酒也跟着上了,陈景皓依然给她倒了酒。   田遥端起要喝的时候,陈景皓却说:“先垫个肚子再喝吧,不然对胃不好。”田遥一愣,搁下杯子,拿起了筷子。   鱼刺难挑,鱼肉烫口,田遥吃得慢,终于有了点女人的样子。看着她认真剔刺,陈景皓不觉放松起来,端起杯子喝了口酒。   田遥抬头,“你不是说空腹喝酒对胃不好么?”   陈景皓对上她疑惑的目光,那眼神像在指责他不以身作则。陈景皓忽而一笑,败下阵来。   “……是。”陈景皓夹了一筷子的豆皮,他可不敢说,他刚从宵夜摊吃饱喝足回来。   田遥不知他在笑什么,陈景皓笑起来让人不容置疑地舒服。   一会儿后,陈景皓再次端起杯子,“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,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。”   田遥也停箸和他碰了杯,“客气了。”   陈景皓喝了个见底,田遥也一滴没剩。   陈景皓搁下杯子,说:“我抽根烟,行不?”   田遥微微一愣,没想到他会询问她的意见。   “能给我一根吗?”   陈景皓看着她,挑挑眉,“你也抽烟?”   “不行吗。”   “行。”陈景皓笑了笑,递过一支给她。   “好烟。”田遥接过,低头浅浅笑了。“谢了。”   陈景皓有那么一小会的愣神,印象中,这是第一次看到她笑。田遥的笑容很淡,若有似无,仿佛微风拂过,就能把它抚平了。   田遥食中两指夹着烟,笑容已逝,面容平淡,说:“再借个火。”   烤鱼腾起的蒸汽中,陈景皓看得有些不真切,他总觉得田遥还是在微笑。   “来,我给你点上。”陈景皓侧身倾过来,把打火机伸到她跟前。   打火机是Zippo的,看得出用了有段历史。田遥想起自己也曾买过一个,本打算送给前男友,结果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。   前男友。   田遥又看了陈景皓一眼,这个男人留着板寸头,下巴爬出青色的胡茬,慵懒中带着不可质疑的硬朗。   对,硬朗。   这个词绝对用不到前男友身上,她不禁释然。事实上,她现在还真勾勒不出前男友的容貌了。   田遥略略欠身,两指夹着衔在嘴里的烟,凑到燃起的火苗上。她吸了一口,稍稍撇开头,长长吐出一口烟雾。   田遥的背微微弯着,姿态放松得甚至看起来有些颓废。她穿了白色背心,外面套了黑色开衫,下身浅蓝牛仔裤,打扮跟她的发型一样简单又随意。   背心的领口很低,陈景皓可以看见她大片白皙的肌肤。田遥的锁骨线条清晰平直,吸烟的时候露出深浅适度的锁骨窝,有种难言的性感。   性感的锁骨。   陈景皓喉咙有些发紧。   他挑眉看着她桀骜不驯的头发,忽然低声笑了。   看到陈景皓连着莫名笑了两次,田遥以为那是在笑她,不觉有些不好意思。   田遥弹了弹烟灰,说:“你在笑什么。”   “没什么。”陈景皓看着她认真的样子,又不由笑了。   这下,田遥的双颊都发烫了。   田遥没什么胃口,还是很给面子吃了许多,陈景皓只动了几下筷子,大多时候在抽烟。   陈景皓看她放下筷子,说:“吃好了?”   “吃好了。”田遥点头。   “那我们走吧。”   陈景皓买了单,和她沿着江畔的路散步回去。   夜色浓重,江风微凉。   江边的风景看了许多遍,这还是田遥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共赏,还是一个男人。   说起来,陈景皓还是她出狱后遇见的第一个陌生男人。   心里涌起微妙的感觉,她希望这条道能长一些,好让她可以慢点回到那个空寂的房间。   只是路终究还是走到了头。   他们到了自家门前,陈景皓说:“……那,晚安了。”   “晚安。”田遥转身去开门。   “唉——”   田遥转回头,昏黄的楼道灯下,陈景皓脸上的棱角更有质感。   “你……不会再忘记关煤气了吧?”陈景皓说。   田遥定定地看着他,陈景皓回视她的眼神,没有半分躲闪。看着他漆黑如夜的眼眸,他每一次眨眼都似乎牵动着她,让她心跳加速。   “……再也不会了。”她摆摆头。   “嗯,那就好。”陈景皓刚想转身,又顿住,“我的备用钥匙,你还能帮忙继续保管吗?”   田遥想了想,点头。   “明天你几时在?我走前把钥匙给你。”   “明天休息,都在。”   田遥进屋后再次打开了煤气。洗澡的时候,隔着氤氲的热气,盯着墙上变黄的瓷砖缝,她不知不觉就恍惚起来。   眼前闪过杂乱的场面和面孔,想要一一辨认却无从下手。不一会儿,这些幻象又如泡泡一样,倏然消失殆尽——田遥打了个哆嗦。   洗澡水变凉了。   煤气用光了。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就算陈景皓没有来敲门,这点煤气也不够送她一程吧。   天意难违,看来今天横竖走不了了。她突然笑了起来,像个傻子一样。直到打了个喷嚏,田遥才麻溜地关了水。   翌日,陈景皓醒来时,已是将近午饭时间。他洗漱的时候,发现胡子长了不少,眼圈泛着淡淡的青黑,越看越失意。   陈景皓出门后,看到对面依然大门紧闭。他想起昨晚的事,掂了掂手中的钥匙,走过去敲田遥的门。   敲了三下,无人应声。   看着边上的门缝,陈景皓似乎又看到了昨晚的景象。   那只带着伤疤的手,那双黯淡无光的眼。   陈景皓不由紧张起来。   “田小姐,你在家吗?”   身后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,“你找我干嘛?”   陈景皓被吓了一跳,转身看到穿着黑色卫衣的田遥,一手拿着类似宣传单的纸张,正静静地看着他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原来你刚才不在家啊。”   “嗯。出去了一会。”田遥多看了几眼他的胡子,“怎么了?”   “说好的帮我保管一下。”陈景皓晃了晃手中的钥匙,递给她。   “……好。”田遥最初以为他只是玩笑,毕竟,他们不熟。   “对了,留个电话吧,以后找你也方便。”陈景皓掏出了手机,滑开了屏幕。   “我……”   “什么?”陈景皓抬眼看着支吾的田遥,“你不会告诉我你连号码也不记得吧?”   田遥咬唇点头。她没有要联系的人,通讯录里唯一的号码是温礼的。自从搬来那天给温礼发了短信后,她再也没碰过手机。   如果其他女人说这话,陈景皓会觉得那是托词。但放到田遥身上,他信。   他居然相信。   “这样吧。”田遥开门进屋,找来一支钝头铅笔,连着刚才手里的纸一起递给陈景皓。“你把你号码给我,回头我发信息给你。现在……手机估计没电了。”   “……好。”   陈景皓接过,那果真是一张宣传单,他只看到“美术班”几个字,就被田遥翻过去,让他写背面。陈景皓垫在墙壁上,把号码留给她。   当天晚上,陈景皓坐在酒吧吧台前喝着酒,跟一个红头发的调酒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人群在他们周围喧嚣。   搁在手旁的手机震动了一下,陈景皓起先没在意。有急事的人早就心急火燎地甩电话过来了,而以前经常给他发信息的那个人,早就沉寂了很久。   “哥,你慢点喝,我去招呼客人了。”红头发留下一句,走到了吧台的另一头。   陈景皓这才摸过手机,信息很短,不用开锁屏都能看完。   【田遥:陈景皓,我是住你对面门的。】   手机又是一震,一条新信息把刚才那条挤下一格。   【田遥:我是田遥。】   陈景皓只觉周围安静了下来。他抿了一口酒,酒精沿着食道流进胃袋,留下暖和的感觉。   【陈景皓:嗯,收到。】   他将手机放回桌面,喝酒的时候有意无意瞄几眼,只是屏幕不再亮起。   一连好几天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05章      过了几天,陈景皓渐渐不再惦念着田遥。钥匙是他和田遥之间的纽带,可那所房子于他而言却像旅馆,路过的时候才去看看,不想走了就住一晚。旅馆当然没家好,只不过,陈景皓的家对于他来说,也就一住习惯了的旅馆。   别说田遥,就连和他分手后赌气跑到国外散心的高添添,他都想得少了。冷屁股贴得多了,终于还是冷得清醒了。男人生存压力大,需要他操心的事还多着呢。   这天下午,酒吧还没到营业时间。方晓君走进吧台后面,又问他:“哥,你的房子最近要装修吗?我这边刚好认识一个搞室内设计的。”   方晓君是陈景皓认的妹妹,他不在的时候替他料理酒吧的日常事务。她口中的房子,当然指的是陈景皓去年购置的别墅,之前是打算当婚房的。现在……陈景皓上一次去看的时候,庭院里已经长满了荒草。   “不装了。”提起这茬陈景皓就烦躁,“装了干嘛,养蚊子啊。”   “……哎,”方晓君嘀咕,“说不定遇到个合适的马上就闪婚了呢,到时就能用得上了。”   “我有那么着急结婚吗。”陈景皓看着她,笑了笑,“倒是你,我不把你先嫁了,有你这么彪悍的小姑,哪个女人肯跟我。”   “你——”   方晓君朝他甩了一个杯垫,陈景皓从高脚凳上起身,轻巧地避开了。   “去抽根烟。”陈景皓笑着,径自往楼上走。   酒吧位于泰景江边,这个时候从天台可以看见落日。很少人会爬上来,这里几乎成了陈景皓的独占地盘。   陈景皓低头往靠街的角落走,掏出烟叼嘴上,摸遍了全身口袋依然找不到打火机。他不经意间抬头,瞥见角落里站了个人。   那人比他矮大半个头,短发,穿了件黑色卫衣,下身是宽松的浅蓝牛仔裤,板鞋看着有些旧了,手上夹着一支带星火的男人烟。   看上去像是个瘦弱的少年。   陈景皓走近,说:“哥们,借个火。”   那人没反应,陈景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,“哥们——”   那人转头,看清那张脸,陈景皓剩下的话全咽进肚子里。   田遥。   逆着夕光,陈景皓看到田遥怔忪片刻,而后浅浅勾唇。   “是你啊。”他终于开口。   田遥看着他,“是我怎么啦。”   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   “在下面酒吧打工。”   田遥转头去吸了一口烟,陈景皓眯缝着眼睛看向她。   前两次遇见田遥都是在黑夜,头一次能在白天看到她,陈景皓瞬时觉得田遥的存在感鲜活了起来。不然时间久了,他也许会觉得田遥只是他的幻觉。   陈景皓忽然就放松起来,斜倚在栏杆上。   “田小姐,借个火。”   “叫我田遥。”   “……借个火。”   田遥低头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,外壳是红楼梦中的某个角色。   “我给你点上。”田遥叼着自己那支烟,推开盒子抽出一根划燃了,用手挡着风。   这年头还有人用火柴。陈景皓笑了笑,低头让嘴里的烟凑到火上。   他凑得近了,田遥能看清他一根一根坚^挺的胡须。她猜那些浓黑的胡须应该很扎手。   烟点燃了,田遥将火柴甩灭,随手丢到脚边。   “你怎么也在这?”田遥兜起火柴盒,问他。   “跟你一样。”   大概也一样在这里上班。田遥想起陈景皓那辆老旧的卡罗拉,还有老小区里的房子,但陈景皓身上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质,她猜不着他的职位。   陈景皓又问:“你来这里多久了,怎么没有见过你?”   田遥看向金光粼粼的泰景江,说:“昨天才来。”   昨天下午,田遥从火锅店辞工后,路过看见酒吧门外贴的招聘信息,便走了进来。   先接待她的是一个红头发的年轻男人,管事的女人叫他呆毛。听到田遥说来应聘保洁员,呆毛呆愣了好一会。   呆毛瞪圆了眼,说:“嗨,我还以为你是来兼职驻唱的呢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女人往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,把田遥领到一边说话。大概是看她老实的模样,没聊几句,女人让她次日来上班。   其实这份工作的要求也不高。   陈景皓点点头。他在酒吧见过很多女孩子,初中毕业就到城里来打工,一般当流水线女工,或者进餐馆超市做服务员。有些占着有几分姿色的,也有堕入风尘者。   田遥淡漠的神情,吸烟时候娴熟又孤傲的姿态,陈景皓猜不到她背后的故事,也不想去猜。   有关职业的话题戛然而止,却又是那么的自然而然。田遥和陈景皓隔着一臂之距,两人默然抽着烟。   “这里风景真好,可以看见泰景江的日落。”田遥总结似的说。   一支烟很快燃到底,田遥将烟头丢到脚边踩灭。   “嗯。”陈景皓转过身,看着烧红的天际,“你才来就被你发现了。”   田遥看了他一眼,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又撇开头,说:“听起来像闯进了你的地盘一样。”   陈景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说:“差不多。”   田遥忽然笑了笑,说:“我要下去了。”   她的笑容让陈景皓觉得有些莫名,但更多的是单纯的舒服。   “嗯。”他应道,看着田遥的背影消失在门口。   陈景皓转头看向那片江水,长长吁了一口气,最后轻声笑了出来。   田遥换上工作服,跟着领班熟悉了环境后,便开始工作。这份工作当然说不上喜欢,只不过能保证她不挨饿,还有不用像服务员得整天堆着笑。   她在吧台里面做清洁时,那个红头发跟她打了招呼。   “嗨,新来的美女。”他口吻轻松却不轻佻,笑容灿烂,略显稚嫩。   田遥直起身,拄着扫把,看向他安静地说:“我叫田遥。”   红头发学着她认真的语气,说:“我叫戴云辉。”说完又笑了。   田遥点头,嗯了一声,带着扫把和垃圾场走开了。   戴云辉:“……”   整个晚上,田遥都没有再见到陈景皓。酒吧说大不大,光影交错里,处处都是隐秘场所。   说不出为什么,田遥想见到他,哪怕远远地望上一眼也好。   下班已将近凌晨一点,田遥换上私服,刚出了大门,就被戴云辉叫住。戴云辉手里晃着一圈钥匙,向她走去。   戴云辉说:“这么晚了,一个人走啊?”   田遥点点头,看着站在旁边的戴云辉。他身材高瘦,看上去比陈景皓弱了一圈。   “你住哪里啊?这个时间你一个女孩子走,很危险哎。”戴云辉将钥匙拿在手里,摁了一下车钥匙,马路对面一辆车的灯闪了两下。“我送送你吧。”   田遥本想说不用,眼光往那辆车扫了一下,她立马忘记了拒绝。   老旧的灰白色丰田卡罗拉。   这是陈景皓那晚开过的车。田遥不记得车牌,但直觉告诉她,一定是同一辆。田遥又不由笑了笑,怎么她已经有了走火入魔的倾向。   戴云辉见田遥神色有异,说:“嫌弃啊?你别看这车旧,把你运到朝鲜都不会散架呢。”   “我没有嫌弃。”田遥很认真地说。   “……好吧。”戴云辉招呼田遥往路对面走,“上车吧。”   田遥坐进副驾座,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涌上来,她更加肯定刚才的想法,似乎一低头,就看见积水从车门漫进来。   戴云辉问了她的住址后,说:“江对面,那很近嘛。”他发动了车子。   戴云辉似乎和有生命的物体都能聊,叨叨了一路,田遥是否应声,对他来说似乎无所谓。田遥还是很认真地听了。   路过大桥,戴云辉说:“你一个女孩子,大晚上最好还是结伴走。这一路虽然都有路灯,可还是挺危险的。”   戴云辉换上语重心长的口气,让他看上去成熟了几分。   “前些日子我们路过这里,就看到有两个骑摩托车的,直接从车上勒住路边一个人的脖子,想把他拖走。亏得皓哥摁了一声喇叭,才把那两毛贼吓跑了。那会可才晚上十点多呢。”   隔了一会,也没见田遥反应,戴云辉侧头瞟了她一眼,只见田遥眉头微蹙,严肃地盯着他。   “干嘛?你还别不信,我真见到过这事——”   “我信。”田遥斩钉截铁地说。   “所以——”   戴云辉的话又被打断,他们已经下了桥,眼看着就要下车,田遥赶紧开口。   “‘皓哥’什么的……是不是叫‘陈景皓’?”   “呀——”戴云辉又瞥了田遥一眼,这回是惊讶。“你又知道?”   “唔,我是……听别人说的。”   “也是。”戴云辉似乎觉得这理由合情合理,点了点头。   田遥谢过戴云辉,下了车。走到楼下时,她停了一下,仰头,很快找到陈景皓的房子。   那个阳台没有一丝光亮,像个黑色的漩涡,把她的灵魂都卷了进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06章   田遥下午在一个插画师的工作室学画,到点了才去酒吧。   她到酒吧后,依然先上了天台。这回,她没有抽烟,只是纯粹上去透气。   当看见陈景皓背立在昨天的地方时,田遥内心不可控制雀跃几下。这下,她明白自己上来的目的已不纯粹。   在田遥开口喊他之前,陈景皓似乎已有所察觉,转过身来看向她。   “来了啊。”   这几个字听起来像漫不经心,又像是他等候已久。   田遥分辨不出是哪一种。   不过不要紧,能见到他就好。   “嗯。”田遥站到他旁边,昨天的位置。   陈景皓也没有抽烟,只是懒懒地倚在栏杆上。他的手随意地搭在一旁,田遥可以瞥见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。   他的手掌一定很有力量,田遥想。   “你在看什么?”   陈景皓的声音拨乱了她的浮想。   “唔?”田遥有了光明正大盯着他的理由,“没什么。”   “你在看我。”   陈景皓用的是陈述句。   田遥把这句话落实了。   四目相对。   “然后呢。”田遥定定看着他,眼神没有丝毫闪躲。浓黑的眉,深邃的眼,高挺的鼻,薄薄的唇,他的整张俊脸落在她的眼底,清晰又深刻。   她的目光坦荡而清冽,陈景皓心底也跟着宁静起来。他低头笑了笑,眯缝起眼睛看着她。   “看呗。长得好看又不怕人看。”   田遥愣了一下,噗嗤笑了出来。她别开脸,看着泰景江上的一艘小船,它走得那么慢,像是舍不得离开。   夕光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,将田遥的五官凸显得更加立体。她像是镶进了柔和的夕景里。   陈景皓脸上的笑意更浓了。   “你是学生吗?”   陈景皓问得随意,田遥也放松起来。   “你看我像吗。”田遥转过头看着他,一副任君打量的模样。   陈景皓果真从头到尾扫了她一眼,最后摇头,“不太像。”   “嗯。我毕业好几年了。”   陈景皓推测她指的是高中毕业,可她脸上有着二十出头小女生不该有的沉静。如果是大学毕业……那份骄傲也不允许她来酒吧做最底层的工作。   笑容凝固在脸上,陈景皓微微皱眉,掏出一根烟点上。天台没有风,星红的烟头冒出一根直直的细烟雾。   田遥呆了一会就下去了,这天晚上,她依然没有再见到陈景皓。她甚至怀疑,陈景皓根本不在这里上班。   她去吧台后面打扫时,戴云辉走过来,朝她热情地笑,“哟,小遥子。”   田遥站直腰,从头到尾看了他一眼,“……戴云辉,你几岁了?”   田遥能记住他名字,戴云辉自然高兴,一条胳膊横过来勾住她脖子,“我二十岁了,我看你应该比我小吧。不如……你认我作哥吧。”   田遥矮了下身子,离开戴云辉的胳膊,站到他面前笑着说:“不好意思,我比你大。”她走开几步,继续打扫。   “哎……”戴云辉哼哼唧唧地回去给客人倒酒。他感觉扫兴极了,怎么这个酒吧里,所有他想亲近的人,都比他年纪大,害他想过过当大哥的瘾都没机会。   他们的一举一动,都落在吧台另一端那个戴着眼镜、模样斯文的男人眼里。男人看得专注,旁边的同伴喊了他几次,他才回过神来。   田遥又去整理了一个卡座,男人的目光像追光灯一样,一直追随着。田遥提着垃圾桶和扫把,小心地避过过往客人,往厕所旁的工具房走去。   “我去下洗手间。”男人跟同伴报备一声,快步跟上田遥。   工具房在男厕所边上,田遥进门前,被一股力量拽住胳膊,垃圾桶险些脱手。   她有些生气地回头,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。   “阿礼……是你啊。”   温礼松开手,田遥将垃圾桶放到地上,两手握着扫把柄。她穿着米黄色的制服,微微抬头看着他。   “嗯……你,”温礼说,“你在这里……上班么?”   “是啊。”田遥说。   偶尔有人进出厕所,路人好奇的眼光不时掠过。灯光昏黄,伴着隐约的水声。   这样的环境怎么看都不适合叙旧。   戴云辉从旁边经过,看了他们一眼。酒吧里经常会有这样的男人,看到略有姿色的服务生,就心怀叵测地跟上,把人堵在角落调戏一番。   “小遥子。”戴云辉试探性喊了一声,“你没事吧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没事。”   温礼回头,看见开口的正是刚才那个跟田遥勾肩搭背的调酒师,心里说不出的不快。戴云辉朝温礼点了点头,没有马上走开。   田遥指了指温礼,说:“我没事。这我朋友,我们认识的。”   戴云辉见田遥神色泰然,两人也没亲昵举动,嗯了一声,转身进了男厕所。   “我要去干活了。”田遥举了举手中的扫把。   温礼意识到打扰了田遥,两手不自在地插回裤兜,“嗯……”田遥要转身进工具房时,他又说:“你晚上几点下班?”   田遥回头看着他,温礼没有回避,目光坦率又压抑。即使她选择沉默,田遥有直觉,温礼也会一直等到她下班。   “一点。”   酒吧打烊后,田遥出门便看到马路对面的温礼,他手里夹着一支烟,田遥以为他从来不抽烟的。温礼朝她招了手,把大半截的烟掐灭。   田遥正要走过去,戴云辉从后面喊住她。   “小遥子,又一个人走啊。我送你吧。”   “不用了,谢谢。”田遥指了指温礼,“我朋友找我。”   戴云辉望了温礼一眼,耸耸肩无所谓地说:“那行。”   田遥向温礼走去,那个男人穿着白衬衫、黑西裤,长身玉立,站在银白色的车边。   她向他走近。   田遥忽然想到,温礼真对得起他的名字,温文尔雅、彬彬有礼,加之事业有成,该是多少女人的理想配偶……却一直单身至今。   田遥上了副驾座,系上安全带后,又回过神问:“你喝酒了还能开车吗?”   “我没喝酒。”温礼放下手刹,启动了车子。   田遥将信将疑看了他一眼,温礼说:“我送你回去。”   “嗯。”田遥点头,又说:“我住在江对面,下了大桥拐个弯差不多就到了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温礼说。   哦,田遥闭嘴。   温礼当然知道,当初他把田遥的信息看了许多遍,那串地址早已倒背如流。他一直很想去看一看,只是纠结到最后,他回信息的勇气都提不起。   算了,忘了吧。他曾经这样催眠自己。   直到今晚见到田遥,拼命想遗忘的记忆又开始复苏,又开始风起云涌。   温礼坚持把田遥送到楼下,田遥下车,他也跟了下来。   “你回去吧。”田遥朝他扬了扬下巴,“太晚了,你明天还要上班吧。”   温礼站着不动,紧抿着嘴,欲言又止的模样。   有时田遥真觉得,温礼比她还女人。   田遥笑了笑,“阿礼,你怎么了?”   她的笑让温礼有些讶然,跟在他那里时候不同,现在的田遥笑得随意,又自然。   “小遥……你在这里过得真的好吗?”   借着昏暗的路灯,温礼看到楼房老旧的轮廓,又想起酒吧里田遥的模样。   没想田遥没有半点犹豫,很肯定地嗯了一声。   她不应该是这样子,不应该在这里。温礼在心头重复。   温礼说:“我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,像以前一样的生活,真的……小遥,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吗?”   他的目光有些灼热,田遥避开了。她慢慢地摇头,说:“我现在过得挺好的。”   温礼长长叹气,扶了一下额头,“……那样的工作不适合你。”   田遥挑眉,声音冷漠起来,“是吗,那你觉得怎样的才适合我。”   温礼嘴唇微微动了几下,终究没说话。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。   田遥哼了一声,“画画又比扫地好听到哪里去。我在酒吧当清洁工,又没偷又没抢,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。而且——”   田遥把右手抬了一下,“你知道过去的五年我都用这只手在做什么吗——我在监狱的流水线上缝了整整五年的衣服!”   “温礼,你懂这是什么概念吗,五年啊!你让我再去画画——我现在、我现在连考美院的高三生都赶不上了,我就是半个废人了……”   田遥越说声音越飘忽,温礼看着她轻轻抖颤的身体,心慌起来。   “小遥,对不起,你别、你别这样——”   田遥甩开温礼伸过来的手,尖锐地说:“你以为我也想在那样的地方吗。我不想坐牢,我也想像个普通女人一样活着——”   可是,意念的力量毕竟有限。   田遥没能把话说完。   她被温礼拥住了。   她从来没料到温礼有如此力量,能紧紧握住她的肩膀。她也从未想过,他的拥抱会如此凝重。   田遥脑袋呈现片刻的空白,她一动未动。   这究竟怎么了。   “小遥,你别这样逼自己,真的……如果你累了、或者有什么困难,只要你愿意——你可以来找我,随时都可以。我可以给你依靠,我可以让你依靠。”   她没有说话,周围安安静静,连虫子都睡着了。   路口一只小猫从树丛中跑出来,在路灯上晃了几步,朝他们看了一眼,又咻地一下溜走了。   汽车的声音渐近,两道光柱扫过,刺得田遥睁不开眼。   也就是这一霎那,她抓住缝隙中一丝的冷静,推开了温礼。   坐在车里的陈景皓又望了路边一眼,温礼的车占了最后一个车位,他麻溜地打着方向盘转了个弯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07章   田遥突然出手,温礼始料未及,他踉跄倒退两步。   两个人都喘着大气,温礼是激动的,田遥却是慌乱的。   田遥缓了口气,声音平静又冷漠,“太晚了,你走吧。谢谢你送我回来。”   再没等他开口,田遥转过身,留给他一个瘦削的背影,还有挺直腰背那份倔强,径直上了楼。   “……小遥。”   温礼呆在原地,像坏掉的机器人,望着田遥消失的楼梯口,不知作何反应。   不多一会,耳边传来脚步声。在寂然的凌晨,那声音更显得分外突兀。   温礼回过神,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形,经过他身边,往刚才的楼梯口走去。   黑夜中看不清明,温礼隐约看到那人路过的时候,探究性地望了他一眼。   这也不足为奇,大半夜看到一个人莫名立在路边,任谁都会多看几眼。   何况还像他这样一身狼狈的。   一直以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,真是傻透了。   温礼按着脸,颓丧地慢慢蹲到地上。   陈景皓上到五楼,左边的门缝中露出一线光亮。掏钥匙的时候,他又看了一眼对面门,想起刚才楼下撞见的那一幕,不觉笑了笑。  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田遥和其他人的羁绊。这样的羁绊,让她的存在更加鲜明起来。   以前,他总感觉田遥是凭空掉到人世间,她游离在边缘,跟任何人都没有关联。   明知道这样的人可能不存在,田遥身上那份沉默又凝重的气息,总拽着他的思想往这个方向走。   田遥醒来已是中午时分,她眼底带着明显的黑眼圈。田遥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叹了一口气,背着画夹出了门。   她下楼拐了个弯,看见路边停着一辆白色的SUV,车身带着黄色和棕色的条纹。高大的车子混在一排普通家用的轿车里显得霸气十足。  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,司机的胳膊闲闲地搭在上面,深蓝色的衬衫衣袖随意挽起至手肘,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根烟。   田遥路过,不经意往车里掠了一眼,刚收回视线走了两步,忽然停住脚步。   她没有回头,似是想了想,直接倒退了几步。   车里那人顿住,烟灰都忘了弹。   “陈景皓。”   “嗯。”陈景皓笑了笑,眼神溜过她肩上军绿色的画夹,“去哪啊。”   田遥没有回答,看了一眼车子,说:“你换车了。”   陈景皓坐在车里,田遥刚好可以和他平视。他看着田遥清冷的容颜,吸了一口烟,眯起眼神秘兮兮地说:“老板的。”   “哦——”田遥恍然大悟般,“原来你是老板的司机。”   “老板的司机……”陈景皓低下头笑了,“对,我是老板的司机。”   “你笑什么。”   陈景皓忍着笑,摇了摇头,“你要去哪,我送你吧。”   田遥微微歪着头,“海城路的沃尔玛,顺路么。”   “顺路。”到哪都顺路。陈景皓从车里取过烟灰缸,将烟头掐灭在里头,“上车吧。”   田遥把画夹放进后座,自己坐到陈景皓旁边。   周天出行车辆不少,陈景皓稳当地在车缝间穿插,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海城路附近。   “你吃饭了吗?”陈景皓踩下刹车,停在红灯前第一排。   “没。”田遥说,“你呢?”   “一样。”陈景皓转过头来看她,“你赶时间不,要不找个地方先吃饭。”   田遥看着不远处的大厦,说:“我不急。”   陈景皓开到沃尔玛那栋大厦,在路边寻了个空位停好车。   “先吃饭,一会再回来拿画夹吧。”   田遥点点头,问他:“你想吃什么。”   太阳有些刺眼,陈景皓眯了眯眼,说:“什么都可以。”   “什么都可以?”田遥不确定地问了一句。   “嗯。”   田遥随手指着最近的一家饺子馆,陈景皓点点头,“好。”   陈景皓翻了翻菜单,点了两盘饺子,香菜猪肉馅和三鲜馅。田遥琢磨了一阵,只点了一碗黑米粥。   陈景皓说:“点好了?”   田遥:“点好了。”   陈景皓又叫了一份凉拌三丝和凉拌拉皮。   饺子店有自助的豆浆,陈景皓去接了两杯。   等菜期间,隔壁桌的两个学生模样的女生频频朝他们投来眼波,不时窃窃私语。   陈景皓掠了她们一眼,小女生别开眼一会,等他收回视线又有意无意望过来。他倒是无所谓,田遥却受不住了。   她放下杯子,冷冷看向她们,说:“你们看够了吗。”   两桌之间隔了一米宽的过道,田遥声调恰到好处,既能让她们听见,又不至于招摇。   两个小女生红了脸,彻底噤声。   陈景皓愣了一下,轻轻笑了。他伸出拇指,说:“你是这个。”   “我认得她们。”田遥说,“我跟她们是一个画室的。”   “画室?”   “楼上的画室。她们都是明年要考美院的,我也在上面学画。”   陈景皓握着杯子的手顿了顿,说:“你也要考?”   “不考。”田遥笑了,这回带了几分无奈,还有自嘲。   陈景皓看出她不想深入,于是转了个话题。   “田小姐以前是做什么行业的。”   刚问出口,田遥马上接话,“叫我田遥。”   “……田遥。”   “在一个服装工厂里面当女工。”   提起过去,田遥感觉没想象中的困难。她想了一下,把原因归到陈景皓身上。   陈景皓于她来说是陌生人,他和她的过去没有丝毫瓜葛,田遥不必担心陈景皓会戴上有色眼镜看她。   即使她在酒吧做着最底层的工作,陈景皓对她也没有半分轻视。   陈景皓是她新生的起点。   服务员上了菜,两人停止了交谈。陈景皓看来是真饿了,一盘饺子很快见了底。田遥没什么胃口,只夹了几筷子的凉菜,一碗粥只吃了一半就停住了,她抽了一张纸巾擦嘴。   “就吃饱了?”陈景皓抬眼看着她,筷子刚夹了一只饺子到味碟里。   “嗯,没什么胃口。你慢慢吃。”   陈景皓这下速度更快了,几乎是风卷残云把剩下的扫荡得七七八八。   田遥看着他,“……你可以慢点,我不赶时间的。”   陈景皓不以为然笑笑,举手喊了一声服务员买单。   服务员把菜单递过来,“你好,一共是53块。”   田遥先一步接过,说:“我来吧,你送我过来,我请你是应该的。”   “……那么客气啊。”陈景皓说,“不用了,我来吧。我不习惯让女人请客。”   田遥没了声音,陈景皓掏出钱包才发现田遥一直盯着他。她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,连眉头都没皱。   陈景皓无奈收回钱包,投降似的笑了笑,“……行,让你来。”   田遥没带包,她直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一百块,递给了服务员。   相比那些盛装打扮的女人来说,田遥的行头简约得另类。陈景皓已经开始有点习惯了她的不寻常。   拿了找头,田遥和陈景皓一起回到车边。陈景皓开门将画夹取给她,“课从几点到几点?”   “两点到五点。”田遥接过画夹,背到肩上。   陈景皓看了下手机,现在已经一点半了。   “你这生活挺充实的嘛。”   田遥笑了笑,“我先走了。”她刚走了几步,却被陈景皓喊住。   “哎——”他说,“我要外出一段时间,你能帮个忙吗?”   她拇指勾着背带,太阳底下眯眼望着陈景皓。   “你说。”   陈景皓走近她,“我阳台上养了几盆花,我不在的时候,你能帮我浇下水吗——不用每天,偶尔隔几天就好。”   田遥的手在背带上滑动了一下,“到你家去么?”   “对啊,备用钥匙你有的。”陈景皓听出她的顾虑,“我那除了我,不会有人去的。”   也不是什么大事。田遥想着,点了点头。   “可以。”   “麻烦你了。”   田遥上了楼,才发觉忘了问陈景皓种的是什么花,究竟隔几天浇一次水才好。心里揣着这疑惑,下了课她匆匆往住处赶。   田遥先回自己那边拿了备用钥匙,来到陈景皓家门前,她明显踟蹰了几秒。   那是一个独居男人的家。陈景皓给了她进入的权利。   田遥开了门,屋子跟她那格局相同,小厅里布放着跟屋子一样老旧的家具,一面墙上立着书柜,柜顶上方残留奖状的痕迹。   田遥没有细看,直接走到阳台。   阳台靠外的角落立着一个豁边的大瓦缸,上头栽了棵茁壮的仙人掌,灰绿的手掌已经蹿到了楼顶。   大瓦缸旁边摆放着三个花盆,里头是湿润的土。除此以外,再也没有其他花草。   田遥站在旁边看了一会比她高的仙人掌,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。   “陈景皓,你家只有一棵仙人掌么。”   等了一会,陈景皓没有回复。田遥用洒水壶接水,给仙人掌喂了水。她走到那个书架前要离开的时候,手机震动起来。   田遥用的还是翻盖手机,她以为是陈景皓回信息了,只是手机震动不停,田遥翻开手机——   陈景皓直接打来了电话。   “喂。”   “是我。”电话里,陈景皓的声音更富磁感,田遥险些跑神了。   “你下课了?”   “哦——”田遥说,“你家只有一棵仙人掌么。”   陈景皓:“是啊。”   “……仙人掌需要隔几天就浇水的么。”   “不用啊。”   陈景皓那边很安静,他带着颤音,像是在发笑。   “陈景皓。”   “嗯?”   这慵懒又无所谓的一声轻哼,让田遥又想发火又想发笑。   “你——你逗我玩的吧。”   陈景皓这回没忍住,真的笑了一声,“没有啊。”   田遥不出声了。   陈景皓沉默了几秒,又说:“……不敢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08章   田遥还是不吱声。陈景皓静了一会,投降在她的沉默之下。   “看到仙人掌旁边的三个花盆吗。”   田遥回到阳台,蹲在花盆前,“看到了。”   “里面刚埋了种子,过些天会发芽,所以得保持水份。但也不需要太多,不然种子会泡烂了。”   田遥不觉点头,说:“懂了。”   “种的是什么?”田遥看着那些黑褐色的土,上面混着细小的根须,她想象嫩芽破土而出的样子。   “向日葵。”   “为什么要种向日葵。”   陈景皓顿了会,说:“简单。”   田遥轻轻笑了,“老鼠会把种子扒出来么。”   陈景皓笑出声,“只有僵尸才会来。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……没什么。”   “那先这样吧。”田遥说。   “嗯。”   田遥挂了电话,仔细检查了三个花盆的情况,确认不用浇水后,她退出了阳台。   路过书架,她停了下来。   就在刚才,和陈景皓通电话的时候,田遥看到书架有三个相框。   照片里有两个人,一个是陈景皓,另外个大概是他妈妈。拍摄年代估摸在陈景皓的婴儿、小学和中学时期。   陈景皓妈妈也是个美人,但陈景皓跟她长得一点也不像。   大概长得像他爸爸吧,田遥想。   田遥为自己的想法愣住。   刚才打电话时,她瞟了一眼,总觉得这三张照片缺了点什么。现在看来……不知道陈景皓的爸爸为什么没有出现在照片里。   她没有再细瞧,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陈旧的房间,退了出去。   明知道陈景皓不会来,田遥还是爬上了天台。她迎风点燃了一根烟,抽完就下去,绝不多呆一会儿。   等她抽到第四根的次日,田遥如旧到陈景皓家看花。   “啊,发芽了。”田遥讶然,褐色的泥土里冒出了七八颗饱满又娇小的小芽。   田遥迫不及待想告诉陈景皓,而她果然也这么做了。她掏出手机,编了一条短信。   “陈景皓,向日葵发芽了。”   她摁完那个句号,手指僵在发送键上。   这样不太好,田遥告诉自己。太主动了不行。   她又把每一个字都看了一遍,最后只是将短信存为草稿。   田遥想把小芽的风姿留存,手机没有摄像头,她想了一下,回自己那边取来速写本和铅笔,细心描绘每一根曲线。初稿画好之后,索性把水彩也带来,给它上了色。   幼芽不用每天浇水,可田遥还是每天傍晚准时来陈景皓家。她每次只逗留一幅画的时间,行动轨迹仅限于客厅和阳台,就连那几张照片,她也没有再去看过。   从嫩芽画到绿叶,田遥数了数,一共是十五张。   可是,陈景皓,你什么时候回来呢。   次日下午,田遥如常背着画夹从画室回来。楼下的树荫下,停着一辆白色的丰田SUV。这回,她特意看了车牌号。   JK907   她不知道陈景皓开过的那辆的号码,但几乎是看到它的第一眼,田遥便确定那是同一辆。   就像当初她再次看到那辆老旧的丰田卡罗拉一样。   她两级阶梯做一大步,跑上了五楼。跑得太急,田遥站到陈景皓门口时,胸口还起伏不停。   木门敞开,田遥伸手叩了三下,努力平下那口气。   陈景皓从阳台走出来,看见田遥,他并不意外。   “进来坐吧。”陈景皓对她笑了笑,回到木沙发上坐下,他两腿敞开,神色舒然。   田遥来到茶几前,右手拇指还勾着背带。   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。”田遥站着问他。   “刚刚。”陈景皓往后一靠,一条胳膊横在靠背上。“带了点特产回来,你尝尝。”他眼神指了指茶几上几个袋子。   “什么。”田遥看了一眼,没动。   陈景皓笑笑,“……你自己看啊。”   田遥弯下腰,打开其中一个袋子,里面是姜糖和桂花糕,包装上印着“澜阳特产”。   澜阳县位于邻省的北部,一个以山水风光出名的旅游县。原来陈景皓跑那么远去了。   背带从肩上滑下,画夹重量拽得她手臂抖了一下。   陈景皓又笑了,“你把东西先放下啊,老背着不累吗。”   田遥哦了一声,把画夹靠在茶几边,拖过一张木凳坐下,取了一颗姜糖放进嘴里。姜的辛辣被红糖中和,那份微带姜味的甜让她不觉皱了皱眉。   “不喜欢么。”陈景皓轻声说。   田遥摇摇头,“我不喜欢吃甜的。”   陈景皓从茶几上拿过烟盒,抽出一根点上。他右手夹着烟,手肘支在膝盖上,说:“我也不喜欢。”又看了一眼田遥,“不喜欢别勉强。”   田遥抿嘴笑了一下,说:“向日葵发芽了。”   提起向日葵,陈景皓嘴角微微勾起,说:“嗯。我看到了。”  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阳台,田遥说:“你为什么要种向日葵。”   陈景皓没有马上回答,他吸了一口烟,想了想后摇头,“不知道……以前我住这里的时候,种过。”   阳台外一方夕阳烧红的天空,偶尔一丝风拂过,向日葵的幼芽随着风摇曳几下。   口中姜糖还未融化完,田遥站起来,重新背上画夹。   “我准备要去酒吧了。”   陈景皓抬起头,说:“那回见了。”   田遥走了两步又折回来,往茶几随手指了一下,“我可以带一包么。”   陈景皓挑挑眉,说:“你不是说不喜欢甜的吗。”   “那也可以吃。”田遥拿起了一盒,“谢谢你。”   陈景皓看着她的背影,浅笑爬上嘴角。   晚上在酒吧,戴云辉在吧台后截住她,塞给她一盒东西。   “小遥子,送你的。”   田遥拿在手里一看,正是陈景皓下午给她的姜糖,冰冷的铁盒子上色彩暖洋洋的。   “你买的?”田遥看着他说。   戴云辉一脸愉快,说:“不然呢。”   话音刚落,戴云辉后脑勺挨了一记重击。他捂着脑袋,回头寻找凶手。   路过的方晓君瞪了他一眼,说:“你行了啊,借花献佛也要有个限度。”   戴云辉两眉倒竖,狠狠瞪了回去,回头又嬉皮笑脸地跟田遥说:“哈哈,被她瞎猜说对了,其实这个是皓哥从外地带回来的。”   田遥把姜糖塞回他怀里,笑着说:“谢谢。不过我不喜欢吃甜的。”   戴云辉低头看着那盒姜糖,跟尝到姜汁一样被呛了一下。   劳动节画室也放了假,田遥心血来潮,去修了头发。短发没有长发灵活,理发师只是让它变成了一个发型,不再是毫无章法的乱发。   天气热起来,田遥换上了短裤,两条腿常年掩在长裤下,白得让人有点晃神。   陈景皓在天台上看到时,迟迟不敢上去相认,他试探性先喊了一声。   “田遥?”   趴在栏杆上的人回过身,冲他笑了笑。   她的笑容和天台的夕光,两道景致完美交融,给陈景皓的视觉难以言喻的冲击。   “剪头发了啊。”陈景皓说。   田遥套着军绿色的短袖衬衫,里面还是那件白色背心,平整的锁骨裸\\露在外,跟俏皮的短发恰到好处的契合。   田遥应了一声,稍稍歪着头,看向他,说:“好看么。”   陈景皓没想她会这么问,忽地浅浅笑了,“好看。”   “哪好看。”   陈景皓再度打量了她一眼,以表思考,说:“像个小姑娘。”   “……”田遥看着他说不出话,陈景皓被她盯得低下头笑。“哪里像小姑娘了。”   陈景皓抽出一根烟叼着,说:“哪都像。”   “陈景皓!”田遥皱了皱眉头。   “嗯?”他叼着烟,抬头看她,痞气十足。   这一声轻飘飘得跟他吐出的烟雾一样,风过即散。田遥只觉双颊跟天边的云朵一样,被烧红了。   “……没事。”她闷哼了一声。   陈景皓安静了一会,见她盯着泰景江不再说话,他走近一些,侧身倚在栏杆上。   “生气了?”   田遥转头,瞧见陈景皓迫近眼前,她不由退了一步。   “才没呢。”田遥看了他一眼,陈景皓手肘拄在栏杆上,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神态。“我下去干活了。”   陈景皓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,喊了一声。   “我开玩笑的。”   田遥没有回头,也没有应声。可他分明看见,她侧身进门时,嘴角的浅笑。   酒吧里头,灯红酒绿,浮华依旧。   戴云辉前些日子在田遥那吃了瘪,对她冷淡了几分。而田遥看他依然一副淡淡的神情,实际上,田遥在酒吧里一直都是这副路人甲的姿态。没见她和谁说过话,也没见过她表情有什么变化。   戴云辉快被她整得没了脾气,又想跟她说说话,又怕碰软钉子。一番纠结之下,他把田遥差过来打扫吧台地板上不存在的灰尘。   田遥拿着拖把过来,朝戴云辉指的地方看了一眼,说:“我没看出哪里脏了。”   戴云辉用下巴指了指壁柜和地板的接缝处,“喏,你看,都黑了。”   “……这里我昨天才擦过,你看到的是阴影。”田遥平静地说,“要是没事,我先去其他地方了。”   戴云辉面露窘色,抓了一下头发,说:“哎,等等,你别走——”   “哎,小子,怎么不见你们家老板了?”   戴云辉说话被人打断,他不耐烦地扭头一看,说话人坐在吧台边,朝他招手。   那人穿着米黄色的短袖衬衫,袖口隐约露出一段刺青,戴云辉没见过他,但看那地头蛇似的架势,戴云辉不敢怠慢,笑脸迎了上去。   那人叫了个酒名,戴云辉转过身去调酒。男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追随着低头路过他身边的田遥,一直到戴云辉给他调好了酒,他才恋恋不舍收回来。   “哟,全哥,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。”   陈景皓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,坐到了金伟全旁边。   金伟全原来是个游手好闲、五毒俱全的地痞,跟了虎爷之后,接手了一家大有名堂的棋牌社,腰杆变硬,人也愈发嚣张。   “皓哥,好久不见了啊。”金伟全伸手重重拍了一下陈景皓的肩膀,“哎,太久没来你这里,感觉都变样了啊。”   陈景皓笑了笑,“变什么啊,还不就是那样子。”   金伟全凑过来贼兮兮地说:“你行啊,你这里连扫地的都有点姿色。”   陈景皓顺着他的目光,瞧见在一个卡座边弯扫地的田遥,她的侧脸在迷幻的光线下,染上了几分风情。   陈景皓心头一紧,他当然知道金伟全打的是什么主意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09章   “是吗。”陈景皓扯了扯嘴角,冷声笑了一下,“我怎么觉得就一般,还没你上次带来那个好看。”   “啊——上次哪个?太多了,我都不记得了。”金伟全笑着说,“女人嘛,不就是用操的。你看那模样,水灵水灵的,比外面那些发廊妹顺眼不知多少倍——”他靠过来压低声音,“说不定啊,还是个雏呢。”   他酒杯端到唇边,玻璃将嘴角阴邪的笑容扩大了一倍。   陈景皓暗里指金伟全眼光不行,一般男人都怕别人嘲笑眼光不行、品味低下。可在金伟全的认知里,有些女人就是泄欲工具,上过即忘,跟面子扯不上半毛钱关系,陈景皓这话说了等于白说。   陈景皓站到地上,“全哥,我这可不是发廊,您老悠着点啊。”   陈景皓本来就长得高大,此刻站起来,更比他高了一个头,挡住了一部分光线,金伟全只感觉到一阵强烈的视觉压迫,一时说不出话。   陈景皓端起酒杯和他的碰了一下,“这杯,我敬你。”他不等金伟全反应,仰头一口喝光了半杯酒。   酒杯不轻不重地顿在吧台,发出警告般的声音。   陈景皓抬手招了一下戴云辉,说:“阿呆,这红鹰棋牌社的老板,全哥——全哥,难得你来一次,今晚的酒水钱免了。”戴云辉见陈景皓面色凝重,识相地应过。陈景皓又朝金爷笑了笑,“全哥,你慢慢喝,我去其他地方看看。”   他握了一下金伟全的肩膀,那力道拿捏得当,轻一分不足以警示,重一分又显得过火。   金伟全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,忽然想起虎爷的话。   “陈景皓这个人虽然不在道上混了,但你最好别去惹他。他身上有种东西,你架不住。”   金伟全不知其中的名堂,纵使心里不服气,虎爷的告诫总还是要听——听不听得进去又是另一回事了。   他握着酒杯,盯着陈景皓消失的方向,直到指关节发白。   “我操——!”   陈景皓出去抽了一根烟又折回来,金伟全已经不在那里了。   “走了?”他用下巴指了下刚才金伟全坐过的地方,问戴云辉。   戴云辉摇头,指着洗手间的方向,“去那边了。”   陈景皓点点头,坐到凳子上,戴云辉问他还要酒吗,陈景皓摆摆手。他回转身,环视了一圈酒吧。   歌舞升平,觥筹交错。   一派繁华的缝隙里,他却找不到她的影子。   洗手间旁就是工具房。   就像刚才那样,他的心不可抑制缩紧。   酒吧的走廊并不长,陈景皓走到洗手间旁的工具房,里面空无一人,扫把和垃圾铲歪倒在地上。   陈景皓心觉不妙,骂了一句,又去了平时服务生的休息间。   他推门而入,扫了一眼屋里的几个人,也没有。有个坐在沙发上的服务生认出了他,低声喊了句:“皓哥……”   “你们有看到田遥吗?”陈景皓说。   屋里人面面相觑,静了一会还是刚才那个人出声,“皓哥,田遥是谁啊?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新来那个做清洁的。”   “噢……没有见到哎。”   “她好像都没跟我们说过话——”   “是啊,平时都独来独往的——”   陈景皓离开休息室,走廊的尽头是酒吧的后门,外面有一条荒凉的小巷。   不知怎地,他想起了那一晚,他敲开了田遥的门——   他没有再犹豫,直接往后门走去。   巷子深处传来几声狗吠,某户人家的屋角悬挂了一只梨形灯泡,昏暗的光线尽头,连个人影也没有,只能看到两只垃圾回收箱,像巨大的野兽潜伏在黑暗里。   陈景皓喃喃:“怎么会……”  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接着是一道熟悉的女声——   “陈景皓,你在这里干嘛。”   陈景皓被这道女声揪住,他回头,看见田遥拖着一个大黑色塑料袋,疑惑地望着他。   陈景皓上下打量了她一眼,“你没事吧。”   田遥:“啊,什么。”   陈景皓指了下那个塑料袋,“……倒垃圾啊。”   田遥点头,“对啊。”   田遥语气轻松,神情自若,像不曾遭遇过什么。   陈景皓手指头似乎都僵了,他吁了一口气,说:“没,没什么。”   他没再说什么,和她错开身,走了进来。回到吧台坐定,他才发觉额角渗出了一片凉汗。   午夜一点,陈景皓破天荒没有提前走,他把车停在路对面,车窗降下,胳膊搭在窗框上,手里夹着烟。   酒吧里的服务生鱼贯而出,陈景皓一根一根抽着烟,烟灰缸里横七竖八插满了烟头。   夜安静又凉淡,等了许久,田遥终于开门出来。   保安从里面锁了门,而后便关了灯。只那么一瞬间,田遥便融进了街边树的阴影里。   刚才找不到田遥那种感觉复又浮上来,陈景皓喊了一声——   “田遥。”   门前忽然又亮起一方光亮,那光柱朝路对面射过来,混进路灯光里没有散开,直接打到了陈景皓脸上,他反射性抬起夹着烟的手挡住眼睛。   田遥看到那辆白色SUV,立马关了电筒,朝陈景皓走过去。   “……快被你亮瞎了。”陈景皓皱着眉,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。   “对不起。”田遥低声说,她盯着陈景皓的眼睛,神情严肃。   “……没事。上车吧,一起回去。”   田遥坐到副驾座上,握着黑色手电的手就搁在膝盖上。陈景皓下意识瞄了一眼那根手电。   那不是普通的手电,灯泡的一头带了四根尖锐的钢牙。   “……”他目光回到她脸上,“防狼啊。”   “防身。”田遥看了他一眼,淡淡纠正他。   “防范意识那么高啊。”陈景皓低声笑,“那你还随便上陌生人的车。”   田遥知道,他指的是他们初识的雨夜。   她又不说话了,像是时间定格,她只定定看着他。   她明明什么也没说、什么也没做,就是这么清淡得似乎不含情绪的目光,让陈景皓又怂了。   “……”陈景皓说,“系好安全带,我开车了。”   “是。”田遥把手电放在并拢的两腿上,低头去扣上安全带。   陈景皓又看了一眼手电,放下手刹启动车子。   但愿她一直只是当照明用。   第二晚,金伟全依然现身酒吧,他似乎很闲,这回还带了两个人,一块坐在舞池旁的卡座里。   陈景皓只过去招呼了一声,嘱咐戴云辉看着他们点,便离开了。   一连几晚,太平无事,金伟全一行人只是规规矩矩地喝了酒。田遥出现之时,金伟全甚至没有前一晚那样贪婪的眼光。   他们越是循规蹈矩,陈景皓越不敢掉以轻心。   照理说,他们经营的业务并无冲突之地,而陈景皓也跟他不是一条道上混的人,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,金伟全频频到来,还是让人嗅出了火药味。   这不,连方晓君也有所察觉。   “哥,你是不是又惹到什么人了。”   方晓君和陈景皓倚在二楼的围栏边,目光都停留在金伟全的卡座上。   “没有。”陈景皓顿了一会,忽然看向她,“等等……‘又’是怎么回事。”   “不然这人怎么老往我们酒吧里跑呢。保不准啊——”方晓君翻了个白眼,“又像上次那样,来砸场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两人静了一会,陈景皓朝金伟全的方向抬了抬下吧。   “你觉得金伟全这人怎么样。”   方晓君转过头,疑惑地看着他。   “什么怎么样啊,哎,还不就地痞一个。自从接手了红鹰棋牌社后,越来越嚣张了。”   方晓君轻哼一声,斜眼瞧了一下金伟全,又继续说。   “以前他来我们这,大气都不敢喘。后来啊,这老板当上了,装得还挺像样,见着个长得的漂亮点的服务生都敢调戏。前不久还刚拐跑了一个呢。”   陈景皓不咸不淡地说:“你情我愿的事,你还管人家啊。”   方晓君白了他一眼。   “那姑娘可才19岁啊——好白菜都被猪拱了!”   “你19岁的时候还都没猪拱呢。”   “陈景皓!”方晓君叉腰瞪着他。   陈景皓只嘿嘿一笑。   方晓君又往那边瞥了几眼,总结性地说:“总之,跟虎爷混的,能好得到哪去。”   “……是么。”陈景皓口气忽然变冷,“我也是从虎爷那里出来的呢。”   “不、不是——哥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方晓君焦急地看向他,陈景皓面无表情。“哎,你跟他们不一样,真的。”   “哦?哪里不一样啊。”   陈景皓语气变得玩味,方晓君知道着了他的道,立马闭嘴。   “说啊,我跟他们哪里不一样了啊。”陈景皓不依不挠,碰了碰她的胳膊。“啊,你没见过哥这么有帅的地痞是不是。”   “呸——”方晓君瞪了他一眼,“我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男人。”   陈景皓哈哈笑了,他从口袋掏出烟盒,咬出了一支,“我抽根烟去。”   “抽抽抽——小心肾虚哦——!”   陈景皓已经走出了几步,他回头弯了弯嘴角,手机转玩着打火机。   “你以为我像你男人一样啊。”   “你滚!”   方晓君换了个姿势倚在栏杆上。   乐队自鸣得意地演奏,舞池里红男绿女扭曲着身体。   日复一日。   方晓君看得有些腻了。   陈景皓离开没多久,一楼的歌舞声中混杂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声,不留心也许都没法发觉。   方晓君反射性看向金伟全那处,声源果然在那里。   金伟全今晚带了两个小弟,外加两个衣着奔放的女人,对他左拥右抱。方晓君认出来其中一个红裙的女人,以前在这里当过服务生。   卡座旁有一个人垂首而立,一手捂在脸上。   那个新来的清洁工。   方晓君远看着那里气氛不对,她叹了口气,扶着栏杆,往楼下走。   她才刚走了两步,就停了下了,嘴角露出玩味的笑。   哦,有人貌似已经迫不及待赶过去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10章   几分钟前,红裙女人不小心打烂了一个酒杯,酒水滩在桌上,玻璃碴满地。   田遥被一个服务生叫来清理现场,她穿着短袖,露出一段手臂。   昏淡的光线中并不能看出肤色,金伟全愣是脑补出一段玉臂,白皙莹润、富有弹性。   田遥扫了玻璃碴,又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擦去桌上的水渍。金伟全就在她边上,田遥的容貌近在咫尺,他不由看呆了,只觉血液上涌、热气即将喷薄。   他指尖微微抽搐,空闲的手再也闲不住,直直摸向了田遥的手背。   “啊——”田遥吃了一惊,直直甩开金伟全的大手,从地上弹跳而起。   她手臂晃出去的时候,撞翻了金伟全另一只手里的酒杯,橙色液体全数洒在他粗犷的脸上,杯子从他手中掉落,在他身上滚了一遭,掉到地上又是嘭啷一声,碎了。   金伟全的手臂还僵在半空,酒水顺着胡茬滴下,衬衫前襟随之变得透明,众人一时都愣住。   田遥立在一旁,握着被触碰过的手,不由皱了皱眉头。   她细微的神情变化全都落在红裙女人的眼里,田遥道歉的话还来不及说,红裙女人一跃而起,毫不犹豫地奋力扇了她一巴掌。   “毛手毛脚的干什么的啊——?!全哥的衣服都被你弄湿了——!”   田遥踉跄退了一步,一巴掌把她的道歉又堵了回去。她捂着火辣辣的左脸,有片刻的眩晕。   另外一个女人狠狠瞪了田遥一眼,扯过一抽纸巾,兰花指微翘,给金伟全擦衣服。   见田遥没声响,红裙女人看了金伟全一眼,瞧着金伟全没有阻止她的意思,不禁沾沾自喜。   她走前一步,站到田遥跟前。   红裙子穿了高跟鞋,可以稍微俯视田遥,因而气焰更足了。   她推了田遥一把,又呵斥道:“愣着干什么呢啊——?!还不快给全哥道歉!”   田遥好不容易稳住,她没说话,手缓缓放下,垂在身侧,手指微微抽动。她直直看着金伟全,眼里的愤怒隐匿在灯光里。   金伟全忽然面露邪笑,推开为他擦衣的女人,微仰头看着田遥。   “你,过来。”他指了指自己胸前,“你帮我把这衣服擦干,我也就不跟你们老板打报告了。”   田遥没说话,两根秀眉几乎拧到了一块。   他的笑容没持续多久,凝固在脸上,表情变得有些狰狞。   金伟全的目光从田遥身上,移到了她身后。   “陈老板,你说说我这该怎么办好呢。哎呀,真叫人为难。”   金伟全懒洋洋往后一靠,扯着黏湿的衣襟抖了两下。   他虽规矩地叫人一声“老板”,那姿态和语气里却没半分尊重。   田遥愣怔片刻,缓缓转回头,那个高大的男人背光而立,那双黑眸更加黝黑肃静。   陈景皓没有看她,那个红裙子看见他,低下头,怯怯叫了声“皓哥”,坐回了金伟全身旁。   看到自己女人对陈景皓毕恭毕敬的模样,金伟全脸色有些难看。   “怎么回事。”陈景皓偏了偏头,低声问旁边的服务生。服务生凑到他耳边,飞快把情况简述一遍。   陈景皓的眉头越锁越紧。   金伟全看着他,眼中玩味之色渐浓。   据他观察,酒吧里眼神一直追随着这小清洁工的,可不止他一个人。   听完陈景皓忽然笑了一下,“全哥是客,如果我们有服务不到位的地方,全哥尽管提出,我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。但是——”   陈景皓看向红裙子,“苏丽苏小姐是吧,我记得你以前也在这里上过班来着。”   他目光又回到金伟全身上。   “如果是我的员工犯的错,那也应该由我来惩罚。这点,怕是不必麻烦全哥亲自动手了吧。”   陈景皓一连用了两个假设,一点也没认错的意思。   金伟全面皮扯了扯,冷笑道:“所以,你的意思是,这是我的错了——”   他下巴抬起,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鼻孔朝天。   “全哥,您还记得我之前说过,我这里不是全哥爱逛的发廊,所以——”   陈景皓两手一摊,无可奈何地说:“要是全哥先坏了规矩——”   陈景皓点到即止,金伟全闷哼了一声,交替看了看嘴唇紧抿的田遥和状似无奈的陈景皓。   他自知理亏,这里又是陈景皓的地盘。   周围的几桌人目光渐渐聚拢到他们身上,或带着好奇,或带着期待。   金伟全静了几秒,忽然换了一副嘴脸,拍着大腿哈哈大笑。   “哈哈哈,爷今晚心情好,这事一笔勾销,就不跟你们计较了。”   “还是全哥气量大啊——”   陈景皓顿了一下,看向一直在边上察言观色的苏丽,苏丽到底年少,立马眼都吓圆了。   “既然这事完了,我们再谈另外的。据我所知,刚才的事,似乎跟苏小姐没有什么关系吧。那刚才苏小姐的这一巴掌,打得实在没理由啊——”   苏丽攥紧金伟全的衣袖,向他投去可怜兮兮的求救眼神。   金伟全状似未见,岿然不动。   陈景皓看出他态度,目光又凌厉了几分。   如果将发狠起来的金伟全比作豺狼,那此刻的陈景皓应该是一头雄狮。   沉静中带着浑然天成的威慑。   失去豺狼的庇护,苏丽吓得抖成筛子,她跑过去拉着陈景皓的胳膊,低着头带着哭腔求饶。   “皓哥,我、我错了——皓哥,我道歉,我向您道歉,您原谅我吧——我刚才、刚才就是——”   苏丽拼命找借口,就她以前所知,她的前老板还是挺好说话的。   哪知,陈景皓轻轻抽开了胳膊。   “哎,苏小姐,你打的又不是我,接不接受你道歉可不是我说了算。”   苏丽手中一空,她呆了一下,马上见风使舵,跑去扯田遥的手。刚才她是俯视田遥,这回换成了仰视。   “姐姐,姐姐,我错了——您原谅我吧,要不、要不你打回我吧——”   “……”田遥突然被她拽住,几乎站立不定。   她并非头一次被打,既没有被人这样求过,更没有想这样求过人。   在牢里蹲的时候,她也挨人揍过。   不还手会被犯人打死,还手会被狱警罚死。   两边同是生不如死的结局,三十六计走为上计,田遥选择了中间的一条路,逃和躲。   逃离纷争,躲避人群。   “算了。”   田遥静静抽出手,拿起扫把和垃圾铲。   “我去把垃圾倒了。”   她说完,低着头,也不再看陈景皓,木木地转身走了。   陈景皓看了一眼那个背影,瘦削却坚韧。   他转向旁边的服务生,“你带全哥去换身干净的衣服,再叫个人来把这里收拾一下。”   服务生点头应过来,金伟全懒懒抬了一下手。   “不用了。”   经过刚才那么一闹,他兴致都没了。他喊同行的小弟结账,走过陈景皓身边,却伸手搭上陈景皓的肩膀,凑个头过去。   “陈景皓,这样水性杨花装逼的贱人也就你护着。”   他发出丧心病狂般的低笑。   “我告诉你吧——白天时候我还看到她和一个男人搂搂抱抱呢。你还别说,那男人啊,刚看上去长得还真他妈的跟你有点像,我还差点以为是你。哈哈哈——!怎么样,备胎的滋味很爽吧!”   他扬了扬眉毛,挥手领着那几个人走了。   陈景皓皱着眉头,等他走远了,掸了掸肩上不存在的灰尘。   这出闹剧跟开始一样,突然而至,戛然而止。   像平静的湖掉进一颗石子,涟漪很快又消失。   临近打烊,陈景皓依然没提早走。   他又在等她。   连他也搞不懂为什么。就因为搞不懂,他跟着感觉来了。   这回不用他叫,田遥一出门便习惯性似的,看向路对面。   陈景皓也望向这边。田遥忽然想到,她在阴影里,陈景皓应该是看不见她的。   可是,她总感觉,他们的目光在空中某一点交汇了。   因着这种可能自作多情的感觉——或者说,错觉——田遥向他走去。   陈景皓向副驾座方向偏了下头。   “一起回去吧。”   田遥两手踹衣兜里,站着没动,直直看着他,眉头甚至开始微皱。   陈景皓:“?”   田遥脸色严肃,说:“陈景皓,你是老板。”   陈景皓一愣,忽地又笑了。   “是又怎么了,不敢上车了啊。”   他还是那副语气和神情,不疾不徐,放松得甚至有些慵懒。   田遥脸上有些发烫,“你是老板,你没告诉我。”   陈景皓险些噎住。这样说他这老板当得挺没存在感,不然田遥来了那么久,也不会不知道。   不过——陈景皓看着她紧抿的嘴唇,又释然了。   【她好像都没跟我们说过话。】   【是啊,平时都独来独往的。】   陈景皓想了想,说:“你也没问啊。”   田遥低下头,像在思考。片刻后,她抬起头小声说:“我说你是老板的司机,你也没反驳。”   “这……你说的也没错啊。我自己给自己开车,不也兼职老板的司机了吗。”   田遥撇开头,右脚轻轻踢了一下水泥路。   “……陈景皓,你太狡猾了。”   陈景皓看着她别扭又严肃的模样,再也忍不出,噗嗤笑了出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11章   那晚夹了尾巴后,金伟全好些日子没出现在酒吧。   画室放假,田遥吃过午饭就在屋里呆着。   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夏天了,外面晒得很。   田遥将窗户和阳台的门大开,偶有夏风灌进来,把帘尾吹到了窗外。   她在客厅的方桌边画画,桌上放着一叠凌乱的画稿,上面压了一根火腿肠。   火腿肠当然不是留着自己吃的。   田遥在楼下碰见一只流浪猫,黄色斑纹。她直觉它是之前偶遇的那只——这已经无从考证。   吃了几次火腿肠,小猫似乎能认出她了。   于是,田遥下楼总会揣根火腿肠。   手上的素描已经进行几天,那是一幅肖像画。   一个男人的画像。   田遥将画夹立起,放得远一些。   是这样子的么。   田遥站起来,换了几个角度端详那幅画。  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。   如果有现场模特就好了。田遥想。   即便对画不算满意,看着那双黝黑的眸子,她还是不由心颤。   好像那个人就在那个地方,那么静静凝视着她。   田遥放弃再修改,直接在右下角工工整整写上名字和日期。   她将画纸从夹子上取下,随手叠进了桌上的画稿里。   下一幅应该可以画得更好。   活动了一下腕关节,田遥又开始在纸上描绘人像的轮廓。   太阳躲进云层,屋里跟着暗了一些。外面刮起凉爽的大风,将桌子上的画稿都吹得卷起来,田遥的刘海也不断拂到眼睛。   她想把窗户关小点,站起来时,不小心把方桌带了一下。   那根火腿肠,滚到了一边。   夏风更大了,像一只无形的手,将桌上的画稿都托到空中,送往阳台。   这间房子没有防盗网,所以当初田遥没有犹豫太久,就租了下来。   那些画稿,或黑白的,或色彩斑斓的,一部分落到阳台地上,一部分直接飞到了阳台外面。   阳台的地面积水未干,田遥跑过去,手忙脚乱地把贴在地上的画稿撕起。   悬挂在上头的衣服还滴着水,水珠落在她的脖子上,沿着脊背慢慢下滑,留下一串凉瓦瓦的痕迹。   水彩画没上定画液,有部分色彩已经晕开了,素描的——   哎,总之都是毁了。   田遥将画稿放进一个空纸箱,刚才她把画都过了一遍,少了七八张,包括那张肖像画。   她扒着阳台往下看,画纸散在空出的一个停车位上,有几张吹得远的,已经躺到了后面的草地上。   停车位边,有个人正仰头看着她。   “你的吗?”   陈景皓虚指了一下那些纸张,可能光线有些刺眼,他眯着眼睛望着她。   “……我下去捡。”   田遥有些紧张,她缩回脑袋,连鞋子也没来得及换,趿着拖鞋噔噔噔往下跑。   跑得急了,一口气还没匀过来,她看见陈景皓在草地上已经帮她捡画,那口气更是喘不上来。   “……哎,我、我来吧。”   她弯腰捡起脚边的一张,陈景皓已经拿了几张向她走来。   “喏,看看还有没漏掉的。”   “……谢谢。”   田遥粗暴地一张张翻看,陈景皓环视周围,目力所及范围已经看不到画纸了。   陈景皓说:“齐了吗?”   田遥抬头心虚看了他一眼,那双眸子跟画里一样黝黑深邃。   “……好像、齐了吧。”   话毕,她又往陈景皓身后瞥了几眼。   陈景皓看她眼神有异,又问:“真的齐了?会不会有跑到车底的?”   车底……的确有可能。   田遥赶忙收回视线,耷拉着脑袋,又理了理那几张纸。   “……真的齐了。”   “呵。”   陈景皓轻声笑,似是不相信。   田遥只觉心头那根弦,又绷紧了一些。   陈景皓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纸,说:“今天没去画室啊。”   “放假了。”   “能看看?”   他指尖像抽搐,微微勾了一下。那动作,像拨在她心头,那根弦险些断了。   “……也没什么好看的。”   她还是把纸张往前递了递,陈景皓接过后,她摸了摸鼻尖。   捡的时候没留意,陈景皓这才发现纸上的内容很丰富。有男人夹着烟的手,有黄色的狸花猫,也有好几张绿苗的生长过程。不管画上内容多简单,右下角总有田遥的落款。   那两个字写得工工整整,就像很多时候的表情一样,干净利落。   “……向日葵?”   陈景皓把画转向她,田遥抿着嘴巴,点点头。   “嗯。”   陈景皓不懂画,判断画得好不好的标准就是像不像。看着那几棵绿苗,他的思绪似乎被拽回了那段日子。   他低着头,无声笑了。   最后,他的目光停在最底下的一幅画上。   那幅画,与众不同。   画用的还是水粉,色彩却格外浓烈。   也许是因为画的内容,陈景皓不禁想。   田遥画的是泰景江的日落,从酒吧天台的角度。   那片像被大火舔舐的天空,散发出比夏天更多的热情。   看到陈景皓一直低着头不说话,像沉到了画里。田遥忽然想到如果他看到那幅肖像画,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反应。   “……怎么了,有什么问题吗?”她小声地问。   “啊。”陈景皓梦呓一般,回过神后把画还给她。“没,画得都挺好的。”   田遥像不确定,又看了看那幅画。   “是么。”   “我不懂艺术。”   陈景皓的目光掠过画纸,落到田遥的脚上。   她穿了一双白色的人字拖,白皙细长的脚背上青筋隐现。   陈景皓也不知怎么地,想了一下田遥穿一字拖鞋的样子——最后发现无法想象。   他稍稍撇开眼,瞧见她脚边几步之外,一只黄毛小猫从车底探头探脑,朝他们张望。   “后面,”陈景皓忽然开口,“后面那是你画的小猫吗?”   田遥顺着看向身后,那只小猫像是认出了她,喵呜了一声。   作为回应,田遥也跟着轻轻喵呜一下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小猫蹦哒上前,一头蹭在田遥纤瘦的脚踝上。   田遥蹲下来,伸手去挠它的后脑勺,另一只手还拿着那一沓纸。   小猫发出兴奋的咕噜声,伸了个懒腰,干脆身子一番,露出肚皮让她挠。   陈景皓退后一步,给她们腾出地方。   “看来你俩很熟啊。”   田遥以手当梳,一下一下顺着小猫肚皮的毛。   “嗯,我给它喂过几次火腿肠。”   田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仰起头,此刻的陈景皓显得更加高大,又遥远。   他站在树荫底下,太阳又躲进了云层,田遥还是觉得他背后的光有些晃眼。   “你能帮我看一下它么,我上楼拿点东西。”   陈景皓怔忪片刻,指着小猫问:“它吗?”   田遥点头。   “跑了怎么办。”   “……跑了就跑了吧。”   田遥又噔噔噔跑上了楼,下来的时候,手里多了一根火腿肠。   陈景皓和小猫已经转战到了树底下的石桌边。他倚坐在石桌边缘,小猫就自顾自地玩着他的鞋带。   田遥撕开火腿肠的塑料纸,小猫停下来四周嗅了嗅,屁股一扭,屁颠颠地朝田遥跑去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白眼狼。”   小猫吧嗒地啃起了火腿肠,田遥蹲在一边,低垂着眼帘,目光却望向旁边的车底。   陈景皓轻声笑了笑,他蹲到她身边,田遥的目光又回到小猫身上。   “你不怕猫吗。”田遥抚摸着小猫的后脑勺,小猫光顾着埋头大吃,没有搭理她。   “我为什么要怕猫啊。”陈景皓看着她白皙的手滑动在绒绒黄毛上,觉得十分和谐。   小猫看来是饿坏了,吃掉一整根火腿肠,开始舔手洗脸。   “耗子。”田遥忽然开口,声音低低的,隐约带着笑。   “嗯?”陈景皓自然而然地接口,却听到田遥笑出了声。   “皓子。”田遥又叫了一声,完了还带着扑哧一笑。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站起来,走回石桌边,倚着石桌点了一支烟。   透过淡薄的烟雾,他看见田遥抬头,冲他又是一笑。   陈景皓再也忍不住,低头笑了。   陈景皓吸了一口烟,说:“你那么喜欢调戏它,干脆拐回去养着吧。”   田遥又挠了挠小猫,摇头说:“猫的寿命有十几年呢,我还没想清楚。”   “你现在天天喂它,它会对你养成依赖,放松对陌生人的警惕,这样也不利于它生存啊。”   田遥盖在小猫身上的手顿了一顿,声音难掩失落,“是吗……”   陈景皓愣了一下,把烟拿开一边,撇开眼不去看她。   小猫填饱肚子,看到不远处草丛的蝴蝶,又欢脱地蹦了过去。   田遥还一直蹲在那里,愣愣地看着小猫消失的方向,像忘记了时间。   陈景皓一支烟燃完,田遥才站起来,她可能有些眩晕,用手掩了掩眼睛。   陈景皓将烟头掐灭在旁边的垃圾桶顶,走近了一些。   “今晚还上班吗。”   田遥拿开手看着他,“什么事。”   “戴云辉请吃饭,你也来吧。”   看出她的踟蹰,陈景皓又说:“没事的,就几个人,都你认识的。”   田遥想了一下,点点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12章   吃饭的地方在江边一个大排档。   田遥是和陈景皓一起过去的,戴云辉早就到了那里,在座的还有方晓君,除此没了。   戴云辉看到他们,站了起来,冲他们大幅度地招手。   “这里这里。”   天边的晚霞还剩最后几片,大排档门前摆满了桌椅,地上为散热洒的水已经干了,大风扇呼哗哗的转着,偶尔有江风吹来,并不算太热。   “哟,小遥子。”戴云辉一如既往的热情,拍了拍田遥的肩头。   陈景皓扯了扯嘴角,“……窑子还分大小啊。”   方晓君听后扑哧一笑。出了酒吧,那份凌厉的气势弱了许多,她看上去倒是平易近人。   田遥淡淡看了陈景皓一眼,连眉毛也没挑。   陈景皓干干笑了笑,替她拉开一个沙滩椅。   “来,坐。”   方晓君和戴云辉交换了一个眼色,笑得有些暧昧。   田遥不知这次聚餐的名头,也不懂他们为什么叫上她,她答应的理由无非就是那个——陈景皓也来。   戴云辉把菜单往田遥跟前推,问想吃什么,随便点。   田遥只扫了一眼,说:“都行。”   戴云辉又朝陈景皓抬了下下巴,“皓哥呢。”   陈景皓侧着头,咬着烟正要点,那根烟随着说话声一上一下翘着。   “你们点就行了。”   于是戴云辉和方晓君两个脑袋凑在一块,对着菜单琢磨。   好一会后,方晓君招来服务员,这个那个点了五六样,又喊了四瓶啤酒。   方晓君放下菜单,朝田遥抬了抬下巴。   “田遥,你要喝点什么饮料?”   “不是点了啤酒了吗。”   方晓君了然地笑笑,跟服务员说:“就先这些。”   服务员收起桌上的菜单,连着下单的纸夹一起带走。   方晓君站起来给他们都倒了茶,坐下时候笑看着田遥:“听说你住在我哥家对面啊。”   我哥。   田遥细细揣摩这个词,片刻才缓过神。   “啊——是。”田遥不由望了陈景皓一眼。   他没有看她,手里转着那只银灰色的打火机,青白色的烟随着空气的晃动,一扭一扭的。   “嘿,那么有缘啊。”   方晓君手支着下巴,状似无意地斜了陈景皓一眼,笑容更加隐晦。   “你们之前就认识了吗。”   “之前?”   “唔,你来我们酒吧之前。”   “哦——是吧。”   “哇哦,那么有缘啊。说说怎么认识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田遥不知道陈景皓背后跟她说了些什么,方晓君这番发射连珠炮的架势,她有些招架不住。   “那么八卦。”   一直闷头抽烟的陈景皓忽然开口,他朝方晓君的方向,直直吹了一口烟。   “我靠——!”   方晓君往后一靠,皱着眉头以手扇风。   戴云辉在旁嘿嘿一笑,拿着没开封的筷子敲桌沿,笃笃的两下带着落井下石的欢快。   “皓哥,你那么嚣张,不怕我姐夫来收拾你吗。”   “喂——!”方晓君炸毛了,“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——!”   方晓君扬起手,准备要拍他。戴云辉警惕地偏过身子,两掌推出护在胸前。   “晓君姐,冷静——冷静——!不就是失恋吗,多大个事啊。又不是没经历过——哎哟!”   方晓君往他脚踝踹了一脚,心满意足地又坐正到椅子上。   戴云辉气短地瞟了她一眼,嘀咕了一句。   “……难怪被甩。”   “你说什么——!”   “没——!”   两人闹完,方晓君的兴致又绕回田遥身上。   “哎,田遥,你有男朋友吗?”   陈景皓夹着烟的手顿了一下,眼光匆匆掠了田遥一眼。   她表情没有什么起伏,只是摇摇头。   “……没有啊。”   方晓君一下来了热情,或者说,更有热情。   “没有正好啊。喏喏,我认识挺多不错的单身男人,要不给你介绍一个呗。你喜欢怎样的男人?”   喜欢怎样的男人?   田遥微微一愣,思绪被她牵着走。   脑子里开始飞进许多繁复的画面,乱糟糟的一团。最后一切又像玻璃遭到枪击,嘭地一声破碎。碎片如时光倒流,又重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。   夕阳似火,江水镀金。   一个男人颀长健实的背影立在栏杆边,手里的香烟升起一股细长的白烟。   田遥捂着暖和的茶杯,笑了笑,说:“这个……不用了吧。”   方晓君摆摆手,说:“哎,你不用不好意思——”   这回田遥才发觉,方晓君岂止平易近人,简直热情似火。   “我说——”陈景皓往旁边瞌了一下烟灰,眼睛因为笑容微微眯着,“你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呢,就有闲心给人介绍对象了啊。那些男人,不会都是你挑剩后减价处理的吧。”   方晓君小手一挥,吊起眼梢道:“切,我有那么损吗,你以为像你啊。”   “哎,小遥子说没有你就真信啊。她怎么可能没男朋友。”戴云辉朝田遥暧昧笑着,捣了捣她的胳膊肘,“是上次来找你那个吧。就那——在酒吧碰见的,挺高瘦斯文的。啊——”   戴云辉抓抓头发,想起什么似的。   “他还等你下班来着,你要说不是你男朋友啊——我可不信。”   他指的是温礼。   方晓君兴致更浓,拉了一下他的手臂。   “是吗,什么时候,我怎么没见过啊。”   她又看向田遥,“哎,有男朋友还躲着藏着,这不厚道啊。”   田遥偷偷瞥了陈景皓一眼,他只顾着抽烟,貌似对聊天内容不甚感冒。   田遥口气有些无奈了。   “我没骗你们。他只是我多年的同学,不是男朋友。”   听田遥说得认真,方晓君有些兴趣寡然。   所幸,点的菜陆续端了上来,方晓君的嘴巴又有了用武之地。   客人渐渐稠密起来,喧闹声此起彼伏,有在交谈,有在猜码,也有熊孩子发杀猪般的嚎叫。   一切的一切,热闹得就如同田遥和陈景皓一起吃烤鱼那个夜晚。   只不过这次,田遥觉得自己也融入了这热闹之中。   戴云辉撬开啤酒盖子,给他们倒酒。橙黄的液体无声流入玻璃杯,他技术不错,满杯时上头只浮起薄薄的一层泡沫。   酒倒完,戴云辉端起杯子就一口闷的架势,被陈景皓适时拦住了。   “喝那么急干嘛,先吃东西。等会醉得乱七八糟又要我把你给抬回去。”   田遥伸向杯子的手半路停住,打了个弯绕回来。   第一次吃饭时,陈景皓也说过类似的话。   她微微低头,嘴角扬起小弧度。   戴云辉打了一个干哈哈,抿了一口就放下,乖乖地拿起筷子。   垫了肚子,戴云辉就活泛起来,拉着方晓君玩“棒子老虎虫子鸡”。   他们从筷子筒里抽出两双新筷子,一下一下敲打着桌沿,嘴里跟着念——   “棒子棒子——虫子!”   “棒子棒子——虫子!”   “棒子棒子——鸡!”   “棒子棒子——老虎!”   “你输了!喝!”方晓君咧嘴笑,给戴云辉满上酒。   戴云辉看着那杯酒叹气,“母老虎啊真是——”   方晓君阴凉凉地说:“谁让你叫鸡啊!”   “……”戴云辉不跟她废话,举起酒杯利落地喝光,末了,还把酒杯倒转过来,一滴不剩。“哼,怕你啊。再来!”   田遥看着,不觉有些出神了,夹菜的动作也慢起来。   陈景皓忽然将身子侧向她,说:“你会玩么。”   周围嘈杂一片,陈景皓靠得很近,才能让她听见。   田遥只觉耳边被一股热气拥裹,混杂着香烟和啤酒的味道,浓烈又真切。   她耳根子一下红了。   她低声说:“不会呢。”   陈景皓笑了一下,慢慢坐正,“嗯,那就多吃菜,少喝酒。”   “你怎么不跟他们玩呢。”   陈景皓又笑了笑,他结实的胸膛因为他的笑容,轻轻颤动。   他耸耸肩,“都不用我出马,晓君就能把他放倒了。”   他的口气里,带了点自豪感。   田遥心念一动,说:“你可以教我么。”   “啊?”或许周围太吵,或许她说得很小声,陈景皓没听清。   田遥重复,“你教我玩。”   陈景皓笑容微微一顿,换成另一种淡淡的笑意。   “好啊。”   “坐近点,听不清。”   田遥顺从地将椅子挪近了一些。   “……”陈景皓似乎觉得不够,自己起来把凳子拖近了一点。   “棒子打老虎,老虎吃鸡,鸡吃虫子,虫子吃棒子。”陈景皓说,“规则就这样简单,懂么。”   田遥想了一会,说:“懂了。”   “那开始了啊。”陈景皓抽出一双筷子给她,“先预热一下。”   刚开始,田遥叫得很慢,陈景皓很有耐心地陪着减慢速度。三回之后,田遥赢了一回,适应了游戏规则。   陈景皓有了点摩拳擦掌的架势,说:“那我们正式开始了啊。你赢我喝一杯,我赢你半杯。”   田遥的筷子还抵在桌沿,她望着陈景皓缓缓开口:“为什么我只喝半杯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这不公平。陈景皓听明白了她的潜台词,抬眼正和眉峰微蹙的田遥对上眼。   他立马想起了上回在饺子馆,她也是这么定定看他,坚持要付钱。   陈景皓撇开眼,笑笑:“……好,一杯,你也喝一杯。”   田遥还是那样慢条斯理,比起戴云辉和方晓君,他们这一对玩得,更像在谈天说地。   输赢基本保持三七开,田遥发现,她竟然是赢多的那一个。   不记得玩了几局,陈景皓脸颊泛起红晕,田遥开始有了点醉意。   但她脑仁还算清醒,陈景皓喝光一杯,杯子顿到桌上,她筷子也放了下来。   田遥看着他,“陈景皓,你故意让着我是吧。”   陈景皓笑了,“我怎么让你啊。”   田遥:“不然我怎么赢了那么多。”   陈景皓摊摊手,“我哪知道你接下来会叫什么啊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好像也是。田遥说不出来,她挪正身子,重新对着那桌菜,捡起筷子挑起一块肉。   陈景皓笑得更欢了,他长手一伸,大大的手掌落在田遥的发顶。   田遥一时僵住,陈景皓没发觉,他轻抚了几下,就收回手,浑不在意地自斟自饮。   田遥的双颊更红了,温度灼到耳根。   他不经意的一下,当真比喝了十瓶啤酒更要命。   田遥讷讷地夹菜,送进嘴里一点滋味也没有,只觉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头顶,去感受他留下的温度。   “啊,我不行了——”戴云辉酒杯重重顿到桌上,嘴角还漏着酒,他手撑在桌沿,脑袋低垂。   “哈哈哈,男人怎么能说不行呢——”方晓君也酡红了脸,可依然精神,“再来——!”   “不行了不行了——”戴云辉摆摆手站起来,“我先放点水。”他扶着桌沿,颤颤巍巍地绕过人群,往厕所方向走。   方晓君咯咯笑着,“喂,别走错地方啊。”   戴云辉回头瞥了她一眼,那神情明显在说——“哪凉快呆哪儿去。”   戴云辉从厕所出来,在水池那洗了把脸,顿时清醒了几分。他边抹着脸边往外走,手抹不净水滴,他干脆撩起衣摆,擦了擦脸。   就埋头的几秒钟,他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。   “哎哟——”一道娇滴滴的女声。   戴云辉抬起头,两手还握着衣摆,刚想道歉,看清了对方后——   “……苏丽,是你啊。”   戴云辉慢慢放下衣摆,那声溜到嘴边的对不起又滑回肚子。   苏丽抱着被撞疼的胳膊,冷眼看着衣冠不整的戴云辉,“是啊,是我怎么地——”   戴云辉想起她上次在酒吧闹事,脸也冷下来,“哟,傍上金主,气头足了啊。”   苏丽嗤了一声,“要你管。不像某些人,一辈子都得憋在吧台后面做酒保,做人家的跟屁虫,永远也出不了头。”   “你——”戴云辉气得鼻孔扩张,一根手指就要戳到苏丽浓妆艳抹的脸上。   “我什么我啊。”   “怎么了啊这是,都杵在这里干嘛。”   金伟全从苏丽后面走上来,嘴里叼着根烟。苏丽眼珠一转,立马粘过去,抱着金伟全的胳膊,一副委屈欲泪的模样。   “全哥,他摸我屁股。”   苏丽话音刚落,戴云辉便瞪圆了眼。   “我操——!你乱说什么呢?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13章   苏丽扯着金伟全的胳膊,声音万分委屈:“全哥,他摸我屁股。”   戴云辉登时瞠红眼,咬牙道:“我操——!你乱说什么?!”   “全哥,我说的是真的。”苏丽已泪眼婆娑,“以前在酒吧,他就老骚扰我。上班找我说话,下班了堵着我不让我回家,还老发短信打电话来。这回啊——”苏丽鼻孔朝天,“估计是看我跟了你,他心里嫉妒,才对我动手动脚的。”   “我——你——”戴云辉指着她,气得鼻孔扩张,手在颤抖,“苏丽!你这不要脸的!你有种再说一遍!”   苏丽偷看金伟全脸色,他目不转睛盯着戴云辉,一张大脸阴间多云。   “我只不过说了事实而已……”   “操——!老子什么时候骚扰过你,你他妈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!”戴云辉胸膛起伏,跨出一步,“就你这贱胚,洗干净摆老子床上都不要!”   “全哥——”苏丽躲到金伟全身后,揪着他的衣摆,只露出半张脸,装出害怕的样子。   金伟全走前一步,离戴云辉更近了,他们都闻到彼此身上浓重的酒臭味,那味道夹杂着危险的讯号。   “你,陈景皓那的吧。”他往戴云辉胸膛推了一把,后者向后踉跄几步,撞到沙滩椅背上。   椅子上那人回头刚想发作,看见金伟全猪肝红的脸,还有攥紧的拳头,登时将话都咽了回去,乖乖地走到边上,让出地方。边上的人见势不妙,也紧紧盯着他们,纷纷做好闪开的准备。   “是又怎样。”戴云辉站直,他虽然瘦弱,但比金伟全高了一个头。两个人站在一起,像柳树和矮木墩。   “是又怎样——”金伟全学着他的语气重复,“妈的,老子不管你有没碰我女人,你算老几啊——”   戴云辉又被推后一步,沙滩椅跟着被撞到木桌,桌身摇晃,桌子中央咕噜冒着泡的半锅汤水洒出了一滩,两个装豆奶的玻璃瓶倒在桌上,滚了一遭稳住没掉地。   “在老子面前你也敢自称‘老子’,陈景皓没教你要守规矩吗?!这里又不是你们的地盘,你嚣张个卵啊——!”   戴云辉拳头攥紧,下唇咬出印子。   “呵呵。”金伟全怪笑两声,“我记得了,他应该没时间教你。他啊——”金伟全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太阳穴,“时间和脑子都用来想着怎么上那个小清洁工了,哈哈哈哈——呃!”   戴云辉一拳挥出,金伟全的笑声被生生扼断。   “啊——”苏丽尖叫一声,吓得像只猴子往后蹿,全然不顾险些摔倒的金伟全。   金伟全抹了一把嘴角,咸腥味已蔓延口腔。   “我操/你妈!”金伟全看了一眼手里的殷红,侧头吐一口唾沫,握起拳头揍回去。   人群中冒出几个人,加入金伟全的阵营,戴云辉腹背受敌,很快落了下风。   旁边的人都退开,离得远远的,形成一个疏散扭曲的圆圈,个个脸上或多或少露出害怕,也没人敢上前劝架。   “妈的!老子看你还敢嚣张——!”   金伟全狠力踢向戴云辉小腹,戴云辉吃疼抱着脑袋蹲到地上。旁边一人见势踹了他肩膀一脚,戴云辉倒在地上,像只煮熟的虾子弓着身。任是如此,他也没求饶,嘴巴像拉紧的拉锁。   这边动静太大,那边陈景皓一桌也看过来。他们之间隔了七八桌,又加之前面的人要不伸长脖子、要不站了起来,他们看得并不真切。   “又打架了吗。”窝在沙滩椅里的方晓君如梦初醒般揉揉眼睛,交替看着那边和身边的空位,“啊——话说,呆毛怎么还没回来……”   陈景皓显然也想到同一点,他浓眉紧锁,站起来顺脚把椅子往后踢了踢。   “我过去看看,你们在这呆着。”   说罢,他大步向那边走去。   在酒吧呆久了,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,方晓君哪肯乖乖坐着。她也站起来,走出两步,回头看了田遥一眼,“你在这呆着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和方晓君一前一后,从人缝中穿过去。田遥没有犹豫,跟上他们。   陈景皓鹤立鸡群,从一颗颗黑乎乎的脑袋上方,瞧见躺在圈子中央的那撮红毛。他不由分说,扒开人群走进去。   “你们干什么——!都给我住手——!”   他声若洪钟,放在平时定能唬住这群小喽喽,但此时——他们都在人肉沙包上干得热火朝天,全然置若罔闻。   陈景皓也不废话,长臂一伸,揪住其一后领,将之撩开一边。旁边之人惊觉突变,才愣神片刻,又被陈景皓掀到地上。   小兵上阵,金伟全早就闲在一边。剩下那三人见来者不善,顿了一顿,瞧瞧目眦欲裂的陈景皓,又望望他们头儿,一时拿不准该上该退。   趁着间隙,陈景皓把戴云辉扶起来。   “你还行不,啊——喂,给我撑着点——”   戴云辉手臂从脑袋上拿下,猛地咳嗽,说不出话。他的脸万紫千红,比京剧脸谱还精彩。   眼角余光瞥见金伟全的冷眼阴笑,陈景皓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。   金伟全杵在那里,既不出言阻止,也不抡胳膊动手,然而脸上显而易见的戾气,分明只有一个意思。   “他们只有两个人——!妈的,上啊——!怕什么——!”小地痞嗷的一声,朝其余人歪了歪脖子。   刚才被扔在地上的两人爬起,连灰尘也顾不上拍,和着那三人哄然而上。   陈景皓低骂一句,横腿扫出,踢翻其中一个。那人倒地,捂着肚子呻/吟。   青白色的灯光洒在带土的水泥地上,灰尘在半空轻扬。陈景皓迎着光,神色阴霾,双眼带上血丝,锐利的目光射向背光里的金伟全。   “全哥,看来今晚不客气是不行了啊。”   金伟全也不跟他废话,冷哼一声,黑夜将他的笑容染得愈发狰狞。   陈景皓搀着戴云辉,拳脚有些施展不开。猛虎难敌众猴,陈景皓路数并不狠辣,几番下来只被缠成一个平手。   “啊,呆毛——”人群中传来方晓君的惊呼,她已经站到最前排。陈景皓顺势将戴云辉往那边推出,方晓君踉跄几下,总算把他给稳住。   他只这么一下,后背就露出大片空门。眼见他卸下包袱,那几只小猴将不再是他敌手。一直旁观的金伟全左右看了一下,就近拿过桌上一个豆奶瓶,直直向陈景皓后脑砸去——   陈景皓只觉背部受到撞击,一股力量将他推前几步,几乎扑倒前面那人身上。   接着嘭的一声,那是玻璃爆裂的声音。   他回头,田遥正对着他,她微微弓着腰,凌乱的刘海挡住她的眉眼,那只扶在桌子上的手在颤抖。   桌子中央的火锅还在自顾自冒着泡泡,而她脚边,透明的玻璃碴撒了一地,混着奶白色液体。   看着突然蹦出的肉盾,金伟全也一下子愣住。   “田遥——”   田遥仿若没听见,忽地转身,单手抄起锅耳朵就往金伟全甩去。   她脑袋还眩晕,手劲也不足,幸而金伟全离得近,他正欲跳开,那半锅子滚烫油水大半泼到了他腿上。   “啊——!”   伴着铁锅落地的哐当声,金伟全摸着大腿吃痛地叫出声,鬼哭狼嚎一般。   鬓角的发梢滑下几滴混浊的液体,田遥嘴角忽然露出一个笑容,另一手抄过一只啤酒瓶,逼近一步指着金伟全,低吼道:“你再敢动他试试——”   拿着酒瓶的手臂微微颤抖,她却没有放下。   她慢慢抬起头,那几撮刘海散到两边,露出那双眼睛没有以往的清淡,取而代之是眼里的血丝,还有眼底的火焰。   她倏然举起酒瓶,狠狠砸在金伟全脚边,金伟全往后缩了缩。那些绿色的碎片,棱角泛着尖锐而冰冷的光。   警笛声破空而来,金伟全一伙人面面相觑片刻,还是金伟全先反应过来。   “愣着干嘛,撤啊——!”   他跛着腿,骂骂咧咧往警笛相反方向钻去,走了几步回过头,看了田遥一眼,她身子轻微摇晃,却依然坚定地立在那里,死死盯着他。   “妈的,疯子!”   “喂——”   陈景皓快步走到她跟前,扶住她双臂,低头看着她。   “你感觉怎样了,啊——说句话——我马上送你去医院——”   她仰头看着他,完好无损的他,忽然轻轻笑了。   她的笑容,依旧清清淡淡,又带了点骄傲。像个小女孩,从熊孩子中守住了自己的巧克力。   “陈景皓,我没事。”   陈景皓愣怔住,回想刚才那个笑容,低喃一句。   “真是疯了……”   市六医院急诊科里,温礼像往常一样,换上白大褂,开始一晚的值班。他还在整理衣领和衣袖,外间传来敲门声。   “请稍等——”   他应过,匆匆理了一下外套,从里间出来。   门口走进一个护士,怀里抱着一本文件夹。   “温医生,刚来了个病人,头部被玻璃瓶砸伤了,需要你过去看一下。”   “好。”温礼从口袋掏出口罩戴上,跟着护士出门。   科室离清创室只有一个拐弯,温礼侧头看向她,说:“玻璃瓶砸伤……打架吗?”   “可不是吗。”护士点点头,“还有警察跟着过来呢,被砸伤的是个女的。那些人都一身酒味,估计都和高了。”   清创室里面来了好些人,一眼望过去乱糟糟的。   房间用屏风隔成两半,另一边放病床,这边摆了几张白桌子和椅子。   只有一个人坐着。那人穿着白色短袖、蓝色牛仔短裤,头发凌乱像被踩过的麦田。她背微微弓着,低头看着交叠在膝盖上的手。   边上一个护士看到他,叫道:“温医生。”   陈景皓闻声望过来,温礼瞥了他一眼,冲那个护士点点头,注意力转到伤者身上。   “嗯,我来看看。”   那人肩膀动了动,缓缓抬起头。顶灯的白光照在她脸上,明明双颊还泛着红晕,温礼只觉像看到了一张白纸。   “……小遥。”   “嗯。”   她低低应了一声,嘴角勾起一个小弧度。   她居然还能笑。   “你、你感觉怎样了?”   “我还好。”   有事的人更像是他自己。温礼站直身,目光落在陈景皓脸上,“你是和她一起来的吗?”   “是。”陈景皓收起探究之色,应道。   “挂了号了吗,需要局麻清创。”   陈景皓嘴巴动了动,刚想说话。温礼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高跟鞋蹬地声,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冲过来,她的长卷发随着脚步摇曳。   方晓君在温礼身旁刹住车,晃着手里几张黄色的纸,嚷道:“来了来了,钱都交好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14章   温礼来到药柜旁准备针药,那个警察把方晓君叫到走廊外问话。田遥又恢复刚才那个姿势,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陈景皓只能看到她有些湿润的发顶。   温礼站到田遥身后,娴熟地剃去伤口周围的头发。   陈景皓眉头皱在一起,撇开了眼。   局麻前,田遥如雕塑一般,始终维持那个姿势,一声不吭。   屋里大多东西都是白色的,隐隐将一切衬得更加干净。那一个又一个被扔进垃圾桶的带血棉球,像整间屋子里唯一不合理的存在。   来的时候,田遥用方晓君的手帕捂着伤口,到医院时上面已然殷红一片。先前他只能看到她后脑勺濡湿的头发,现在……他见过更加血肉模糊的伤口,却没有哪一个让他这般压抑。   消毒水的味道混着他们身上的酒味,压迫得他有些喘不过气。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。   田遥忽然开了口,“陈景皓,你是不是想抽烟。”   “嗯?”陈景皓还想着那个伤口,一时没回过神。   “你要想抽烟就去吧,一会我就好了。”   “……嗯。”   陈景皓脚步很快,他出了急诊科大厅,直直往医院门外走,边走边把烟点上。   门口路边的马路牙子上,戴云辉坐在那里,头埋在胸前,两腿曲着。脚边被踩灭的几个烟头,在地上留下黑色的印痕。他手拄在腿上,手里还夹着一支烟,但好像忘了吸。   “起来。”   陈景皓站到他面前,手垂在身侧,冷声喝道。   “皓哥……”戴云辉抬头看见他,把烟丢在地上踩灭,乖顺站起,却依旧低头。   “抬起头!”   戴云辉只得抬头,他比陈景皓矮一些,得稍稍仰起头。他一个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。   陈景皓吸了一口烟,侧头吐出,声音平静面容冷峻,“谁先动手的。”   戴云辉嘴巴紧抿,不语。   陈景皓突然爆喝一声,“我问你谁先动手的!”   “……是我,是我先动手揍他的。”戴云辉咬着下唇,另一手拳头已然握紧。   “为什么要动手——”   戴云辉沉默,全然不似以往的话唠。   陈景皓叹了一口气,“戴云辉,你今年几岁了。”   戴云辉不知他怎么提起这茬,静了一会低声道:“二十。”   “你都二十岁了,还想着用暴力解决问题,你这样——”陈景皓说,“你这样跟金伟全他们有什么差别吗。”   陈景皓静了一会,又说:“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像他们一样不讲理,但你好歹想想——晓君田遥她们都在,你这样闹起来,金伟全要把她俩也打了会怎样。”   训了几句,陈景皓看着他红一块紫一块的脸,一肚子的火也卸了。   “金伟全那个蛮人,路数跟我们不一样,以后见着离得远点。”   也不等他回答,陈景皓走到路灯底下,继续抽烟。   戴云辉看着他的背影,挺拔又有力量,只是那只火星一亮一灭的烟头,让他显出少许颓唐。   半天,戴云辉才应了一声,“皓哥,对不起。”   陈景皓抬了抬手,也不回头,“回去跟田遥说。”他顿了一顿,“顺便处理下你自己的伤口。”   戴云辉回到清创室,田遥的伤口已经处理好。她后脑勺垫着一块白纱布,脑袋上罩了个纱网帽。   “小遥子。”戴云辉叫了她一声。   田遥微微抬起头,温礼还在帮她清理脖子上的污渍,他瞥了戴云辉一眼,眉头又皱在一起。   “嗯。你的脸……”她的手指动了动,“不处理一下么。”   戴云辉摇头,“我不要紧。”当着外人的面,他的道歉全缩了回去。   她眼神落到他身后,戴云辉了然,说:“皓哥一会就回来。”   温礼将田遥收拾好,洗完手后在单子上签字,解下口罩递回给田遥。   “之后一周还要每天来清理一下。”   田遥嗯了一声,接过黄色的单子,“谢谢。”   温礼苦笑,“谢什么呢。”方晓君走进来,瞧见不戴口罩的温礼有片刻的愣神。温礼只匆匆扫了她一眼,又回到田遥身上:“现在要回去吗。”   田遥站起来,“嗯,我跟他们走。”  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,温礼攒了一肚子的疑问,到得现在,却只能化成一声叹息。   “那我就不送你了。”温礼最后说,“我明天再去看你。”   警察已做完笔录离开,方晓君转身前又往温礼方向掠了一眼,才看向田遥:“能走吗,要不我扶着你点。”她搀住了田遥,田遥没拒绝,只扯了扯嘴角。   出了急诊科门口,陈景皓刚好往回走。   “弄好了?”   田遥应是。   “缝了几针?”   “四针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看着那只白色的纱网帽,她脑袋看起来像网兜包装的小西瓜。“我们回去吧。晓君,你和阿呆顺路,你俩一起走。我送她回去。”   “嗯,知道。”方晓君放开田遥,站到戴云辉身边,“田遥之后还要每天来清理伤口,你记得包接送哦。”   “要你说。”   陈景皓在医院门口拦了两辆出租车,看着他俩上车了,才和田遥一起坐进后座。   一路两人都不说话,窗外的路灯柱子在橘黄色的光线中不断后退,街边树的叶子已经郁郁葱葱,再也寻不到春时的萧索。   他们回到那个老小区,陈景皓跟她一起上了五楼,跟着进了门。   田遥回身,对上那双黝黑的眼睛,还有他一脸的欲言又止。黑夜还原原本的面目,一屋子的空气安静又凝重。   田遥揩过鬓边掉下的一戳头发,倏然轻声笑了。   “陈景皓,你那么严肃干什么。”   “是吗。”陈景皓没有笑,他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田遥,却不肯多说一个字,那双眼睛愈发深邃了。   田遥点点头,迎上他的目光。   “要是换作戴云辉,我也会那么做。所以——”田遥认真地说,“陈景皓,你别把这个看成包袱,真的。”   “……不是包袱。”陈景皓说,表情有些无奈,还有自嘲。“怎么会是包袱。”   陈景皓走近几步,在她面前站定。他伸出手,轻轻落在田遥的发顶。两个小时前,那里还是一片柔软的黑发,现在……他缓缓移动手掌,指腹和掌心触感干燥而粗糙,磨得他有些不舒服,淡淡的药水味萦绕鼻端。   田遥身形绷紧,她抬眼看着他,陈景皓下颌线条坚硬,爬出淡青色的胡茬。   “你干什么呢。”她低低地说,两手垂在身侧,有些不知所措。   “疼吗。”他将手缩回来,俯视着她。他背着光,影子几乎能将她包裹。   “不疼呢。打了麻药,麻麻的,不疼呢。你刚才那样——”田遥说,“我都感觉不到。”   “你傻不傻啊。”陈景皓叹气,“都缝了四针还说不疼,你到底什么做的啊,铁啊。”   “我——”田遥忽然笑笑,“我月亮座的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“太晚了,你回去吧。”   “嗯。”陈景皓看了几眼那个网兜西瓜,“我明天再来带你去医院。”他走到门边,又转回头,喊了一声“田遥”。   “啊?”   “以后遇上这种事,往后闪着点。”陈景皓说,“还有男人在呢,你护着点自己。”   田遥眉梢轻挑,“再说呗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无奈笑笑,帮她带上门。“晚安。”   第二天下午,陈景皓陪田遥去换药的时候镇定多了。   护士取下她的纱网帽和纱布,有条不紊地帮她清洗,陈景皓就站在她面前,田遥低头看见那双被小猫玩过的驼色鞋子。   药水渗进伤口,丝丝涩痛,又有几分清凉。沉默良久,她忽然踢了踢他的鞋尖,说:“是不是很难看啊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脑袋。”   田遥的后脑勺露出一块光光的头皮,像收割完的麦田。头皮中央伤口暗红,和那四道缝合线交错成一个栅栏。由于不能洗头,她的头发看上去有些油腻发粘。   “不啊。”   “撒谎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田遥把腿收回,咯咯笑了。   清理完伤口,他们一块往陈景皓的车子走去。上车前,田遥把脑袋凑到后视镜,照了又照。   陈景皓已经坐进车里,他将副驾座的窗户摁下,看向似乎不肯上车的田遥。   “怎么了。”   医院高层窗户反射的光线打到她脸上,田遥后退了一步,皱着眼睛说:“我想去买个帽子。”她指指自己的脑袋,“这样,太丑了。”   “……你都呆在屋里,谁看得到啊。”陈景皓说,“再说了,这天都够热了,你还带着帽子,伤口怎么散热啊——戴帽子是要悟出脓的。”   “哦——”田遥若有所思,看了看自己的鞋尖,又抬眼。“可我总不能戴着这个东西去酒吧啊。”   “去酒吧干嘛。”陈景皓直想把她拎进车里,好好说话。“你这样子还去上班,方晓君还不把我给劈了啊。”   田遥思考他的话,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开口:“不上班就没钱啊,我还要交房租呢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咬咬牙,“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要扣你工资。”   田遥笑得有些狡黠,她扒开车门坐进去。   陈景皓斜了她一眼,田遥正啪嗒一声扣上安全带。   “田遥。”   “什么。”   “我怎么觉得你——”陈景皓顿了一下,“好像变了。”   “哪变了。”田遥不解地看着他,陈景皓也看着她,不像在开玩笑。   “变得——”陈景皓探究地看着她,“嗯,活泼了。”   “唔,那是因为,脑袋刚开过光了。”   陈景皓一时语塞,闷闷地发动车子。   田遥看着车子慢慢离开路边的停车位,想了想,总结性地说:“我以前就那样的。”   活泛,甚至没心没肺。   像戴云辉一样。   “看不出来啊。”陈景皓直视前方,“那得多久以前啊。”   田遥笑了笑,“反正是很久以前了。”   车开出没多久,车厢里想起诺基亚经典铃声。陈景皓在红灯前把车子停下,田遥两手随意搁在腿上,一动不动,状若罔闻。   “田遥。”   田遥转头看向他,“什么。”   陈景皓两手从方向盘上滑下,放松地放在腿上,“……你手机响了。”   “……哦。”   田遥慢吞吞从裤兜里取出手机,她的手机号只有陈景皓和温礼知道,手机很少会打进电话,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。   她翻开盖子,小小的屏幕上是一串无名号码。   非常熟悉的号码。   她愣了一下,手指长摁在挂机键上,直到屏幕变黑。   “……骚扰电话。”她说,然后把手机塞进裤兜里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15章   离晚饭时间还远,陈景皓问田遥想去哪里。田遥好像一下泄了气,看着窗外闷声说:“回去吧。”   才刚夸了她,田遥又换回冷淡的模样,陈景皓看了一眼她的手,似乎又看见那只小手机的身影。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机子了,市面的老人机屏幕都比它都要大。   陈景皓没再说什么,双手握回方向盘,等着绿灯前行。   陈景皓的车驶近他们那栋楼,白天车位相对较多,他寻了个阴凉的空位,把车倒进去。才刚停稳,一辆银灰色的小车从他们前经过,树叶和天空的影子在挡风玻璃上划过,隐约可见前排坐了两个人。那辆车跟他们错过一个车身后停下,尾灯亮起,车子慢慢倒进他们旁边的车库。   陈景皓和田遥下了车,背向那辆车往楼梯口走。   车位后面的树荫下,那张石桌边坐了四个玩牌的中年男人,旁边还站了几个,负着手伸长脖子津津有味地观战。围着树根的白瓷砖花坛坐着两三个少妇,抱着各自的孩子聊家常。斑驳的树荫投在青灰色的六边形板砖上,光斑随着树叶偶尔晃动。   这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夏日午后,一切宁静又安详。   “小遥。”   他们走到楼梯口,陈景皓刚把门禁刷开,后面传来男人的呼喊声。陈景皓和田遥都停步回头。   就从刚才他们过来的地方,走来两个人。其中一个——陈景皓一只手还扶着不锈钢门,眼睛眯缝起来——是医院看到的那个医生,而另外一个……   是个高瘦的中年男人,穿了一件浅蓝色短袖衬衫,衣摆一丝不苟收进黑色西裤里,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皮质凉鞋。他戴着老式眼镜,整个人看起来斯文和善,像个大学老师。   中年男人在离田遥几米外放慢脚步,目光掠过田遥的脑袋,脸上出现沉痛之色。他讷讷地开口,话里犹豫之意显而易见。   “小遥……”   陈景皓看着那张和田遥相似的脸,低声在她耳旁说了一句,“我先上去了。”   “嗯。”   她无意识的一声,也不知是在应谁。   身后铁门轻轻地合上,门禁传来滴的一声。温礼和田国成已经走到跟前。   田国成略显稀疏的头发掺杂着少许白发,田遥隐约记得,上一次见面他还不是这样子。   田遥盯着他,说:“你来干什么。”   “你的——”田国成看着她的脑袋,“怎么伤成这样了啊……”   他眼里的关心真真切切,田遥撇开眼,冷冷地说:“关你什么事。”   田国成有些尴尬地低下头,正好看见田遥的白板鞋,鞋沿已经磨出毛边,鞋带萎靡地耷拉着。这样的鞋子放在以前,早被她扔到一边了。   “小遥……怎么出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啊……电话也不接……”田国成的语气,三分委屈七分小心,像做错事的小学生,在跟老师做检讨。“我昨天到那里找你,结果他们说你几个月前就出来了,哎——”   知了的叫声扰乱神思,夏天让人燥热难耐。   田国成已经五年没有见过田遥了,她在监狱里,唯一肯见的人只有温礼。   田遥直直盯着他,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。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,但真正面对时,田国成还是感到无助的胸闷。   这可是他的女儿啊。   温礼交替看着父女俩,一个冷如冰霜,一个小心翼翼,那层父女关系,说出来估计都没人信。   下午田国成打电话找到他,询问田遥的事情。这五年,温礼一直是他们和田遥之间的信使。他没多想,本来他也打算来看田遥,就顺便把田国成也捎上。   现在细想,也许是他潜意识里,想把田遥从那个深渊拉出来,从那样的生活中拉出来,如果他做不到,或许她爸爸可以。   但如今,温礼失望了。   因为他又看见那个男人,跟在田遥身边。   “我几时出来干你什么事。”   田遥说完,转身掏出门禁刷开门。要不是她狠狠将门掀开,都看不出她情绪起伏。   田国成走近一步,拿手垫了垫门,他回头看了温礼一眼,温礼了然地点头:“叔叔,我在车上等你好了,你们慢聊。”   田国成无奈地点头,跟着田遥上楼。   陈景皓回到自己那,顺手带上了门,打开了吊扇。看到田遥的父亲,他心里有些发堵。路过客厅那排书架,他下意识掠了一眼,那三个相框定定立在那里,照片中的女人对着他笑。   陈景皓想起他妈来了。   陈红梅结婚后,就搬离了这里。她丈夫不喜欢陈景皓这个莫名其妙的儿子,由是即便逢年过节,陈景皓也很少能见到陈红梅。   他从烟盒里咬出一支烟,点燃坐到沙发上。他长腿敞开,倚着靠背,从裤袋里掏出手机,粗粗的拇指滑开锁屏,从通信录中点下一串号码。   “喂。”   电话接通,陈景皓不由倾身向前,右手肘支在膝盖上,左手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,想怕漏掉一句话似的。   “妈,是我。”   “啊,怎么了,突然打电话来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也说不清楚,他侧了侧头,正瞧见阳台上那几盆翠绿的向日葵,已然含苞待放。“也没什么事,就是很久没跟你联系了。妈,最近身体都好吧?”   “哦——都好的,我都挺好的。你不用担心。”陈红梅说,“你呢,上回你跟我说的女朋友,怎样了?准备几时结婚呢。”   “……结婚,没那么快结婚呢。”陈景皓笑得有些自嘲,“她父母觉得他们女儿跟我委屈了,不太乐意呢。”   “啊,记得了。”陈红梅似乎拍了一下什么东西,“她家当官的啊?”   “差不多吧。”   “那你赶紧换一个,你条件又不差。你都三十多了,也该结了。别人到你这个年纪都计划二胎了呢。”   陈景皓只呵呵一笑,吸了一口烟。   “我看晓君挺不错的一孩子啊,脾气好,又会管钱,你怎么不考虑考虑。”   “妈,晓君是我妹。”   陈红梅不以为然,“又不是亲生的。”   话一出口,两人倏然都噤声不语。客厅上方的吊扇吱呀吱呀地转着,把白色的烟雾吹成破碎的千丝万缕。陈景皓耳边,只有呼呼的风声。   静了一会,电话那端传来其他男人催促的声音,陈红梅再度开口:“皓子,你看——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啊。你大哥最近得了个儿子,我在他们这边带孩子呢,小孩准备要洗澡了。”   “……嗯,好。妈,你忙吧。”   “嗯,你也忙你的去吧,有空我再打电话给你。”   “好。”   嘟嘟的忙音来得特别快,陈景皓垂下手,卸力地靠回靠背。他仰着头,两眼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,偶尔动一动手臂,把烟送进嘴里吸上一口。  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身,陈景皓支起脑袋,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,又靠回墙上。   他听出来了,那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。   天花板旧得有些发黄,浅绿色的吊扇上方,铁钩结着薄薄的蛛网。   他其实很少回这里,即使来了,也很少过夜。屋里唯一有生命的东西,只有那颗巨大得搬不走的仙人掌。它蒙着灰尘,看起来跟死物毫无二致——可它还分明还活着。   而现在——陈景皓歪了歪脑袋,看向阳台——他还有向日葵了。   那几个嫩绿夹黄的小花苞,像小太阳一样,看起来阳台都被照暖了。   外面传来嘭啷一声,他再熟悉不过了,那是玻璃破碎的声音。   以前在这里长住时,楼下的小夫妻吵架就爱摔东西,嘭啷嘭啷一叠声,还伴着男人的呵斥、女人的鬼哭狼嚎,壮观得像被踢馆一样。   “滚!”   田遥尖锐的声音,比昨晚更为激烈,那声音钻过门缝,依然刺耳。   接着是一道震耳的摔门声。他的烟掉下一小撮烟灰,像被震掉一般,陈景皓再抬起手,发现烟已经燃到了尽头。   “小遥……”田国成的声音透过门缝,听起来有些压抑。“我知道你恨我们……哎……”田国成顿了一顿,“有需要的地方,给我们打个电话,我们一定会帮你……”   那边没有回应,安静了好一会,外面才传来渐远的脚步声,噔噔噔,一下又一下,速度很慢。   温礼在楼下看那几个人打牌,一局还没完,就听到铁门开锁声——田国成已经从楼里出来。相对一对五年不见的父女来说,这也太快了。   看来好心办了坏事……温礼叹了一口气,迎了上去。   “叔叔。”   “啊。”田国成一直低头想事,差点把温礼忘了。他抬头,说:“哎,那丫头还是那样,见了话都不愿跟我多说一句,就把我给赶出来了——哎,算了算了,我还是回去吧。过些日子再来……”   “那,我送您回去吧。”   田国成摆摆手,一脸歉然说:“不麻烦你了,我自己搭公车走就行……”看温礼坚持的样子,他连忙补充:“温医生,真不用了。这几年小遥的事多亏有你帮忙,我们全家都很感谢你。小遥只听得进你的话,以后啊——还麻烦你有机会帮多劝劝她了……”   她要听得进我的话就好了,温礼心里苦笑。   “叔叔您别客气。我和小遥也是十多年的朋友了,这些事是应该的。”温礼看了一眼那个铁门,“那——我上去找她说说。叔叔,您路上注意安全。”   “嗯。”田国成点点头,镜片后的眼神有些涣散,“谢谢你了。”   温礼抬头,从底下一层一层往上,望着这栋沧桑的楼房,五楼空荡荡的阳台上挂着一件白色短衫,孤孤单单随风摇荡。   他尾随一个老大爷进了那扇铁门。   陈景皓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会,确认门外再无动静,他才开门走出去。他在离那扇掉漆的门前停住,手指已经曲起,抬起到半路却又垂下。   他该用什么样的开场白。   你,没事吧。   田遥,你……   ……   好像都不太对劲,陈景皓头一次发现自己词汇量如此贫匮。   他微微低头,一只黑蚂蚁在地上东转西转,不知道在寻找什么。   耳边又传来脚步声,与之前的不同,这次的声音,很急促。   陈景皓望向楼梯,温礼也刚好走到平台处,两人目光交汇在一起。   “温医生。”   陈景皓慢吞吞走下几级台阶,温礼也走上来,和他站在同一层。楼梯不宽,两个男人都微微侧着身,一瞬不瞬看着对方。五楼花格窗户漏进来的光线很足,他们没有错过对方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。   但两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。   “你是昨晚送小遥去医院的……”   “对。”陈景皓伸出右手,“陈景皓。”   “温礼。”   他们简单握了一下手,又匆匆分开。   温礼说:“你也住这里?”   “对。”陈景皓点头,“我住田遥对面门。”   “……嗯。谢谢你送小遥去医院。”   “客气了。”   两人再也无话,错开身各自前行。   陈景皓转过楼梯,听到敲门声,忽然停下脚步,抬头忘了一眼。好巧不巧,温礼的目光穿过生锈的铁栏杆,又和他的撞到一起。   陈景皓轻扯嘴角,缓步下楼。他越走越轻快,脑子里滚动轮播着一个念头。   那人真不是田遥男朋友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16章   温礼敲了三下门,退后一步等待,但门内毫无动静。他想了想,又叩了三下,大声说:“小遥,是我。”   话音刚落,里面果然传来脚步声,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。   田遥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,说:“进来吧。”   温礼看了一眼门边,没有鞋架,只有一双白色的人字拖随意摆在地上。   田遥看出他的犹豫,淡淡地说:“直接进来吧,不用换鞋。”   屋里是水泥地面,的确没有换鞋的必要。   刚踏进一步,田遥又提醒道:“小心地上。”她指的是一地的玻璃碴。   温礼:“……”   “随便坐吧。”田遥往沙发上比划一下,“我先扫了它。”   她给温礼倒了一杯水,转身去拿扫把和垃圾铲。   温礼不知怎地,想到了他们在酒吧的第一次碰面。那时她也是拿着这两样东西。   温礼撇开眼,喝了一口水,开始打量起这个屋子。他环视了一圈,发现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。   家徒四壁。   更准确地说,这还不是一个家。   家具跟这栋楼房一样老旧,处处透着破败的气息。屋子里唯一的点缀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画,被垫在桌上的,被挂在墙上的。   玻璃碴擦过水泥地,发出干燥的沙沙叮叮声。   田遥觉察到他神色有异,轻声笑了笑。温礼发窘得仰起头,喝光了杯子里的水。   “你别看这地方破,要比起监狱里的——可不知道舒服上多少倍了。”   田遥几乎从不主动说起监狱的事,一旦提起,那只有一种可能——她生气了。   温礼低着头,看着杯子在手里转动,那只蓝色的扫把不断进出视野,每次耙走掉一些玻璃碴。   “对不起。”温礼低声说。   田遥把玻璃碴多扫进垃圾铲,又将它们都倒进阳台的垃圾桶。   “你又没做错什么,干嘛跟我道歉。”田遥坐到餐桌边的椅子上,隔着茶几看着温礼。温礼抬起头,无力地笑了笑。   田遥静了一会,才缓缓说:“阿礼,以后他们要再跟你打听我的消息,你只说不知道行了。”温礼既不反驳,也不答应,田遥顿了一下,又说:“我不想看到你被夹在我和他们之间。多难受。”   温礼看着她,还是那副清淡的神情和语气。他不由得想起她和陈景皓说话的样子——才想了个开头,他就放弃了。   不一样。   她对陈景皓和他不一样。   “阿礼?”   “啊?”温礼恍然。   “你答应我。”   “答应什么?”   田遥表情严肃起来,她腰板挺直,一手搁在餐桌上,一手随意搭在腿上,像要训话的领导。   “以后别把我的消息告诉他们。”   “……”温礼不再看她,“再说吧。”   “温礼!”   温礼把杯子放到茶几上,低头的瞬间皱了皱眉头。   “你的伤……怎么弄成这样的啊。”   田遥看向阳台的那件白色短袖,它一个劲的晃啊晃,就是掉不下来。她漫不经心地说:“你不都知道么。”   温礼:“……”   餐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,田遥摸过手机,翻开盖子。   一条新信息,来自陈景皓。   她嘴角弯了弯,摁开了短信。只有短短一句话,她反复读了好几遍。   【我先去酒吧了,明天再来看你。】   她握着手机,走到阳台扒着栏杆往下看,那辆白色SUV正缓缓驶出绿荫,往路口拐去。   温礼怔怔看着她,他们之间仿佛隔成两个世界,各自尝着不同的喜怒哀乐——对面的世界,他进不去,从来都是。他又低头看着那只玻璃杯,杯底压着茶几的一道裂纹,从上方看,裂纹被放大了一倍。   温礼等她回来,说:“我该走了。”他嘴巴动了动,后面一句怎么也吐不出来。   田遥轻轻挑起下巴,嗯了一声。   画室的课程已经结束,田遥每天窝在屋里,足足等了七天拆了线,才能将敷料和纱网帽去掉。而她的头发,已经油腻得不像样了。她买了帽子,虚虚地戴在头上。   敲门声响起,不用问也知道是谁。田遥戴上帽子,去开了门。   “怎么在屋子里还戴着帽子?”陈景皓看到她便问。  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。田遥笑了笑,把他让了进门。   田遥在画画。房东原来的饭桌架在厅中央,铺上素净的桌布,就成了她的画桌。桌上搁着一朵粉色芍药,画上的芍药花有了雏形。   “你随便坐吧。”田遥随手指了指沙发,进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水。“我想画完这幅画,能等吗?”   陈景皓刚起床,口渴得很,端起杯子咕嘟喝了大半杯。   “不急,我还不饿。你饿了吗?”   田遥摇摇头,回到桌旁,继续给芍药上色。陈景皓搁下水杯,拖了一把椅子到她旁边,抱着胳膊看着她。   帽檐挡住了她的眼睛,陈景皓只能看到田遥挺翘的鼻子,和紧抿的嘴唇。她画得很认真,细细的一笔一笔,描绘着花的风姿。   他这么想着,田遥却忽然浅浅勾唇,低声笑了。   “你笑什么。”像偷窥被抓了现行,陈景皓不自在地撇开眼。   “没事。”田遥又笑了。   田遥又恢复那股淡淡的神情,淡然得和慵懒的午后融合在一起,柔软得让人想靠近。   “这花有什么意义?”   田遥看了他一眼,“你是问,花语么?”   陈景皓点头,“嗯,就花语。”   田遥脱口而出,“情有所钟。”   这四个字清清淡淡,却带了股莫名的力量,拉着陈景皓往沉默走去。田遥有些懊悔自己的快嘴,好像她在拐弯抹角向他表白似的。   田遥隔着帽子挠了挠脑袋,讪讪补充:“花店老板给的。”   陈景皓看着她绯红的脸颊,越看越舒服,轻快地说:“花店老板是个男人吧。”   田遥无比认真地点头,“嗯,像你一样的老男人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屋子里又归于沉寂,却并不尴尬。   陈景皓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,白皙秀气的脖颈,修长灵巧的手指,还有,性感的锁骨。   田遥并不习惯被人注视,只因她的注意力一直在画上,由是对他的目光毫无知觉。她脑袋似乎不舒服,时不时拿手去挠几下。   等到芍药花完工,她小心翼翼地将本子捧给陈景皓看,才注意到他异样的目光。   田遥的双颊一时间红得比芍药花还娇艳。   “好看吗?”田遥示意他看她的画。   陈景皓又看了她一眼,答了声“好看”,才去看那朵花,他眼神微微顿了一下。   “哪好看?”田遥将本子放到芍药花旁对比。   他看着那两朵花,想了想,说:“……怎么颜色不一样呢。”   桌上那朵,娇粉淡然,而纸上那朵,却是艳红似火。   田遥浑不在意地点点头,“我喜欢。”   “你为什么不画人像?”陈景皓问,泰景江边很多画人物肖像的画手。   田遥端详着画上的芍药,“我画人像画不好。”   “是吗。”陈景皓轻声笑,想起躺在车抽屉里面他的肖像画,他怎么觉得像在照镜子。   “嗯。以前的老师说,我对那些模特的感情不够投入,所以,画不出那种细微的神态。”   陈景皓只感觉到胸膛有些炽热。   田遥还在继续说:“像《泰坦尼克号》里面,男主给女主……”田遥惊觉这例子太尴尬,突兀地打住了。   “男主给女主什么……”   “没什么。”田遥赶紧闭嘴。   “我后天要回去上班了。”田遥换了一个话题,宣布似的说。   “……你现在这样怎么上班啊。”陈景皓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帽子上,“你在家歇着吧。”   “我都歇了一周多了,再这样下去,我可要喝西北风了。”田遥懒得看他,一样一样地整理桌上的文具。   陈景皓说:“……我不扣你工资。”   田遥转头看了他一眼,眼神含着淡淡的责备,“哪有你这样当老板的呢。”   陈景皓挑了挑眉,“我喜欢。”   田遥嗤了一声,没再纠结这个问题。   田遥洗了手,和陈景皓一块出门。   他们走在街上,陈景皓侧头看着她,说:“你想吃什么?”   田遥的目光往街边的店扫去,湘菜、粤菜、饺子店等等,最后落在陈景皓身上。   “吃什么都行吗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那……你会做菜么。”   “当然。”陈景皓看着她,静了一会,说:“你想吃我做的菜啊。”   “一直在外面吃,有些腻了。”田遥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,“……我不会做菜。”   陈景皓笑了,“好,那我们去超市买点菜。”   这个时间点超市人很多,扶梯上挤满了人和购物车,田遥在超市门口停下来。   “会不会太麻烦了啊。”她犹豫地看着陈景皓。   “不麻烦。”陈景皓径直往放购物车的地方走,推了一辆招呼田遥跟上。   陈景皓让田遥站在购物车旁,他站在她身后,左手扶着推车,右手搭在扶手上,将田遥和后面的人群隔开。   “要买什么?”田遥回头,看见陈景皓两臂微张,像一个怀抱。这个比喻让她心头一暖。   “你想吃什么?”   又绕回了最初的问题,他们对视了一眼,都不由笑了。这么一下,感觉周围都安静了。他们都匆匆撇开眼。   “吃鱼吧。”田遥最终拍板。   他直接带她来到水产区,挑了一条黑鱼。又去拣了些蔬菜,陈景皓问她要吃零食吗。田遥摇头,于是他们排队结账。   陈景皓提着一大袋子的菜,和田遥一起回到了小区。田遥要往楼上走的时候,陈景皓却叫住了她。   “这边走。”他拿钥匙指着他停在楼下的车,车头灯跟着闪了两下。   “……去哪里?”田遥回头,不解地看着他。   “我家。”   陈景皓把菜直接放进后座,又回头向她解释,“楼上的厨房没东西,做不了菜。去我现在住那里。”   果然还是太麻烦了。   田遥只好绕到副驾座那边,开门坐了进去。   一路北行,陈景皓将车开进盛辉国际的地下车库。他们从地库直接上了20楼。   “到了。”陈景皓在2017房的门前停下,摁开了密码锁。   屋里装修不俗,与陈景皓在老小区的房子自是云泥之别。客厅有一扇落地窗,通向外面的阳台。   陈景皓将袋子搁在鞋柜上,弯腰拉开柜门,里面有一双粉红的女式拖鞋。他手伸到半路,拐了个弯,把男士拖鞋拿出来放到她脚边。   “鞋子大了点,将就一下。”   “没事。”   “进来随便坐吧。”陈景皓换上鞋,提着袋子进厨房。   田遥紧张又郑重地环视一圈,客厅收拾得井井有条,摆放了一条巨大的L型沙发,边桌上摆着一部黑色电话,旁边扣着一个白色的相框,看不到上面的内容。   会不会也是他和他妈妈的照片。田遥不禁想。   “喝的在冰箱,你自己进来拿一下吧。”陈景皓的声音从厨房传来,伴着哗啦啦的水声。   “是——”田遥从相框上收回目光,垂着眼走进厨房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17章   田遥走进厨房,陈景皓正在收拾黑鱼。他手指修长,动作娴熟,田遥不禁看得晃神了。   陈景皓似乎感觉到她的到来,回头看到她又在发呆,不由笑了。   听到笑声,田遥回过神来,从袋子里翻出蔬菜。   “我帮你洗菜吧。”   “你歇着吧,我来就行了。”   “你怕我洗不干净么。”   陈景皓顿住,看向田遥,可惜他只能看到那只棕色的渔夫帽。   “……你洗吧。”   水槽前面是一扇玻璃窗,外面夜□□临,陈景皓在切菜的空隙里,看见他们在窗子上模糊的影子。   田遥洗了菜就回到客厅看电视,陈景皓做菜很快,她才翻了几个台,他就把菜都端了上来。   陈景皓似乎很饿了,一碗饭扒拉几口就不见了一大半,看着都让人觉得有食欲。   席间,外面下起了雨,两人都没有察觉。   田遥放下碗筷时,陈景皓刚好也吃完第二碗饭。田遥站了起来,想要收拾桌子。   “不急,歇会。”陈景皓伸手拦着,示意她到沙发上看电视。   “哦。”   陈景皓看着她一路挠着脑袋回到沙发上,皱了皱眉,说:“怎么了,脑袋不舒服?今天总看到你这样。”   田遥回头,“什么。”   陈景皓指指自己的脑袋,“不舒服吗。”   “嗯……”田遥苦笑。   她确实不舒服,她已经很多天洗不了头,头发油腻不说,还发散着异样的味道,即使戴着帽子也能隐隐闻到。   陈景皓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,他笑了笑,说:“想洗头?”   被他这么一说,田遥双颊滚烫起来。她很诚实地点点头,又低下头。   “那就洗。”陈景皓站起来,他今天穿的还是那件深蓝色衬衫,下^身是卡其色休闲裤,和整个屋子的格调是如此的契合。   田遥偷看他一眼,憋着嘴,小声说:“我自己没法洗啊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开始怀疑她的脑袋被撞傻了,他走近几步,说:“我是说我帮你啊。”   “啊……”田遥怕自己听错了。   “过来。”   陈景皓也不等她吱声,径自往浴室方向走。田遥不好再推却,潜意识也不想推却,她硬着头皮跟过去。   每走一步,烧在脸上的那把火就旺了一分,到得浴室门口,她耳朵红得滴血。   “怎么洗。”   陈景皓家的浴室很大,门对面是个椭圆浴缸,左边的盥洗台安了一面巨大的镜子,橙黄的灯光映得周围一片柔和又暧昧。   陈景皓左右看了看,走到浴缸边坐下,他拍了拍浴缸边沿。   “蹲这吧……我家好像没小凳子。”   田遥了然地哦了一声,扒下帽子放到盥洗台上。她蹲下身,趴着边沿,头往浴缸里伸。   这样的姿势……并不舒服,她总感觉自己像只青蛙,或者,癞蛤/蟆。   手机放裤兜里硌得慌,陈景皓把它拿出来放到了盥洗台上。他调好水温,半蹲到她左边,小心翼翼地绕开伤口,帮她把头发打湿。   剃光的地方是个整齐的方形,像个商标一样贴在她的后脑勺。方形里面已经长出短短的头发。   “水温合适吗。”   “唔……”   陈景皓关了水,从瓶子里压出一小坨洗发水,他先在手上搓匀,再揉进她的头发里。   田遥的头发又黑又软,洗发水很快冒出泡沫,看起来像在黑芝麻糊里加了白色奶油。   他不敢太用力,也不敢用指甲,只用指腹轻柔地揉搓着。   田遥分辨不出是水温还是他的温度,每一处触碰都让她感到暖和,又舒适。   田遥斜眼看着白色浴缸里那只不锈钢塞子,里面映出两人重叠在一起模糊的影子。她左半边身子处于陈景皓的身影之下,那股阴影和着热力,压得她不敢动弹,还有些透不过气。   “……行了吧。”田遥开口。   “嗯。”   陈景皓重新打开花洒,三两下冲干净双手,才去给田遥冲泡沫。有些泡沫跑到了她的耳背,陈景皓就着流水给她揩掉。   也许是热水的关系,田遥的耳朵更红了。陈景皓不由笑了笑。   浮着泡沫的水转了几个小漩涡,从塞子钻了进去,田遥看得有些呆了。   “你耳垂很厚呢。”他突然说,“有福之相呢。”   “是么。”田遥轻声说。   “嗯。我听我妈说的。”   田遥第一次听陈景皓提起他妈妈,她顿了一顿,说:“那我可能是个例外了。”   陈景皓哼笑一声,他和她离得太近,她觉得几乎能感觉他胸膛处轻轻的震动。   “你觉得你命不好?”   田遥毫不犹豫地嗯了一声,“不怎么好。”   “我也是。”   陈景皓浑不在意地接了一句,伸手将开关关掉,花洒插回墙上。水声停止,浴室里一下安静起来,花洒和田遥的头发都在无声地滴着水。   他从柜子里取了一条干净的毛巾,回头看见她,那么小小的一只,乖乖顺顺地蹲在那里。他帮她大致擦了一下头发,弯着腰不舒服,陈景皓让她站起来。   蹲得久了,刚站起田遥有片刻眩晕,视野才恢复清明,又忽然黑了——陈景皓将一条大毛巾盖到了她头上。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轻声笑,隔着毛巾轻轻拧了几下她的耳朵。她低下头,只能看到他长长的卡其色裤子,还有半藏在裤管里的双脚。   头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一下,那种触感细微又短暂,田遥初以为是错觉,等到想明白那可能是什么时,脑子都空白了。   他一卷又一卷,缓缓将毛巾掀起,田遥随着逐渐明亮的视野抬眼。整张脸都露出来时,两人注视对方的眼神,微微顿了一下。   田遥忽然不可控制地想到,古时女子出嫁,被夫君掀起红盖头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光景吧。   这么一想,双颊又滚烫起来。   陈景皓微微垂眼看着她,粗砺的指腹忽然轻轻盖在她的唇角,沿着泛开红晕的脸颊,一路慢慢滑到耳边。然后他并不意外地发现,田遥的皮肤和看上去的一样细致。   陈景皓感觉到细微的颤抖,他们离得太近了,呼吸交错在一起,洗发水熟悉的香味萦绕鼻端,他不知道这份颤抖来自田遥还是他自己,或者,是他们共同的。   陈景皓扶着她的肩膀,指腹轻按在她的唇上,细细地描绘着她的唇形。   红唇温润,眼波流泽。   浴室的水汽模糊了那面巨大的镜子,他们只能在之中映出一个暧昧不清的轮廓,却在彼此眼中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自己。   田遥的嘴唇动了动,细微的动作像吸吮一样,陈景皓的拇指不由僵住,喉结跟着滚了一下。   浅黄色的墙壁滤掉外界的嘈杂,这个小小的世界,安静得如深夜一样。   就因为太静了,搁在盥洗台上突如其来的手机震动声,把他们吓了一跳,或者说更像当头一棒。   手机一半垫在一个塑料盒子上,震动声格外的响亮,又刺耳,像个小型发动机的声音,富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,不知倦怠。   田遥稍稍侧开头,离开了他的触碰。   “你先接电话吧。”   声音干燥而沙哑,像是隐忍了许久后的释放。她转身,一手压着头顶的毛巾,一手撩过帽子,走出了浴室。   手机依然在震动,陈景皓拿过看了一眼,不由眉头轻蹙。   添添   “喂。”   陈景皓声音暗哑,说不出是因为疲惫还是许久没开口。他拿着手机来到了阳台上。   “陈景皓!”   高添添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娇嗔,陈景皓却莫名觉得恍如隔世。   陈景皓说:“怎么了。”   “你为什么不回我短信啊,我两个小时前就发给你了。”   “……是吗。可能刚才在忙没注意到。”   “我回到宁川了,在机场呢,你来接一下我好不好。外面下着雨,很难打到车哎……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静了一会,夜风将他的衣服鼓起来,几滴雨水跟着打到他脸上,脑仁跟着染上冰冰凉凉的感觉。   高添添有些委屈了,“你过来好不好,我东西很多哎……还给你带了礼物呢……”   “……好,好。”陈景皓说,“你在哪个机场?”   “宝和这边。”   陈景皓第一反应是——跟田遥住的地方两个方向。   他叹了一口气,说:“好,我一个小时后才能到,能等吗。”   “当然能啦。”   “那你在那呆着,别乱跑。”   “知道啦。”高添添欢快地挂了电话。   手机退回锁屏界面,上面有两条高添添的信息,陈景皓没细瞧,直接熄了屏幕。   陈景皓回到客厅,田遥从沙发上站起来,将那一团毛巾拿在手里,看到陈景皓脸色不对劲,她不自在地攥紧毛巾。   “怎么了……”她轻声问。   “……”陈景皓看着她,擦干的头发有些凌乱,但从正面看上去,她是如此的完整,就像没受过伤一样。   他抿了抿嘴,说:“我得去机场,接个人……”   “哦——”田遥恍然地点点头,“那你去吧。”   “……我先送你回去吧。”   “哪个机场?”   “宝和。”   陈景皓本来不想说,但田遥问得随意,他也就脱口而出了。   “那不用了。”田遥说,“完全两个方向。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。”   “外面下雨了,不好走。”   “我搭公车,又不用走路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说罢,田遥拿起帽子戴上,摇了摇手里的毛巾,说:“这个,放去哪里?”   陈景皓伸手拿过,一把甩到餐椅的靠背上。   “搁那就行了。”   “……”田遥跟着看到没收拾的餐桌,她往那指了指,说:“那些怎么办……”   陈景皓看了一眼,“没事,我回来再收拾。”   田遥没再说什么,跟着他到玄关换鞋,陈景皓给她拿了一把伞,两人一块等电梯下楼。   电梯到一楼时,陈景皓要跟着出来,却被她拦住了。   “就几步路,我自己走就可以了。不用送了。”   “……那回到给我打个电话,或者,发短信也行。”   田遥走出电梯,她将帽子拉下一些,走进夜色里,头也不回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18章   陈景皓快到宝和机场时,手机震了一下。他在路口的红灯前停下,掏出手机。   田遥的短信显示在最上面,下面两条自然是高添添的。   【田遥:我到了。】   她的短信还是那样,不用开锁都能读完。陈景皓轻扯嘴角,拇指滑开田遥的短信。   输入密码,短信聊天框显示出来,最上方标题显示着田遥二字。他摁出键盘,手指悬在屏幕上方,一动不动,像忘了怎么用输入法似的。   莹白的屏幕光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,窗外,行人道上的绿灯不停闪烁,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。   好。   他最终只摁出了一个字,然后把手机扔到副座上,双手扶着方向盘往左打。   陈景皓在路边停了车,没有立刻下车,而是点了一根烟,才抽了两口,猛然想起高添添讨厌烟味,又只好掐灭。   雨已经停了,空气湿润,带着尘土的味道。   高添添等在机场的一个咖啡店里,她今天穿了粉色的连衣裙,交叠双腿坐在沙发里,低着头用iPad玩游戏。粉色很挑人,偏偏她生得白净小巧,把那股韵味都穿出来了。   桌上搁着一杯咖啡还有她粉色外壳的手机,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旅行箱。   她听到脚步声,抬起头,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站在桌子前,挡住了一部分灯光。   陈景皓低头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神,淡淡地说:“……怎么突然舍得回来了。”   高添添目光立马变得哀怨,“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哦。”   “……也不是。”   “什么叫‘也不是’哦。”   “……走吧,我送你回家。”   相逢的桥段跟她设想的不一样。高添添把iPad丢到一边,抱臂道:“我不回家。”   柜台几个服务员往这边瞭了几眼,窃窃私语几句,又埋首干活。   陈景皓说:“不回家你去哪啊。”   高添添嘟着嘴不愿说话,陈景皓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。那句“我们不是分手了吗”溜到嘴边,却怎么也蹦不出来。   “……你,你出国前不是说不想理我了吗。”   “哼。”高添添把iPad揣进手袋里,拎起手袋拖过行李箱就往外走。“不理就不理。”   陈景皓只得追上去,半路抢过她的行李箱,在店门外拽住高添添的手臂。   “你干什么呢,一回来就冲我发火。”   高添添甩开他的手,却没有再跑。   “我说不想理你你就不理我了啊。”高添添比他矮了一个头,此时眼睛已然红了,看上去更加委屈又脆弱。“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。”   以前,高添添跟他闹分手,陈景皓都是好声好气地把她哄回来。而这回,她刚出国的时候,陈景皓也是这般。到得后来,他主动联系越来越少,甚至她主动联系都不及时回复。高添添这才意识到,她该回来了。   陈景皓叹了一口气,轻轻将她拥住。   “好了好了,你不想回家就不回吧。”   高添添回抱他,噗嗤一声破涕为笑。她把头埋在他胸膛,“快半年不见了,我好想你啊。”   “……嗯。”陈景皓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,“先上车吧。”   他们一块回了盛辉国际。   陈景皓把行李箱搬进客房,路过沙发边桌时,他用身子遮了一下,飞速把相框立起来。   相框里,是高添添和他在海边的合照,至于拍照时间——他一时想不起来了。   高添添从鞋柜里取出粉红色的拖鞋换上,走进客厅,她一眼就瞧见了那只白色相框,依然安然无恙摆在桌上。她不由扬起嘴角。   转过眼,她瞧见了餐桌上的一片狼藉,面对面的位置放了一双碗筷。   高添添往那指了指,“刚才有客人来吗?”   陈景皓刚从客房出来,先看到了那条毛巾,他几步过去将毛巾拎起。   “对——”陈景皓边说边把毛巾扔进阳台的洗衣机里,“戴云辉刚来这吃饭。”   “哦——”高添添点点头,目光移向别处。她扫视了一圈,最终也没发现什么不同之处。   陈景皓开始收拾餐桌,高添添看了他一眼,说:“坐了一天飞机了,我先去洗澡。”   她进客房翻出洗漱用品和睡衣,路过客厅又往陈景皓掠了一眼,总感觉有些不踏实。   他……似乎比之前冷淡了许多。   高添添把自己的东西在盥洗台上摆好,睡衣挂在壁钩上。她来到浴缸边,正打算放水,却发现浴缸湿漉漉的。   塞子周围积着一小撮头发,浴缸壁上也粘了一两根。   高添添有些愣住了,她慢慢蹲下来,拿手比划了一下那根头发的长度。   不长,只有拇指和食指伸开的长度。   高添添呆呆看了一会,她没有用浴缸,而是站着洗完了澡。   晚上睡觉时,陈景皓似乎比她还累,只往她额头亲了一下,倒头便睡,那动作,说不出是习惯还是机械。   他的规规矩矩,倒叫她愈发猜疑。   高添添一直睁着眼,等了好一会,确认陈景皓确实睡熟后,她轻手轻脚地起身,绕到床那边拿过陈景皓的手机。   她关了声音,滑开锁屏,输入自己的四位生日。   手机震动了一下,依然停留在密码输入界面。   高添添咬着唇,紧张地看向陈景皓,他呼吸平稳,仍然保持刚才的姿势。   她试着输入他的生日,还是不对。   他把密码改了。   陈景皓陪了高添添两天,才终于抽空回了酒吧。方晓君以为他一直呆在田遥那,忍不住调侃他怎么舍得让田遥回来上班了。   “什么?!她还真回来了?”   方晓君困惑地看着他,说:“难道她没跟你说?你俩……不是都在一块么……这些天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扫视了一圈,也没发现田遥的影子。他不跟方晓君废话,径自往走廊那边走。   走几个服务生路过,跟陈景皓打了招呼,他匆忙点头,只顾着往工具房走。还没走到,他便停住,定定望着三米之外的一个人。   那个人拿着长柄拖把在拖地,看到他,也慢慢直起身。   她有着一头及肩的长发,漆黑又整齐。   “你、你看什么。”   田遥看着他,脸上有点热,不知是发窘还是想发火。   “没什么。”陈景皓轻轻笑了,带着无可奈何的味道。   “不好看么。”   “不好看。”   “……哪不好看了。”   田遥转过脸,对着墙上的茶色玻璃左右看了几眼。里面的人长得跟五年前差不多,变了的只有那冰冰凉凉的眼神。   陈景皓说:“不是你的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,没有接话,转了个身继续拖地。   陈景皓回转身,回想刚才她的模样,才走出几步,就听到背后田遥轻飘飘的声音。   “陈景皓,你真混账。”   陈景皓几乎是乐着回到吧台,他还没在凳子上坐稳,脸上的笑容就挂不住了。   “添添……你怎么来了……”   高添添拎着包,款款向他走来。她今晚的衣着和妆容,比往日更加精致和考究。   “我怎么就不能来了,我来看看你不行么。”   “……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陈景皓从凳子上下来,“你不是说不喜欢吵的地方吗。”   高添添的确不喜欢来这里,灯红酒绿,鱼龙混杂。而她今晚不但来了,还带来两个人。   “我跟我朋友过来玩玩。”   高添添指指身后的两个女人。穿条纹衫的叫梁琪,穿格子裙的叫李颖,都是以前陈景皓见过几次的。   陈景皓还没来得急寒暄,吧台后方晓君热情的声音响起。   “哦哟,添添,你来了啊。几时回来的啊?都没听我哥提起。”   酒吧里的人都管高添添叫“嫂子”,就只有方晓君对她直呼其名。高添添也不在意,反正啊,当年方晓君是她的手下败将。   高添添表情僵了一下,很快又笑眯眯起来。   “晓君,好久不见。我回来两天了,他这两天都陪着我呢,估计是没找到机会跟你说吧。”   这回轮到方晓君愣神片刻,高添添又说:“你烫了卷发了嘛,真好看,比以前有女人味多了。上回我见你还是黑长直呢。”她不等方晓君接话,看着陈景皓说:“我跟朋友先过那边坐了啊。”   高添添露出迷人的微笑,挽着梁琪的胳膊,和李颖一起走向刚空出来的一个卡座。   方晓君抱着胳膊,饶有兴味地看着高添添的背影。   “哦哟,我说怎么两天不见你,原来是陪前女友,哦不,准媳妇去了啊。”   “……瞎说什么。”陈景皓一屁股坐回高脚凳上,闷闷地说。   方晓君切了一声,“我还以为你跟田遥在一起呢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手搁在吧台上,他垂眼看着大理石的纹路,一时无语。   方晓君安静了一会,忽然冷笑了一声。   “呵,看来有人要伤心咯。”   陈景皓抬眼,方晓君并没有看他,她的目光掠过他,直直停在他身后的某个地方。陈景皓循着她的眼神望去,只觉胸口像被大石压着,生疼生疼的。   他只看了一眼,又转回头。方晓君那声冷笑嘲讽意味更浓。   卡座还有前面客人留下的垃圾没来得及收拾,高添添叫住路过的一个穿米色制服的人。   “哎,服务员,麻烦帮收拾一下这里。”   田遥回头,看了一眼那片狼藉,说:“稍等。”   田遥喊来一个服务生一起收拾,服务生收拾杯盘,她擦桌子扫地。高添添站在边上,双手拎着包,俯视着她们。   服务生先端着杯盘走了,剩下田遥在做收尾工作。   高添添开口说:“哎,你是新来的么,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啊。”   田遥这才抬头正眼打量了一下高添添。她是个典型的小脸美人,小家碧玉的看着让人心生怜爱。   “是。”田遥答。   “哦,难怪。”   “收拾好了,您请坐。”田遥微微低着头,拿着东西退了出去。   酒吧里出入的漂亮女人如过江之鲫,田遥也没怎么琢磨刚才跟她搭话的美人,她心里兜着另外的事。   一时闲着,她倚在走廊的墙角里,掏出手机犹豫了很久,终于发出一条短信。   【田遥:你什么时候有空,可以教我做菜么。】   她握着手机,一下一下砸着另一只手心,没到十下,手机就震动了。   【陈景皓:怎么突然要学做菜啊。】   【田遥:因为你做得好吃。】   田遥刚发完信息,刚才那个服务生就急急忙忙跑过来,在她面前刹住车。   “哎哎,美女,帮我顶一下,19桌的客人,手下东西哈。我我我——吃坏肚子了,不好受啊——”   田遥反应过来,19桌不就是刚才那个美人么。她把手机收进裤兜,说:“行。”   “哎,美女你真是好人。改天请你吃宵夜。”他拍了几下田遥的肩膀,然后一溜烟跑进厕所。   田遥来到19桌,卡座角落的阴影里多了一个人,那人大半身子被倾身向前的高添添遮住,依稀看得出是个男人。   高添添指了指桌上一滩倒出的酒,说:“这里擦一下,不小心洒出来了。地上的也拖一下,不然等会要滑倒了。”   “是。”田遥应了一声。   梁琪和李颖站了出来,给田遥让道进去。   高添添靠回沙发,男人的整个轮廓暴露出来。他一直低着头,将手机锁了屏,慢吞吞塞进裤兜里。高添添和他坐得很近,她交叠着双腿,粉色的裙子铺陈到男人卡其色的长裤上。   高添添捏了一下男人的脸,娇嗔道:“陈景皓,你在忙什么哦,一天晚上都在看手机。”   田遥擦桌子的动作更慢了。   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。   那声震动,细微又短暂,挣扎了一下,马上堙没在酒吧的嘈杂里。   就像她的感情一样,除了她自己,无人知晓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19章   田遥低着头,眼里只有那滩水。她感觉有些无力,好像被抽走了脊骨,全身都软塌塌的。   陈景皓声音沙哑低缓:“没什么。”他站起来,“你跟她们玩,我过去一下。”   他擦着高添添的膝盖,挤了出去。高添添双手攀着他的胳膊,随着他的移动滑到了他的手掌里。   “嗯。”高添添说,“一会我等你回家。”   陈景皓什么也没说,或许是周围太吵,把他的声音盖住了。   田遥把酒渍收拾妥当,拎着抹布提着拖把退下。她将东西随意往工具房里一放,掏出烟盒往后门走。   水泥地面已经散去白天的热度,屋角那个梨形灯泡消耗着仅存的寿命。巷子深处传来几声狗吠,田遥擦燃一根火柴,把烟点上。   她一手抱着胳膊,站在门边一口一口吸着烟。猩红的烟头急促地一明一灭,她很快抽完了一根。她平时最多每天一根,一来她没什么闲钱,二来她最近抽得也少了。这回,她没多想,抽出第二根咬在嘴里。   后门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拉开,里面走出一个人。田遥手上顿了一下,转头看了一眼。   是刚才那个服务生,叫张驰。   张驰看见田遥手上的烟,脸上见怪不怪的表情。张驰朝她抬了一下下巴,说:“美女,刚才谢谢了啊。”   “不用。”田遥回过头,将烟放进嘴里。不知是否超限的原因,田遥咬着软软的过滤嘴,觉得有点苦。   “哎,用的用的。改天请你吃宵夜哈。”   张驰显然也是偷空出来抽烟的,他吐出一口烟,感概地说:“没想到是我们老板和老板娘在那,吓得我啊——”他又猛吸了一口,“嘿嘿——有压力呢!真怕不小心搞翻个杯子什么的。”   田遥淡淡地说:“所以你拉我去做垫背了。”   “哎——”张驰夹烟的手在空中虚点几下,“我那不是‘人有三急’吗——瞧你,不就是叫你顶了一下吗,什么垫背不垫背的,说得那么难听,至于吗——”   “你们都知道她是老板娘。”   “当然知道啦。都多少年了,有谁不知道啊。”   田遥冷笑一声,她声音低缓阴沉:“要是早知道他在,我就不去了。”   张驰看向她,“你说什么,能不能大点声啊。”   田遥没理他,把半截烟扔地上,一脚踩灭,往门里走。   张驰呆呆看着她,那根烟僵在手上半天忘了吸,等田遥走远了,他才低低骂了一句。   “真是有病!”   酒吧里,梁琪和李颖坐回沙发上,李颖拈起一根鱿鱼丝,沾了一点青芥末放进嘴里,边嚼边看着高添添和陈景皓的背影。   “哎,望夫石,醒醒。”梁琪在高添添眼前晃了晃手,说:“你这是咋的了,失魂落魄的,不像你风格啊。”   高添添懒懒地哦了一声,“那什么才是我的风格啊。”   李颖咽下鱿鱼丝,插话道:“幸福的小女人呗,像你以前一样。”   高添添嗤笑一声,有点无奈,说:“你也知道是以前了。”   梁琪语气幽幽,“有心事不说,会憋出病的哦。”   “没——有——”   高添添心里断然没有嘴上说得那般斩钉截铁。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她的猜疑和不安。   被背叛是在她骄傲允许范围外的事。   即使最后闹得曲终人散,她也会提前一步抽身,就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——   分手都是她先提的。   她有直觉,那个女人一定跟他的酒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或许是这里的客人,又或许,是这里的员工。   前者她暂时没发现可疑之人,而符合后者条件的只有方晓君一人,至于那些服务生和名不见经传的驻唱歌手——呵呵,除非陈景皓眼瞎了。   高添添心里瞎合计着,不觉有些意兴阑珊。   “我有点困了,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。”   李颖被她噎住,“喂,你怎么搞的,先说来的是你,先说要走的人也是你,还有没意思啊。”   梁琪也抱臂,跟李颖统一战线。   高添添拎起自己的手包,“那你们慢慢玩,我先回去了。你们别嗨过头了,回去注意安全。”   李颖和梁琪面面相觑,怔怔看着她走向吧台。   “真扫兴。”李颖将鱿鱼丝丢回盘子里,“每次来酒吧都是这样。她跟她男人,完全不同路数啊,这两人到底怎么处了四五年啊。”   “谁知道。”梁琪也怪笑了一声,掏出手机开始调兵遣将。   高添添走到陈景皓身边,拉了拉他的胳膊。   陈景皓摁灭了手机屏幕,转头,说:“怎么了。”   “我想回去了。”   “好。”陈景皓又摁亮了屏幕,已经十点多了。他咬咬牙,说:“我送你回去。”   “你呢,你不跟我一起回去么。”   “我先送你回你家。”   陈景皓站起来,神情少了他一贯的温柔,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,甚至有些冷峻。   这样的他,让她觉得陌生,又恐慌。   高添添挤出一个笑,“……好。”   高添添家在宁川市一个价格不菲的别墅区,离这里一个小时的车程。偏偏在北环大道上两辆货车追尾,两个大块头将路堵住,几乎水泄不通。一堆私家车如蚂蚁追糖一样黏在那里,没法掉头,只能龟速爬行。   两人各怀心事,一路极少交流。   把高添添送到家门口已经将近十二点,陈景皓简单跟她道了晚安,那辆白色的车子像骏马一般,掉头飞快地奔进夜色里。   高添添看着那迫不及待变小的白点,睡意消失得一干二净。   凌晨一点,夜阑人静。偶有江风吹过,树叶沙沙响。草丛传来虫子细碎的叫声。   老旧的小区,青白色的路灯下,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立在那里,手里夹着一根烟,不时往路口方向瞄几眼。薄薄的烟雾被江风吹散,昏暗夜色中男人的表情更加暧昧不清。   田遥手里握着那支钢牙电筒,光柱随着她的手臂晃动。她看见路边有个人,但也只是看了那么一眼,便继续往前走。   陈景皓掐灭了烟,跟了上去。   她的背影瘦削却坚韧,像棵杨树一样笔直。   他像被绑了一根线,线的另一头在田遥手上。她走得越远,那根线绷得越紧,勒得他胸口发疼。   “田遥。”他低低唤了一声。   田遥没有应声,甚至没有停顿,像没听见一样,一直往前走。   陈景皓走了几步,一把捞过她的手腕。   田遥被他拽得停下脚步。   田遥的手腕跟她人一样瘦。除了骨头,陈景皓还摸到了一段凸起的疤痕。   他愣愣地低头,指腹轻轻在上面摩挲。   那段细长的痕迹,像一道分界线,在五年前,分开了爱与恨,分开了白与黑。   “放手。”田遥回头,眼神冰冰凉凉。   “……”陈景皓松开手。   田遥开了铁门,往楼上走。   陈景皓一言不发跟着她,到了她门口,他拿手垫了一下她摔上的门,侧身闪进屋里。   田遥定住,转身看着他。他的眼睛还是那般黝黑,那样的黑色能包容万物——包括谎言。   也不对。田遥想,实际上,他并没有撒谎。   他只是有所隐瞒。   “出去。”田遥低喝。   陈景皓不动,非但不动,腰杆还挺得笔直,底气十足的样子。   “田遥……她只是我以前的女朋友。”   田遥冷笑一声,胸腔跟着那轻轻的颤动泛疼。   “关我什么事。”   短短的五个字,像把冰冷的刀,把他的担心和焦切都削到地上。   “……是吗。”   他连续开了两个多小时的夜车,胳膊酸了,眼睛也有些涩痛了。   他的难过,她全然不知,就像他也无从知晓,她现在心里兜着的心思。   田遥低头,看着自己廉价的衣服,以及手里攥着那只可笑的钢牙电筒,甚至连假发也是菠萝货。   她又想起酒吧里他身边那个一看就出身不俗的女人,想起他在盛辉国际的房子。   还有那只扣在桌面的白色相框。   她一个还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,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。   以前,她没觉察到这种差别,是因为她的眼界里只有他,而他也极力淡化这种差距。   而现在,多出了一个人,便有了对比,鲜明的对比。   也许她才是多出来的那个人,田遥想。   她站在低处,只能仰望到他,而他站在高处,拥有更广阔的视野,更丰富的选择。   她像一块普通的木板,不过是在他正巧资源紧缺的时候,临时替他挡住心头那个漏风的缺口。现在他拥有了更质优的修补材料,她的卸任之日自然跟着到来。   沉默,只有帘尾随着夜风不断卷动。   陈景皓忽地上前一步,捏住她的下巴,低头吻住她的唇角。   他身上的烟味很浓,混合着男人的体香,是她熟悉又遥远的味道。   这个不清不白的吻,像一根细细的火柴,在黑暗中劈开一方小小的光亮,笼罩着她,也点燃了她的怒气。   她猛地将他推开,陈景皓只是笑笑,回味无穷似的,说:“你还想置身事外吗。”   他把她推进一个大坑,自己却站在边上,高高在上地看着她,说:   你还想置身事外吗。   我还能置身事外么。   田遥扬起左手,往他脸上挥去。   陈景皓却再度攥住她的手腕,还有那道岁月的分界线。那道疤痕明明那么细小,却像一道火线,灼热了他的掌心。   田遥另一只手却握紧那根钢牙手电,直直朝他胸口扎去。   陈景皓始料未及,没能避开,或者说不想避开。泛着冷光的尖锐钢牙,牙尖刺破深蓝色的衬衫,没入他的左胸膛。   他没有后退,只是身形一僵,闷哼了一声。   不知她是有所保留,还是手劲不足,陈景皓能感觉到伤口很浅。   他将她拽近了一点,平静地说:“气消了么。”   田遥甩开他的手,手腕还残留着他的热度。   “你滚。”   陈景皓蓦然想起那天的中年男人,她也用了同样的词。   不同的是,这次,她没有歇斯底里。   那两个字,带着些微的颤音,像她小心翼翼地,将自己的心意捧出来,对方迟迟不肯收下时恼羞成怒的颤抖。   田遥转身进了卧室,花了许多力气,才将门轻轻合上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20章   田遥半夜醒来一次,她开门出来,看到陈景皓敞开双腿坐在那个掉漆的木沙发上,两臂交叉在胸前,睡着了。   三更半夜屋里多了一个人,田遥着实被吓了一跳,差点叫出声。   客厅的日光灯还亮着,有几只小虫子绕在周围。他眉头轻蹙,嘴巴抿得紧实,像是想着什么问题想得睡着了。他胸前的衬衣被手臂压得绷紧,左边有几点暗斑。茶几上,她用易拉罐剪成的烟灰缸里,横七竖八插满了烟头。   田遥看着他,不由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睡颜的光景。   都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。   她没有惊动他,扭头进了卫生间。   早上她再起来时,陈景皓已经离开。昨夜一幕幕恍如荒诞的梦境,只有那只易拉罐证明他来过。   她坐到他坐过的位置,将易拉罐丢进垃圾篓。她胳膊肘垫在膝盖上,两手捂着脸。她睡得不踏实,眼睛有些发涩。   如此呆了一会,田遥卸力地倚到靠背。抬眼,她又看到陈景皓坐过的椅子,似乎还是摆在那个地方,他就坐在上面,静静地看着她画画。   他问她芍药花的花语,她告诉他是情有所钟。   田遥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。   陈景皓是早上五点走的。他醒来,嘴巴有些微干苦。那扇门依然紧闭,他带着刚醒的迷蒙,怔怔看了好一会,才起来关了客厅的灯离开。   回到盛辉国际,他先进了浴室。脱掉衬衫,左胸上伤口上的血已经凝结,像四筒一样排在那里。陈景皓低着头,哼笑一声。   他麻利除掉下身衣物,走到花洒下。热水淋到脸上,他抹了把脸,喘了口气,盯着瓷砖的缝隙发呆了。   也不知道冲了多久,陈景皓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,发觉指腹都变成了橘皮。   他拿过沙发上的手机,滑开锁屏,点进短信聊天框。他左看右看,删了又打,打了又删,如此折腾许久,最终输入框还是一片空白。   陈景皓烦躁地靠到靠背上,仰头看着白色的天花板。   这里的一切干净而明亮,黄灿灿的吊灯上找不到一抹蛛丝。他脑里存的是却另外一幅光景。   一根两头发黑的光管,黑色的小虫子萦绕上头,整片天花板呈现灰白的颜色。   陈景皓眉头皱了皱,脑袋歪向一边。   边桌上那只白色相框映入眼里,明明是最纯净朴实的颜色,此刻却如此刺眼。   他伸手一把将之拍倒在桌上。   陈景皓像昨晚一样,不知不觉又在沙发上睡着。他再次醒来是因为一个电话,他的手臂因为震动声轻轻抽搐几下。   屏幕上显示了两个字——周坤。   “喂。”   “哎,皓子啊,好久没联系了,我周坤啊。”   “知道。”陈景皓打了个哈欠,“好久没见,跑哪发财去了。”   “发毛线财啊,挣两口饭吃而已。”周坤嘿嘿笑,“我还正想跟你说呢。我最近接了个活,就在宁川市区。我问了一下,好像离你那不远。你看,到时出来喝两杯?”   周坤是陈景皓十多年的朋友,以前跟他一起在街头混过,后来被他爸抓去工地干活,混着混着就子承父业当上了包工头。   “你这不是废话么,那当然得喝。”陈景皓心情难得地放松,笑着说:“具体在哪一片啊,说个具体的点。”   “嗯。我再看看啊,一时记不全了——”周坤那边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,“啊,找到了——宁川市秀锦区丽水路87号——你懂这个地不?”   陈景皓想了想,说:“懂,当然懂。离我这的确不远。你晚上下了班都可以走着过我这喝酒。”   丽水路87号,金伟全的红鹰棋牌社就在那附近。   “那就好,那就好,哈哈——到时一定到你那喝两杯。”   “你现在还在葵安?”   “在啊,一直在这边呢。手头上还有些事,等搞完就过去,就这几天的事了。”   那边有人在叫周坤的名字,周坤又说:“哎,要出门了。要不先这样,见面了再聊啊。”   “行,你到宁川了就给我个电话。”   “好咧。”   葵安。   陈景皓轻声念叨,手机捏在手里转了几圈。   虽然她只提过一遍,但他还记得,那里也是她的家乡。   手机又震动一下,陈景皓心头浮起小小的期待。他低头看了一眼,他的心就像池塘里的一颗浮萍,被一块小石子击中,沉到了池塘底。   【起床了吗?一会一起吃饭吧,我快到你家了。】   陈景皓盯着看了好一会,再三确认发件人似的,拇指才缓缓滑开锁屏。   【好。】   高添添来得很快,几乎是陈景皓穿好衣服,门铃就响了。她站在门口,手里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,袋口露出一大截香菜的叶子。   “……这是什么。”陈景皓说,接过高添添递过来的袋子。   高添添弯腰换鞋,轻松地说:“菜啊。”   陈景皓像是没听懂,拉开袋子低头看——猪肉、鸡蛋、饺子皮、香菜——的确都是菜。   “……怎么突然买菜来了。”   “你不是喜欢吃饺子吗。”   “你会做饺子?”   高添添换好鞋,眨眨眼,说:“我可以跟你学嘛。”   “……”   【你什么时候有空,可以教我做菜么。】   【怎么突然要学做菜啊。】   【因为你做得好吃。】   【明天中午我去找你。】   陈景皓没再说什么,拎着袋子进厨房。高添添跟着进来,凑到水槽边洗手。   她侧头说:“对了,怎么大门的密码好像换了……”   陈景皓微微顿了一下,点点头,将袋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。   “嗯,是换了。”   高添添磨蹭了很久,说是在洗手,更像是在玩水。她在等下文,等着他说出新密码——也许也会是他手机的新密码。   可陈景皓就此没了下文,他拉开抽屉,从里面取出一个瓷碗,然后撕开猪肉的袋子,洗肉切肉剁肉。   哆哆哆的一声声富有节奏感,他低头看着肉糜,好像上了瘾,半天才瞟了她一眼。   “你还没洗完吗。”   “……”高添添忙关上水,“嗯。要我帮忙吗。”   陈景皓头也不抬,“不用,你出去玩吧。”   “哦。”   高添添记挂着那串新密码,全然忘了刚才说要学包饺子一事,而且,她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。   她回到客厅,陈景皓的手机就放在那只白色相框前,相框里面的他们,笑得很幸福。她拿起手机,冲厨房伸了伸脖子。   “我能用你手机打一下我电话吗,我包里找不到手机。”   陈景皓用菜刀铲起肉糜,翻了个面,菜刀插在肉饼上不动。他回头,说:“你刚才不还给我发了短信了吗。”   高添添一脸愁容,“是啊,我是在下车前给你发的。后来进了超市就没用过了……”   陈景皓说:“快找找吧。”   “密码多少哦。”   “……0717。”   高添添点下0717,手机桌面是三朵向日葵。她点开通话记录,最近一个联系人是周坤,接着是方晓君戴云辉他们,一直拉到最下,她也没有发现可疑的名字。   “打得通吗。”陈景皓冷不丁冒出一句。高添添吓得手一抖,手机险些脱手,“呃——”她迅速拨下自己的号,手机抵在耳边,“都没人接呢。”   “会不会你落在车上了。”   “是哦,有可能呢。”高添添挂了电话,又点开了短信。“我下去找找。”   短信列表和通信录一样,找不到蛛丝马迹。她回到桌面,锁屏后放回原处。   “我下去一趟。”高添添走到玄关处,扶着鞋柜换鞋。“大门密码多少哦,一会我自己开门就好了。”   “130717。”   高添添不由冷笑,“0717是什么好日子哦。”   “能有什么,就那天换的密码。”   高添添下到地库拿回手机,回来时谢天谢地叹道:“幸好在车上找到了。”   陈景皓语调平淡,说:“没丢就好。”   饺子很快端上了桌,陈景皓不知是饿的还是累的,一屁股坐下就埋头大吃。高添添没什么胃口,吃了三个就停下。   陈景皓抬头,“不吃了?”   “吃饱了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也放下筷子,抽了张纸巾擦了嘴。“那我们谈谈吧。”   高添添愣住,“谈什么。”   他们面对面坐着,中间隔了一条餐桌,上头摆着的饺子还温着。   陈景皓和高添添注视着对方,好一会谁也没有说话。   “添添,我们——”   “让我先说!”   也许是错觉,陈景皓听出了她的颤音。陈景皓稍微坐正了一些,说:“好,让你先说。”   高添添两手搁在腿上,紧紧交握在一起。   “陈景皓,你愿意跟我去见我的父母吗?”   “什么——”陈景皓身子都绷直了。   高添添微笑着走到他身后,从后面抱住他,她的脸颊贴上陈景皓的耳朵。   “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的父母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21章   “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的父母。”高添添说,“正式的介绍。”   陈景皓静了一会,轻轻拉开高添添的手。他站起来,转身看着她。   看着他嗫嚅的样子,高添添那股热劲一点点褪去。她又拉了拉他的手,目光包含期待和小心,轻声说:“陈景皓,难道你不愿意吗……”   陈景皓低下头,他看着她的小手,习惯性地握住。   “添添……”陈景皓抬眼,“我们分开了大半年,你又刚回来不久。突然决定去见你父母,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啊……”   “有什么不合适的啊。”高添添不由拔高声调,“我们在一起五年多了,难道还不是时候吗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“你还在怨我半年前什么都不说就跑出国了,对不对。”高添添泫然欲泣,“我这不是回来了吗,以后我再也不跟你赌气了,好嘛……”   陈景皓叹了口气,轻轻抽回自己的手。   “添添,我们这样不是一次两次了。”陈景皓平静地说,“以前你每次提分手,都是我好说歹说把你哄回来。我承认,我是舍不得你,但每次都是这样,我也会累……”   高添添急了,她搂住陈景皓,嘤嘤哭出来。   “我不要——”她埋在陈景皓胸前,“我以后不这样了。我们像以前一样好好的不行吗……”   她总说她会改,只是不知,人心易改,旧情不再。   陈景皓岿然不动,好一会,才轻轻将她推开。   “我说的不合适,不止是因为这个……”   高添添感觉心脏都快蹦到了嗓子眼。   “我们在一起五年了,你爸妈一直不怎么待见我,你想过为什么吗。”   高添添愣住了。   陈景皓从小就没见过他爸,一直由陈红梅带大。而他也是懂事后才知道,就连陈红梅,也不是他亲妈。   陈红梅年轻的时候失去过一个孩子,心灰意冷跑到泰景江寻短见的时候碰到了陈景皓。   那时他被包在红色襁褓里,外面兜了个菜篮子。菜篮子就搁在平常洗衣服的青石板上。   陈红梅念着她那个没出生的孩子,鬼使神差就把菜篮子拎回了家。   泰景江畔,皓月之夜。他的身世被烙进了名字里。   后来,陈红梅遇上现在的丈夫,可这个男人不喜欢陈景皓这个来路不明的儿子。   毕竟不是亲生儿子,陈红梅一个女人把他养到十六岁,也算仁至义尽。   于是她找人将陈景皓年龄改大,把他塞进了军队,自己远嫁他乡。   退伍后,陈景皓跟虎爷混了几年,才独立出来,开了现在的酒吧。   高家虽算不得大富大贵,但高添添父母在宁川市里也是叫得出名号的人物。高父是市六医院的院长,高母是个商人,有自己的房地产公司。   无论怎么看,他们研究生毕业的女儿都不可能跟陈景皓这样的人有交集。就算偶然碰着,他们基本也不正眼瞧他一下。   高添添总想着能感动她的父母,陈景皓年轻时候压根没想过结婚。一年又一年,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处下来了。   反正,年轻时候再大的烦恼也不过情侣间那点破事,语言和肢体,总有一个能交流成功。   二十五岁是女人的分水岭。高添添研究生毕业后,高家开始操心她的婚事,频频安排她和各路的公子哥相亲。   高添添也为此和陈景皓闹过,陈景皓迫于双重压力,终于咬咬牙买下了那套别墅,打算当婚房来着。   可高家态度并无多大改观,他们坚信,只要孩子没冒出来,他们都有机会把女儿给拨乱反正。   这场拉锯战旷日持久,双方俱是疲惫不堪,暗暗中似乎都在等待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   陈景皓和高添添都不再说话,屋里唯一有声音的是那只壁钟。钟声滴答滴答,催命似的。   高添添忽然顿悟一般颔首,说:“我懂了……”她盯着陈景皓,“你这根本就是借口!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,全部都是借口!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,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家怎样,到现在你还拿这个来糊弄我。”   “……”高添添的歇斯底里让他有点愣神。   “你喜欢上别人了,对不对。”高添添抓住陈景皓双臂,“陈景皓,你跟我说实话,你喜欢上别的女人了对不对。”   陈景皓挣开,微微皱眉,“你乱说些什么,根本没有的事!”   高添添说:“不是的话,你着急什么。我回来那天,你这里还有别的女人是吧,我就知道。”   “你知道什么啊——”陈景皓说,“别扯些没有的事。”   “没有的事?!”高添添冷笑,“那你告诉我,为什么我回来那天,会在浴缸里发现女人的头发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感觉像被绊了一跤。   高添添眼眶红了,搞不清是气的还是伤心的。她抱着手臂,“十几厘米长的头发,你倒是告诉我是个男人的头发啊。”   “……头发是吧。”陈景皓咬着下唇,“你回来的那天——你回来的那天周坤来过。周坤还记得吗,就我在葵安的那哥们。他最近接了个房建项目,就在丽水路那一块。那天他来宁川谈事,顺便来我这呆了一晚。过几天他就上来,要不信到时你可以问他。或者——”陈景皓从桌上拿过自己的手机递给她,“你现在打电话问他也可以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说得认真,高添添有些晕乎。她低头看着那只晶黑的手机,屏幕上倒着陈景皓的面孔。周坤她只见过几次,话都没说过几句,就算要面对面聊,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。她仅是知道有周坤这么一个人,他是陈景皓的朋友。   高添添动了动嘴巴,最后也没说什么。   这个突破口被堵上了。   但高添添依然觉得,女人的直觉不会错。   她落了下风,忽地大步走向沙发,拎起挎包就向门口走去。   “你又干嘛呢。”陈景皓兜起手机走过去,“又发什么脾气啊。”他在玄关出拉着她,“我们好好谈谈行不行,别每次都这样,说到一半就闹脾气走掉。”   高添添掰开他的手,恨恨地盯着他,说:“我不想跟你谈。你根本就是在狡辩。”   “我……”陈景皓摊了摊手,“我怎么狡辩了啊。我说了你要是不相信,你可以打电话问周坤。”   “还用得着问吗,你们男人,偷吃都是集体活动。”高添添扣上凉鞋的搭扣,“这点事,还用得着问吗。你们都不早就对好台词了吗。”   “‘偷吃’——”陈景皓退后一步,兀自笑了笑,“别说得那么难听。添添,半年前可是你先提的分手。”   高添添听出了破绽,她慢慢站直,说:“你承认了。”   “我承认什么了我。”   “不然你重点为什么会落在在‘偷吃’上。”   “……那还不是你先说的。”   高添添握着门把手,直到指关节泛白,说:“所以,你觉得我们那时处于分手阶段,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就不算事对不对。”   陈景皓下意识想点头,幸而及时缓过神来。   疑神疑鬼的女人何等眼尖,即使最细微的错误,她们也能将之最大化,更遑论陈景皓这种堂而皇之的表情变化。   高添添冷笑,拉开了大门,回头了陈景皓一眼。   “陈景皓,你小心别让我知道她是谁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那双粉红色的拖鞋还摆在鞋柜前,陈景皓低头看了一会,伸脚将它们踢到边上蓝色的垃圾铲里。   壁钟没有体会到他的怒气,还在悠闲地走着,嘀嗒嘀嗒,一下下跟针似的戳在他心头。   陈景皓抬头看了一眼,已经将近下午一点了。   【明天中午我去找你。】   过了十二点还算中午么。   田遥磨蹭到一点才出门,她在附近打包了一份饺子。   老板说,饺子还是现煮的好,放久就坨了。   田遥只是笑笑,说:“什么不是新鲜的好。”   她拎着袋子,泡沫饭盒上放了一小袋打包的酱油和陈醋,像个水球一样在饭盒上摇晃。太阳很晒,她没有打伞,低着头慢慢往回走。   楼下树荫底下,依旧有不午休的大叔大妈围在石桌边打牌。没人注意到田遥,就算注意到也当做没见到。半年来,他们也只是认得她,全然谈不上认识。   水泥地上有些地方爬出了裂纹,她无意识地,一步又一步,都踩在上面。   阳光打到地面,白晃晃的怪刺眼。   走着走着,她便停了下来。   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驼色的鞋子。   头顶传来低沉的男声。   “对不起,我来迟了。”   他们连约定也没有,哪来的迟到。   田遥的手指抽搐般动了几下,那个褐色的水球在饭盒上滚了一遭。   她也只是停了一会,就像碰见一根柱子一样,头也不抬,直接绕了过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22章   这回,陈景皓没有拉住她,而是跟着她上了楼。他一路沉默,始终和她保持三个台阶的距离。   田遥掏钥匙开门,陈景皓还站在楼梯上,他微微抬头,日光甚好,从花格窗子漏进来,田遥逆着光,像一个剪影。   她进了屋,很快将门合上。陈景皓站在门前,犹豫着要不要敲门。   他的台词还没准备妥当,木门吱呀一声又被扯开。田遥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门缝间,她伸出一只手。拳头虚握,像藏着什么东西。   田遥说:“你的钥匙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一时没反应过来,交替看着她的脸和拳头。   田遥也不多跟他解释。她走出一步,另一手拉过他的手,将一把铜黄色的钥匙放在他的手心。   陈景皓眼疾手快,顺势抓住了她的手。   陈景皓说:“你什么意思。”   他的手掌厚实有力,不知道什么原因,还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。田遥的手被他的大手包住,像被裹着一条质地细腻的湿毛巾,连他们手里的钥匙,都被捂热了。   田遥抽回手,说:“把你的备用钥匙还给你而已。”   陈景皓急了,又把她的手拉回来,握着她的手直接翻了个面,将钥匙倒进她手里,拇指把她的手指轻轻摁回掌心。   陈景皓说:“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。”   田遥想笑又笑不出来,他们这样,像两个小孩子在推让一颗糖。   田遥说:“陈景皓,你到底想干什么。”   她的声音,带着惯有的低沉清冷,不是没有波澜,而像是全被压抑在心底。   田遥如此直接将问题甩到陈景皓面前,倒叫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。心里隐隐知道答案,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。   陈景皓想了想,松开手,说:“你给我点时间。我需要点时间处理和……她的事。”   田遥这回真的笑了,她轻声说:“时间是你自己的。你爱用多少就多少。”   陈景皓明白了,她这话相当于昨晚的“关我什么事”。   陈景皓顿了顿,说:“……好。”   田遥不置可否,退回屋里,将门合上。她在门口站了一会,听着外面渐渐远去的脚步声,紧绷的肩膀瞬时垮下来。   那盒饺子还搁在茶几上。田遥这里只有一个喝水的杯子,她想了想,把泡沫盒盖撕开,将那袋酱油陈醋倒进去。她撕开一次性筷子,拨了拨那盒饺子,饺子皮已经有些发硬,而且,已经粘成了一整坨。她刚挑起一个,旁边的饺子皮跟着被扯出一小块,露馅了。   田遥蘸了一下酱油,浑不在意地放进嘴里。   高添添离开陈景皓家后,直接开车到了梁琪的公司。梁琪刚想午睡,被高添添一个电话叫下来,路上还埋怨,她可不像高添添有个当老总的老妈,她下午可还是干活的。梁琪在楼下咖啡店见到高添添,那些鸡毛蒜皮的抱怨都咽了下去。   高添添红着眼,蔫蔫地坐在沙发里,桌上放了一杯还没喝过的咖啡,一只精巧的小熊图案完整地浮在表面。   梁琪坐到她身边,“怎么了啊这是,陈景皓又欺负你了啊。”   梁琪一针见血,高添添听到那个名字,眼圈更红了。   “哎哎哎——”梁琪忙抽了几张纸巾给她,轻拍着她的肩膀,“别先哭啊,出什么事了,先给我说说啊。”   高添添胡乱擦了擦眼睛,断断续续把肚子里的话都倒出来。咖啡厅里的音乐细细缓缓,伤感又催眠。梁琪越听越沉默,听完等高添添催促了,她才开始表态。   梁琪摊手,说:“所以说——你们年初的时候的确是分手了?”   高添添皱眉,说:“你怎么抓不住重点呢,重点是他现在找了别的女人。”   “姑奶奶啊——”梁琪有点头大,试着心平气和地替她分析,“按照你们的情况,陈景皓也算不上背叛啊。你想你一走就是大半年,哪个男人愿意守活寡哦。”   “梁琪!”高添添柳眉倒竖,“你到底是不是来帮忙的。”   “那你想怎么办呢。”梁琪一到中午便犯困,困起来脾气也不好。   高添添愣了愣,低下头,泄气地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  梁琪来时顾不上点咖啡,现在直接端起高添添那杯喝了一大口。杯子搁回瓷碟发出清脆的声音,梁琪平了一口气。   “添添,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。”梁琪说,“一是把陈景皓抢回来。但是——”高添添明显被这个转折勾起注意力,“如果你俩不是奔着结婚来和好的话,我看还是算了吧。你俩分分合合也不是一两次了,累不累啊,要和好了赶紧结婚算了。”   高添添:“……说得容易哦。”   “……还有另一个选择,那就是趁机跟他断了,另外找个男人。以你的条件,要男人还不是勾勾手指头就能勾来一大摞。”   高添添还是那句话,“说得容易哦。”   梁琪:“……”   “我们毕竟在一起五年了啊,从我大学一直到我读研再到工作。女人最好的年纪就那么几年,我都是跟他在一起。”高添添低着头,拇指擦拭着手机屏幕,“我知道你们都觉得他家境不咋的,但是他以前对我真的好得没法说——”   梁琪接口,“嗯,我知道——”   梁琪也是一路看着他们走来,陈景皓以前可以说是把高添添给宠没边了,怕她逛街迷路,怕她外出旅游被人骗,从来都是随叫随到、千依百顺。不过,连梁琪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。高添添家境优越,自身条件出众,比陈景皓条件要好的追求者一抓一大把,陈景皓要再不对高添添好一些,就真没什么竞争力了。   “虽然我们有时话不投机,他喜欢的我不一定喜欢——”高添添说,“但是,他好像一直都没做错什么,要真叫我主动放手——我还是有点舍不得……”   高添添笑了笑,笑容有些苍白,又有些执拗。   “我想我会选第一条吧。”   田遥接连两天没有在酒吧见到陈景皓,他们似乎又恢复了刚认识时候的平行状态。   只是这回,田遥不习惯了。   田遥回工具房放好扫把和垃圾铲,磨蹭到吧台边往里张望——她没有看到戴云辉那颗红脑袋。   算了,田遥心想。她低着头往回走,路过走廊口处,有人喊了她一声。   田遥停下来,看见正是之前那个叫张驰的。   张驰也是跟她打声招呼,扭头便走了。田遥忙追上去,叫住他。   “张驰,等等——”   “什么事?”张驰回头,一脸不解。   “……你有没见到戴云辉?”   “戴云辉啊——”张驰挠挠耳朵,往吧台那边看了一眼,“他今天好像请假了吧。”   “哦……”田遥想了想,“那……你有没看到我们老板?”   “老板?啊——”张驰顿悟似的,拍了一把自己脑袋,“听说去医院了。”   “什么——”   “去医院了啊。”张驰提高声调重复,“你找老板干啥?”   “没、没什么……”田遥眼皮快速眨了两下,“你怎么知道的。”   “怎么,你还不信啊。”   “不是——”田遥咬着下唇,“那晓君姐呢,你知道她在哪么。”   “晓君姐今晚没来呢。”张驰奇怪地多看她两眼,“你还有什么事吗?”   “没了,谢谢你。”   怎么都不在酒吧。   田遥感觉自己的嗓子眼都被堵住了。   她找领班告了急假,匆匆换下制服就往外走。   田遥一路小跑到路口,路边停着成列的摩的,有几个司机朝她招手。   “美女,去哪里,上车咯——”   田遥跑出几步,又快步走回来,走到一个偏胖的司机大叔跟前。   “大叔,市六医院去不去?”   “去啊,当然去了。来来来,上车。”   “几多钱?”   “收你十五块行了。”   田遥没还价,跨上后座,两手扶着车尾的铁架。   烟囱噗噗冒了两大口黑烟,摩托车见缝插针地在汽车车流中穿行。   她上一次坐摩的还是五年前,在她离家出走的夜里。她拦了一辆摩的,坐到汽车站,在汽车站外上了一辆超载的客车,逃离了宁川。   摩的东拐西绕,没一会便到了市六医院门口。她付了车钱,走到门口的导视图那看了一会,辨认出住院部的位置后,扭头就往里走。   住院部一楼的导诊台上,放了个牌子写着:探病时间15:00——21:00。   墙上的钟指向八点半。   来往人的脸上大多笼罩着淡淡的悲凉,像走廊青白的灯光一样叫人压抑。   更压抑的是,田遥觉得自己疯了。   她从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个口罩戴上,搭电梯来到二楼。   指示牌上显示这里是肺科住院部。走廊呈环形,病房并列在一侧,病房两头的走廊放置了公用热水器和微波炉。这个时间点病房都敞开门亮着灯,田遥沿着走廊一个一个地找过去。   这一排似乎都是女病房,有穿着病号服戴口罩的中年妇女在走廊晾内衣裤,即使有男人的身影,他们也是穿着普通衣服坐在病床边,陪着病人看电视。   田遥隐隐觉得陈景皓应该不在这里,她走马观花似的看看就过。病房大多是二人间,也有三人间。病床间有拉着屏风的,田遥就进去看看,一路下来收到了不少异样的眼光。   她快走到走廊拐弯处,最后一间病房没有开电视,相对安静不少。靠门的床位空着,蓝色的屏风拉开,里面一床看似住了人。   田遥没多在意,正想往前走,里边传来那道熟悉的男声。   “我这不天天来陪你了吗。”   田遥心头咯噔一下,被牢牢钉在原地。   那道声音像一条草绳,套住她的脖子,勒得她有点胸闷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23章   陈景皓低沉的声音飘进耳朵里,田遥定住脚步。她开始以为是自己幻听,毕竟,她已经两天没见过他了。   可是里面传出的女声抹杀了她的幻想。   田遥想去的地方像个篝火堆,在它周围会觉得温暖,想要进入它心里——只会被烧灼得体无完肤。   田遥没有听清说话的内容,因为她已经小跑起来。她绕着拐角,从另一边走廊跑回了电梯间,走廊上方悬挂的衣服滴下水滴,落到了她的脸上,她也忘了去擦。   出了电梯,她大步地走得飞快,一直不停歇,直到走到大门口,才挨在马路牙子上,扶着腿喘大气。   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。大门口旁边的报刊亭还没关门,一个头发蓬松的中年大妈对着17寸的电视机看得津津有味。旁边推着三轮车卖西瓜的小贩趁没客的空档,偷看了田遥一眼。   橘黄的灯光铺陈在地上,带着夜里独有的昏暗和幽凉。   缓过气来了,田遥才直起腰,从口袋里摸出烟盒。一根烟才点上,烟草味道还没沁入心肺,身后有人叫了她一声。   田遥夹着烟,木然地回头。方晓君挎着一个黑色的挎包,走到她身边站定。   方晓君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烟,“怎么你也在这呢。”   田遥站起来,夹烟的手垂在身侧,“我……来找个人。”   方晓君了然地点头,“温医生吗?”   田遥撇开眼,“对。”   “唔——”方晓君拉了个意味深长的长音,然后幽幽地说:“我刚从他那里出来呢。”   “什么——”田遥看向她。   方晓君抱着胳膊,下巴扬了扬,“我今晚都跟温医生在一起呢。”   “……”   方晓君忽然轻声笑了,田遥夹烟的手有些发软,她侧头狠狠吸了一口,才说:“我先回酒吧了。”   “等等。”方晓君从那只水桶包里掏出车钥匙,报刊亭旁边一辆红色的雪佛兰亮了两下,“我也要回去,一起吧。”   在等方晓君倒车出来的间隙,田遥用力吸了几口烟,剩下的半截掐灭在垃圾桶里。   方晓君车开得很稳,自如地在车流缝隙里穿梭。方晓君今晚一路无话,车里放着流行音乐,田遥侧头看向窗外,气氛算不上尴尬。   到了酒吧门口,方晓君把车停在路边,拉起手刹却不急着解安全带。   “田遥。”方晓君倏然开口,“你觉得温医生这个人怎样?”   田遥摁下安全带的扣子,将之送回卡槽里,“挺好的一个人。”   “嗯,我也这么觉得。”方晓君两手又搭回方向盘上,手指轻快地点在上面。“我喜欢他。”   田遥顿了一顿,脸上转瞬即逝的讶然化成一抹淡淡的笑。   田遥说:“你应该去跟他说。”   方晓君撇撇嘴,“我已经说了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“我已经跟他说了,但好像把他吓到了。”方晓君咂舌,手指点得更快了。“真是个胆小鬼。”她轻轻摇头,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笑。   “我刚认识他的时候,他就这样。”   方晓君立马看向她,“什么样,跟我说说。”   “就是——”田遥想了想,“任人欺负,不敢反抗。”   方晓君扑哧一声笑了,“唔,还真是。我跟他表白的时候,他窘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,还真像是我欺负他。”她捣了捣田遥的胳膊,敛起笑容,说:“那你呢,你喜欢他吗?”   安静倏然降临。田遥定定地看着她,方晓君不哈哈大笑的时候,有股亲切又自然的韵味,让人看着都舒心。   田遥轻声说:“你觉得呢。”   方晓君毫不犹豫地摇头,“如果你喜欢的是他,你就不会在这里陪我聊天了。”   “……”田遥神色一滞,转而又轻扯嘴角,“我回去干活了。谢谢你送我回来。”   方晓君笑吟吟地看着她下车,调低靠背躺下去。车里只亮着导航屏幕,车顶呈现朦胧的灰黑色。她愣神了好一会,才从后座拿过水桶包,胡乱摸出了手机。   陈景皓坐在病床上,高添添就靠在他身上,iPad垫在曲起的膝盖上玩植物大战僵尸。   高添添紧贴着,只觉他裤兜处震动了一下,陈景皓像是毫无知觉,目光依旧停留在iPad上。不一会,手机又震动了一下。高添添仰头,看见他微蹙的眉峰,说:“你手机——”   高添添戴着口罩,声音有些含糊。陈景皓“啊”了一声,伸手把歪向一边的iPad扶正,说:“不管它。”   高添添将iPad捧到手上,身子往旁边挪了一下。她低着头,长发垂在脸侧,挡住了她的眼神。她点开一部韩剧,很快陷入到剧情之中。   陈景皓等了一会,见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,于是掏出了手机。他将手机稍稍往外侧了一些,摁亮屏幕,上面只显示收到一条新微信。陈景皓淡定自若地滑开锁屏。   【晓君:我在医院门口碰见一个熟人哟,你猜谁。】   陈景皓微微愣住,拇指悬在屏幕上,僵住了似的。   “怎么了。”高添添倏然看向他,还有他手里屏幕已然黑掉的手机。“发什么呆呢。”   “没什么。”他忙收起手机,视线回到iPad上,“你看这什么电视呢。”   高添添说了个名,陈景皓听到,三秒即忘。高添添见他半天没回应,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,“陈景皓。”   陈景皓又是“啊”的一声,恍然回神。   “你怎么老发呆呢,想什么。”   “没什么。”陈景皓站起来,看了一眼墙上的钟,已经快九点了。“我想出去抽根烟……”   高添添行意阑珊地合上iPad的皮套,“你回去吧,反正梁琪也快来了。”   “你一个人行吗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那我走了,晚安。”   “嗯。”   陈景皓将门掩上,快步下楼。   高添添听着足音远去,才趿着拖鞋开门来到走廊。她默默数到47的时候,陈景皓从一楼走了出来。他步子很大很急,他一步一步往大门方向走,不停歇也不回头。直到他转过门诊部大楼,高添添才垂下眼。   嗓子莫名的难受,她忍不住咳了几下,只觉肺都被牵疼了。   陈景皓来到大门口,单手掐着腰,左右张望。   报刊亭大妈正将卷闸门拉下,旁边一辆卖西瓜的三轮车边站了一对挑瓜的小情侣。   车水马龙,人来人往。却看不到熟悉的面孔。   “陈景皓。”梁琪从他身后走来,好奇地看看他周围,“等人啊。”   陈景皓回头看见她,垂下手,说:“你来了啊。”   梁琪点点头,“你这是刚到还是要走呢。”   “刚下来。”陈景皓摸出烟盒,看了看梁琪,没有把烟拿出来。“添添麻烦你了,我先走了。”   梁琪呵呵笑,“添添是我好姐妹,哪里说得上麻烦。”   陈景皓了然颔首,烟盒随手往前面虚指,“我车在那边。”他才走出几步,又被梁琪叫住。   “添添是我好姐妹。”梁琪说,“如果你敢伤害她,我绝不会放过你、们。”   陈景皓慢慢回转身,轻扯嘴角。路灯光下,他眯缝起眼睛,“伤害她?你什么意思呢你——”   “大家都是明白人,何必装傻。”   梁琪冷冷扔下一句,飘然往医院里走。   “……操。”陈景皓久久才低骂一句,“老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管。”   陈景皓回到车上,没有急着开车。他降下车窗,把烟点上。灰白的烟雾从车窗飘出去。   他滑动手机屏幕。通信录翻了好几页,才找到她的名字。他想过给她另外起个名字,让她能排得靠前一些,但绞尽脑汁也没什么创意,最终只能作罢。   她的名字上方,是“添添”两字。陈景皓想了想,在“添添”前添了个“高”字,保存之后,田遥排在T字母下的第一位。   陈景皓暧昧一笑,把手机收进裤兜。   到了第二天,陈景皓有了正儿八经不去探病的理由——周坤来宁川了。   高添添虽然满心不快,但丝毫没表现出来,她甚至还温柔地劝陈景皓少喝点酒。挂了电话,陈景皓莫名心生愧疚——只是这份愧疚命不长,在他见到他好哥们那一刻,它就一命呜呼了。   陈景皓和周坤约在一家川菜馆吃晚饭,饭馆就在丽水路上。   周坤剃了个光头,头皮已经和皮肤同色,黄黑黄黑的。他穿黑色POLO衫,棕灰色长裤,灰白色运动鞋,整个人看起来像个金刚罗汉,看上去比陈景皓还要沧桑一些。陈景皓险些不敢相认。   陈景皓站起来,用力握住周坤的手,看着他的光头,往他上臂来了一掌,笑骂道:“你还真是光头啊!你这不是要害死我吗——”   周坤哈哈大笑,“电话里说了你还不信——”他抽回手,确认似的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,“都说我们好久没见了吧。我这头——都剃了大半年了,剃了凉快,洗澡省事!不过啊,要是嫂子问起来,我就跟她说,那天啊——我是带着我侄女一块去的你家。”   陈景皓登时就乐了,拍着他肩头,“行行行,就你最机灵。我啊,放心了——来来,坐下聊。”   陈景皓给周坤倒了茶,又将菜单推到他面前,让他点菜。周坤也不跟他客气,略略翻了几页,报了几个菜名。   周坤从菜单上抬头,“喝两杯?”   陈景皓说:“老子今晚特意打车过来的。”   周坤嘿嘿一笑,转头对服务员说:“再来半打啤酒,冰的。”   服务员拿走菜单后,周坤呷了一口茶,感概地说:“皓子,说来我也有大半年没见到你了啊。”   “是啊。”陈景皓顿了一下,“上次见你还是在葵安,嗯——一块去看凯子的时候。”   “凯子……”周坤想起什么似的,眼神有些飘渺,“对,是元旦的时候。”   陈景皓和周坤忽然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,目光都停在对方以外的某一点上。   气氛骤冷了一会,陈景皓开口:“现在丽水路这活准备干到什么时候?”   周坤看向他,了然地笑笑,说:“久着呢。”他比出两个粗糙的手指,“起码得两年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24章   啤酒又上了一打,碧绿的瓶子外挂着蒙蒙水汽。陈景皓和周坤脸上都泛起酡红。酒过三巡后,周坤就活泛了,从当年混街头岁月扯到如今家里都催他讨老婆,陈景皓子偶尔挤兑他几句。   周坤将空杯子顿到桌上,给陈景皓倒了酒,又将自己的满上。   “当初你、我、还有凯子,我们三个一起混的,到现在——”周坤举起酒杯,“就剩我跟你了,还一年到头只能见那么一两次——”   听到那个名字,陈景皓脸上神情一顿,跟周坤碰了一下杯。   杨凯是他们共同的朋友,可惜年纪轻轻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。   周坤咕嘟喝了一大口,抹了一把脸,说:“前些日子,我去看凯子妈了。”   陈景皓看了他一眼,拿起筷子从干锅里挑了一块鸡肉,说:“老太太怎么样了?”   周坤长叹一口气,摇摇头,说:“你也知道,凯子走后,她老人家的精神都垮了,身体一直不太好。”   陈景皓点点头,周坤又说:“前阵子她突然中风,救过来后,整个人说话行动都不利索了,咦咦啊啊半天才说得出一句话。”   陈景皓抬眼,“之前怎没听你提起?”   “我之前工地那边也出了点事,有人工人从三楼摔下来,腿都断了,我一时忙着,就没来得及跟你说。”周坤说,“凯子没留下什么,大妈住院花了不少钱,亲戚里没人闲得出来照顾她,请人来帮忙——又没那么多钱。”   周坤脸都皱成一团,又灌了一口酒润喉,“最后他们几个亲戚商量,干脆就把她送养老院了,有人照应也有伴。”   听到这里,陈景皓沉吟一声,把杯子跟周坤的碰了一下,“辛苦你了。有空我回葵安看看凯子老妈。”   这些年,周坤一直在支持杨凯老妈,无论精神还是经济上。刚开始,陈景皓也出了不少人力物力,只不过后来他也有自己的活计要忙,加之又不在葵安,就只能逢年过节托周坤送去问候。   “你看凯子老妈以前多活力一个人啊,哎——我妈在她那个年纪的时候,都天天懒在家里搓麻将了,人家凯子老妈还天天跟着舞团到处表演,没事还去教人跳广场舞呢。”   周坤话锋一转,手指点了点桌面,低骂道:“我操,都是那个女人害的——”   周坤每次提起这茬就忿忿不平,陈景皓听着也不畅快,皱起眉头,“行了行了,别老提这事,还嫌不够心堵吗。”   周坤恍若未闻,说:“你说凯子怎么会看上那样的女人呢,就算真是个意外吧——他娘的也太没担当了,出了事就跑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拗不过他,“那个人……那个人当初被抓了之后,判了几年来着?”记忆遥远,陈景皓对这些细节也模糊了。   “五年。”周坤比出张开的五指,“照老子看,判她个死刑都不过分,他奶奶的!”周坤一巴掌拍在桌上,啪的一声吸引了附近几桌人的注意,桌上的碗碟跟着轻轻颤动。   “五年……”陈景皓想了想,朦胧的眼光忽地一亮,“那不就今年该出来了。”   “出来也别让我在碰见她,不然看我不整死她——”周坤红着眼,虚空做了个拧断脖子的手势。   陈景皓轻扯嘴角,有些无奈。他放下杯子,往椅背上靠去。那些要劝的话,却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。   周坤又诅咒了好一会,似乎过足了瘾,话题转到陈景皓身上。   “哎,我说,你跟嫂子几时结婚,不是房子都买好了吗。”   陈景皓嗤笑一声,“远着呢。”   周坤脖子一梗,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景皓,“扯吧你!年年都跟我这么说。你们谈了好几年,早该结了。”   “你以为结婚就九块钱的事啊。”陈景皓靠近桌子,拎起酒杯晃了晃,“提这些操心事干嘛——”他把酒杯向前伸,“好好喝酒行不行。”   “行行行。”周坤笑得跟弥勒佛似的,“喝酒!来,喝酒!”   两人都喝得晕里晕乎的,陈景皓还稍微清醒些,他搀着周坤出了饭馆。夜风送爽,吹走了些微酒意。   “喂,你还行不行的——”陈景皓推搡着他。周坤拍拍肚皮,扯开嗓门喊:“怎么不行啊?!谁说老子不行的——走!上你那继续喝去,咱哥俩难得喝一回。”   陈景皓将他扶正,笑骂道:“你给老子走个直线再说喝——”马路上车灯来回,陈景皓向一辆慢慢驶近的出租车招了招手,又将周坤沉重的身子往上提了提,“我先把你弄回去,咱改天继续喝,不差这一顿啊。”   周坤胡言乱语,呜呜啊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,陈景皓将他塞进车里,跟着上了车。   饭馆里周坤的工地只有两站路,但工地宿舍的入口不在丽水路上,出租车绕了好大的弯才到。那一路人烟稀少,路灯不足,不像是能打到出租车的样子,陈景皓让司机稍等,把周坤交给认出他的门卫后,又钻进了车里。   司机问他去哪,陈景皓说了个地名,司机说了句知道,便调转车头往回走。   车里没开空调,陈景皓摇下车窗,手肘闲闲地搭在窗上。一路上只看到几个工人模样的男人往工地方向走,陈景皓说了句:“这边都没什么人走啊。”   司机笑了声,说:“是啊,这边都是工地,路不好治安也不好,一般人谁来啊。”   陈景皓闷闷哼了一声,没再接话。   司机在小区门口停了车,陈景皓付了钱后摇摇晃晃往里走。刚才出租车等红绿灯停停走走,陈景皓不觉有些恶心,他伸手解开了领口的一粒扣子。   路边的茉莉花丛里传来一两声猫叫,陈景皓停下细听了一会,周围又归于沉寂。   他扶着生锈的扶梯爬上五楼,像是用光了力气,直接坐到了地上。   田遥回来看到楼梯口堵着一个庞然大物,吓得险些叫出声。她用手电晃了两下,很快认出了那个大块头。   陈景皓两脚踩在楼梯上,胳膊肘垫着膝盖,两手托着额头。他听到脚步声,慢慢抬起头,拿手挡了挡光线。   “你回来了啊。”他眯着眼,声音沙哑。   “你在这干嘛。”田遥在他脚边下一层阶梯站定,望着他,他身上的酒气扑面而来。此时的陈景皓,像一头中了麻醉枪后刚刚苏醒的狮子。   “等你。”   简简单单两个人字,扼得田遥心头微微颤疼。   像是没听见,她从他身边的空隙擦身而过。陈景皓扶着墙壁站起来,这个姿势他不知道保持了多久,两腿都麻了。他只觉眼前一阵眩晕,反射性扳住田遥的胳膊。田遥被拽了个措手不及,慌忙中放开手电,伸手抓住扶梯。手电掉到地上,蹦了几下,滚向楼梯平台。   “喂——”她一手死死拉住扶梯,另一手反握住陈景皓的手臂,好不容易才将两人都稳住。   陈景皓扶着墙站稳,眼帘低垂,“对不起……”   两人站得近了,他身上的酒味更浓,不过,田遥心里没有一丝厌恶——酒跟烟一样,浓烈的味道让他的存在更加强烈和鲜明。   田遥抬头看向他,小声说:“你到底喝了多少酒。”   陈景皓视线恢复清明,他听出了她话里的抱怨,喜上心头,嘴角不由上扬,“也没多少。”   田遥松开他的手,眉峰微蹙,“你还笑。”   陈景皓抿起嘴,不自在地缩回手,说:“不笑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田遥下去把手电捡起,拍拍上边的灰尘,试了试灯光,确认一切正常后,她又走上来。陈景皓定定地看着她,没有一点要挪开的意思。   “你是要站在这里过夜么。”田遥在门边掏出钥匙,淡淡瞥了他一眼。   “如果我说是,你会收留我吗。”   立秋已过,夜风带着初秋的微凉,从花格窗户溜进来。田遥手臂被吹出了一片鸡皮疙瘩。她低着头开门,进屋的时候,没有把门给带上。陈景皓默默跟了进去。   田遥转身进了厨房,他刚坐到沙发上,田遥就从厨房出来,手里的电筒变成了一盒牛奶。   “拿着,看来你酒还没醒。”田遥把盒子递到他眼前,“出去记得把门带上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没接,侧头看着站在身边的田遥,“你赶我?”   “赶你你就走么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看着她,她还戴着那顶假发,大概一路风吹的关系,头发已经有些凌乱了,整个人看上去支离破碎。她似乎没有发觉。   她原本可以不用这样子的。   心头涌上酸酸涩涩的滋味,他看得有些愣神了。   田遥僵在半空的手有些发酸,她干脆将牛奶盒往茶几上一放,收手之时,却被陈景皓一把拉住,整个人被带入他的掌控范围中。他揽住她的腰,额头轻轻抵在她的小腹上方。   “陈景皓!”田遥失声叫道,试图推开他,“你还嫌上次扎得不够深是么。”   “让我抱一下,就三分钟。”陈景皓没有收紧手臂,他声音暗哑低沉,“就三分钟。三分钟后,你用刀子捅我都可以。”   田遥僵住,双手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一动不动。   你不可以这样子的,你得把话说清楚了。   田遥缓缓抬起右手,颤颤悠悠地覆上他的头发。陈景皓刚理了头发,短短的头发摸上去毛毛刺刺的怪扎手。她很小心,甚至没有碰到他的头皮。   陈景皓收紧了手臂,更真切感受到了那股独特的柔软和颤抖。田遥身上没有女人惯有的香水味,只有淡淡的柠檬香皂味和烟味。这两种味道,属于她的味道,他并不熟悉,却觉亲切。   屋子很安静,只有壁钟滴答滴答。   陈景皓掐时很准,三分钟后他缓缓松开田遥,低着头不再看她。他拿过牛奶盒,没有用吸管,直接扯开口子,咕嘟咕嘟喝得一滴不剩。   “谢谢你。”他将盒子放回茶几,站起来,“我再来找你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25章   陈景皓打的回了盛辉国际,他脑袋极沉,衣服都懒得脱,直接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。   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,纷乱无章的梦境最后被一阵震动声敲碎。陈景皓皱着眼睛朝震动处摸索过去,他眼睛睁开一条缝,瞥见屏幕上那个名字,脑袋更沉了。他抹了一把脸,摁下接听键。   “喂。”   “你起床了吗?”高添添略略沙哑的声音从对端传来,陈景皓迷糊着,没听出异样。   “刚醒……怎么了?”陈景皓伸出另一条手臂,挡在眼上,遮住刺眼的天光。   “我等下就出院了,你看能不能来接下我呀。”高添添说,“梁琪去上班了,我爸妈还没回来……”   “这么快就能出院了吗。”陈景皓有些意外,人也跟着清醒了几分,“声音怎么还是哑的……”   “真没事了。你能来接我吗?”   “……好。”陈景皓撑着沙发坐起来,“你等我一下。”   挂了电话,陈景皓弓着腰坐着,眼帘低垂看着手机屏幕,直到屏幕黑掉,他才恍然起来。陈景皓洗了澡刮了胡子才出发,到得市六医院,高添添已经收拾好东西了。陈景皓帮她办了出院手续后,拎着她的行李袋往停车场走。   “昨晚见到周坤了吗?”高添添依然戴着口罩,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。   “嗯。”   陈景皓将行李袋放进后座,顺手给高添添来了副驾座的门。   上班时间的车流量不大,陈景皓畅通无阻地开到了高添添家。陈景皓在高家门口停下,很快,高家的家政阿姨便出来开门。陈景皓下车把行李包拎出来,阿姨接过扛进了屋里。   高添添拉拉他的手,说:“留下来吃个饭吧,我都吩咐阿姨做了你的份了。”   陈景皓往她身后瞅了一眼,这栋三层别墅跟这片区域风格统一,白墙蓝瓦掩映在绿树丛中,看上去冰冰冷冷,棱角带了几分威严。   “不了吧。”陈景皓说,“我回去还有点事。”   高添添解开口罩,秀眉微蹙,“什么事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啊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别急着走嘛,你一个人都会好好吃饭的。”高添添撒娇地将他往门里拽,“就一起吃个饭嘛,用不了多长时间呢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沉吟一声,闷头跟她往里走。   陈景皓并非第一次进高添添家,这样的光景实在太熟悉不过——以往,他也是像现在这样,只有高家父母不在的时候才会进来。   有时候,陈景皓觉得自己怂得像条狗。   屋内是古朴的中式装修,黑檀木餐桌上,摆了三菜一汤,都是陈景皓爱吃的菜。陈景皓在旁边坐下,端起那只花纹考究的瓷碗,只觉心头郁气更加沉重。   高添添给他夹菜,到了半路却顿住,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忘了我刚病好了。”   “没事。”陈景皓不以为意地将碗往前递了递,高添添将一块糖醋排骨放到了他的饭顶。   高添添笑了笑,没话找话,“周坤来宁川出差么?”   “没。”陈景皓咽下一口饭,“接了个项目。”   “在哪?”   “丽水路。”   高添添想了想,不知该如何接口,她总感觉,陈景皓似乎也不想说话。两人就此打住,一言不发闷头吃饭。陈景皓不知是真饿还是迫于某种压力,他吃得很快,近乎狼吞虎咽。高添添喊了几声“慢点吃”,几乎徒劳。   陈景皓将筷子搁在空碗上,高添添放停碗筷抬眼瞅他。   “我吃饱了。”陈景皓吐字清晰。  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,高添添没说话。她眉头皱了一下,侧过头掩着嘴巴咳了几声。   “……”陈景皓那一兜子的话,更是没法抖出来。   再等等吧。   “你没事吧?”   高添添转过头,眼眶都红了。   “没事。”她摇摇头,扯出个笑容,“刚才吃得有点急,噎到而已。”   “记得按时吃药。”陈景皓站起来,将椅子推回桌边,“我先走了。”   这回,高添添没有再挽留。她也站起来,笑着轻声说:“嗯,路上注意安全。”   那个笑容,柔和如朝阳。陈景皓不敢多看,只嗯了一句,低着头走了出去。   高添添在门边,像颗石头一样,看着陈景皓的车消失在拐角,她才匆匆走回屋里。   高添添动作很快,她戴上口罩鸭舌帽和墨镜,开了她爸爸的车就跟出去。   小区门外不远处有个红绿灯,天赐良机,高添添开到门口的时候,陈景皓的车停在第一排。他没有见过高家的这辆车,高添添很淡定地跟在后面。   上了北环,陈景皓加快了速度,高添添紧跟其后,一边要盯着他的车,一边又要提防路上的大车,下了北环车速减慢后,她紧张得掌心都沁出了一层薄汗。   陈景皓没有回盛辉国际,高添添看着他往泰景江那边转,以为他要去酒吧。结果他路过酒吧门口也不带停顿,直接上了大桥。   高添添满心猜疑,也只有跟着上去。   陈景皓把车开进了一个老旧的小区。   高添添只来过一次,这里算是陈景皓的老家。说是老家,其实也只有一个老房子,他没有什么亲戚,朋友也早不住在这里。   大概猜到他会去哪里,高添添稍稍安了心,她没有贸然开进去,而是将车停在路边的树荫下。   高添添不知他为什么回这里,她没有下车,只是抱着胳膊,静静看向门口。   她在等待。至于等待什么,她不敢多想。   等得越久,心头那根弦越绷越紧,车里更是静得可怕。她打开了音乐,想分分心。那些或舒缓或轻快的节奏,一下一下,拨动心头那根弦,她开始轻微战栗——   直到最后,嘣的一声,弦断了,耳边响起一阵耳鸣。   陈景皓从门口出来,跟在他身边的,是一个背着画夹、拎着一条黑布袋的女人。   高添添的手攥住了方向盘。   那个女人又高又瘦,打扮非常随意,一件纯黑短袖、浅蓝色牛仔裤,衣服和裤子都松松垮垮,看不出曲线,脚上那双板鞋白旧白旧的。她戴着一顶棕色渔夫帽,高添添看不清她的模样。   纵然震惊,高添添还是能断定她看到的是“那个人”。   虽然她和陈景皓有一臂之距,也没有在交谈,但步调却慵懒得像散步,享受时间似的。   高添添没有下车,或者说,下不了车。   她只感觉双腿绵软无力,胸口堵得跟晕车一样。高添添额头轻轻磕在方向盘上,牙齿打起了冷战。   以前,在只有陈景皓和她两个人的时候,她可以大着胆子、挺直腰板和他争执,因为再怎样吵,最终让步的也会是他。   而现在,如果她冲上去,她不知道那个男人会站在哪一边。她也害怕知道。   田遥任由陈景皓跟着,一路走到泰景江边。她挑了块阴凉的石板坐下,从布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椅放在对面,又在旁边架起一个小牌:20元/张。   泰景江算个旅游景点,游人不少,江边有人出租少数民族的衣服供人拍照,像田遥这样的也有好几个。   陈景皓坐到她身边,看着她从画夹里取出纸和笔。   “搞副业啊?”   田遥也不看他,淡淡地说:“要你管。”   “呵……”陈景皓轻声笑,他侧头看了一眼那个牌子,“给我画一幅怎样?”   “不画。”田遥回答得干干脆脆。   陈景皓转回头看向她,田遥低着头,开始在纸上勾勒一个不知什么的轮廓。   “……有生意你还不做,你傻不傻。”陈景皓叽咕道。   田遥没搭理他。   过了一会,陈景皓试探性地说:“十倍一张画不画?”   “一百倍都不画。”   “……有你这么欺客的吗?”   “我乐意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静了一会,往田遥那边左看右看,她的纸上已经出现了一个人的轮廓。他顺着她的眼光看去,才发现她画的是石栏边那个望着泰景江发呆的少女。   陈景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说:“你不是说你画不来人像吗?”   田遥不知想到什么,被吓得手抖了一下,少女的腿被一道突兀的线条斩断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田遥急急地说:“我有说过么。”   “有,你画芍药那天说过。”   田遥抓过橡皮擦拼命擦去线条,“我怎么不记得了。”   “我记得。”陈景皓顿了顿,“‘情有所终’啊……”   “……”   田遥把线条擦干净,气急败坏地把橡皮擦往纸上一拍,跟拍惊堂木似的。   她瞪着他,“陈景皓,你别在这影响我了行么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脖子一梗,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。   田遥和陈景皓大眼瞪小眼好一会,陈景皓看着她生气时绯红的双颊,心里没来由的舒坦,笑容也慢慢回到脸上。田遥败阵地低下头,陈景皓膝盖碰了碰她,说:“有我在你心神不宁啊?”   田遥咬咬牙,说:“你走。”   陈景皓笑得更舒畅,他觉得差不多了,于是站起来,“那我先走了。”   田遥又是不理他。   陈景皓最后看了她一眼,轻声说:“回见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26章   高添添在车里枯坐许久,才慢慢找回力气。她给梁琪发了一条微信。   【我看到他和那个女人了,怎么办/哭】   梁琪反应很快,一长串“啊啊啊啊”之后,直接一个电话甩过来。   “到底怎么回事啊?!”梁琪近乎咆哮,“你怎么能看到他们一起啊……”   高添添苦笑,拣了重要的跟她讲。梁琪听完高添添对那个女人的描述,半天才憋出一句话。   “没道理啊!”梁琪叹道,“怎么听起来,他、他还找了个条件比你差那么远的……”   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  “会不会是你看错了哦。”梁琪小心地说,“或者,我是说,也许他们不是——那种关系呢。你看,他们不连手都没牵吗。”   梁琪的话在高添添脑里转了几圈,没留下丝毫痕迹,又溜了出来。高添添一槌定音地说:“女人的直觉肯定不会错。”   “……好。”梁琪妥协,“你打算怎么办,要么分,要么抢。”   高添添想了想,说:“我想先知道那个女人是谁。”   梁琪顿了一下,声音难得放轻,说:“添添,我多嘴问一句,你这样——值得吗?”   高添添半晌没说出话。她转头看向窗外,小区门口停了一辆载满西瓜的红色三轮车,边上几个中年妇女在和小贩讨价论价。有个小孩子不知犯了什么错,他妈妈往他屁股上揍了几下,小孩哇哇大哭,眼泪鼻涕一起流。   这里的光景,跟她家那边的截然不同。   “说实话,我不知道……”高添添喃喃,“我真的不知道。反正,我就是不想失去他……”   梁琪被她噎得没话说,心头那句“至于吗”硬是忍着没说。掉入感情泥沼的女人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,只能靠自己哪天顿悟了,自个回头是岸。   “好吧。”梁琪咬咬牙说,“既然你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,那就得从他身边的人突破。”   好闺蜜站到了她的阵营,高添添顿时涨了劲头,她稍微坐直了一些,说:“怎么突破?”   “你跟他哪个哥们比较熟,能聊得开的?”   高添添静了一会,小声说:“……没哪个熟的。你知道,他的朋友什么的,我接触都很少。别说聊得开了,能说上十句话就不错了——没话题,没共同话题。”   “你……”真不知道你们怎么走一起的,梁琪没说出口。“那随便来个说得上话,提防心没那么强的。有吗?”   “我想想。”高添添琢磨了一会,啊了一声,说:“是有那么一个人。”   “有是吧?那就好。你按我说的做,不露馅的话,能把目标范围缩小一半。”   “好,你说。”   梁琪在那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,高添添越听脸色越严肃,到最后,还是忍不住问:“能行吗?”   “……不行再说。”梁琪说了一大堆,口干舌燥,人也烦躁起来,“不行我们还有B方案,C方案……等实在所有方案都行不通了,我们还可以直接逼问陈景皓是不是?给点信心自己,既然是要抢男人,不使点力气怎么抢得回来,你说对不?”   高添添被她堵得没话说,相较之下,梁琪才像雄赳赳气昂昂要去打爱情保卫战的那个。   “我试试吧。”高添添最后说。   “好,等你消息。”梁琪先挂了电话。   高添添深深换了口气,从手机中翻出一个人的号码。当初存这个号,是因为有次陈景皓手机没电了,便借用了这人的手机。存的时候,高添添都没想过,有天她会用得上这个心血来潮存下的号码。   手机传出“嘟——嘟——”声,高添添换了个姿势,单手抱着胳膊。   电话接通了,那边的人像是刚睡醒,一声“喂”听起来轻飘飘的。   高添添握手机的手紧了紧,说:“……喂,你好。是——是阿呆吗?”   “啊——你谁啊?”   “我是高添添,嗯,陈景皓的女朋友。”   那边响起几声吱呀声,像是床架晃动的声音,大概戴云辉从床上爬起来了。   “啊——!”戴云辉叫道,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些,“是嫂子啊。你好你好——嫂子找我有什么事呢?”   戴云辉那声“嫂子”让高添添觉得很受用,心情也平静了一些。   “嗯,的确有点事。本来我想找皓子的,但是他在忙,所以就想问下你。不知道是不是打扰到你了。”   “没事没事,有什么事嫂子你说。”   “是这样子的,我有个远方的表妹来宁川工作了,想在泰景江附近找个住的地方。”高添添说,“泰景江这片你们比我熟,所以,想问下你知不知道哪里有环境和租金都比较合适的地方,你能推荐几个吗?”   “原来是这事啊。”戴云辉哈哈一笑,“嫂子你真问对人了。要说这边的租房,皓哥都不见得有我熟呢,他不早就搬去盛辉那边了嘛。”   “说的也是。”高添添跟着他笑了一声。   “那她想找多少钱的房子呢?”   高添添像模像样地报了一个数,又听他提了几个小区,唯独没有提到陈景皓家以前的小区,刚刚平复的心情不由又紧张起来。好不容易等他做完广告,高添添话锋一转,说:“我们现在刚好路过皓子家以前那个小区,里面看起来环境好不错啊。我记得皓子家应该是一房一厅吧,不知道里面有没出租的……”   “啊——”戴云辉又是一声惊呼,“有有有,当然有。我们这有个女孩子就住在里面呢,你不说我都给忘了。”   “你们那?”高添添一颗心悬了起来,轻声说:“酒吧的同事啊?”   “对啊,好像就住在皓哥家对面呢。”   “是吗……”高添添声音低了下去。   “嗯。不过我不知道多少钱,要不我回头问问,问到了再告诉你。”   “不用了——”高添添急忙说,“不用麻烦了。反正我们也到这了,进去问问就知道了。不用麻烦你了。”   “哦,那也行吧。”   高添添笑了笑,“谢谢你,阿呆。你真是帮了大忙了。”   戴云辉嘿嘿笑,“没事没事,嫂子客气了。”   “对了,这事回头别叫皓子知道。”高添添说,“如果他知道了,肯定会怨我为什么不去找他,反而跑去麻烦你了。到时肯定又要看他的臭脸了。”   “我懂我懂。”戴云辉说,“皓哥就这脾气,啥事都想揽过来由他自己来做。”   “嗯,那先这样了。”   “好的,嫂子拜拜。”   高添添放下手机,望了那个门口一眼,开车去了梁琪的公司。   下午两点,酒吧还未开门营业,但方晓君已经来了多时。她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,台上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,旁边还堆放着三四个账簿。陈景皓从后门进来,方晓君正凝眉看着一个本子上满满的数据。   陈景皓坐到她旁边的凳子,侧头扫了她一眼,打趣道:“眉头皱那么紧,小心长皱纹啊。”   “那还不都是给你当管家婆累出来的。”方晓君早听闻动静,头也不抬,甩给他一个本子,“八月份的账单,都在里面了,你看看。”   “这都九月份了啊……”陈景皓感概一声,拖过本子却是一丝不苟地看起来。   方晓君等他看得差不多了,才开始条理分明地总结了八月的营收状况。陈景皓听得认真,偶尔反问几句,等方晓君说完,他不由轻声笑了。   他忽地想起了陈红梅的话。   【我看晓君挺不错的一孩子啊,脾气好,又会管钱,你怎么不考虑考虑。】   方晓君见他对那个笑容没解释,白了他一眼,只当他一时犯傻。她将一张印着表格的A4纸推到陈景皓面前,说:“这是仓库缺的酒,名称、价格、数量还有以前的供货商我都给列上面了。你看抽个时间尽快去弄回来呗。”   陈景皓拿过扫了一眼,“又得跑一趟澜阳啊。”他将纸放下,“‘尽快’是要多快,你给个时间。”   方晓君脸上浮起不详的笑意,“听说添添已经出院了哦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以手指点了点台面,“这好像不太对劲啊,添添早上才出院,你怎么就知道了。我可不信她回无聊到特意告诉你……”   方晓君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,动手整理台面上的账簿,“反正我有的是线人。”   “线人呵——”   方晓君回头瞪着他,“反正添添已经出院,你也不用天天往医院跑了,你等会就出发吧,还能赶得上去找老徐吃个宵夜。”   “等会?!”陈景皓皱眉,“用得着这么急吗。”   “反正你也没事干,早去早回呗。”方晓君挑挑眉,语调也戏谑起来,“还是说,你舍不得走是要留下来陪谁呢。”   方晓君呵呵笑了几声,陈景皓两手臂都起了鸡皮疙瘩,他一把拿过纸,心有愤愤地说:“去就去。你给老子看着点,别让人家把咱这给砸了。”   方晓君抱起胳膊,“有你在这,我才怕人家来砸场呢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将纸对折,放进钱包里。他出了酒吧,径直往田遥那里走。  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抱着一只吉娃娃坐在折叠椅上,田遥偶尔从画夹上抬眼,她手腕灵活地弯曲着,一下一下,铅笔在纸上留下或重叠或独立的线条。   陈景皓没有走近,他只看了一会,便扭头往泰景江大桥走。   路上,他接到了周坤的电话。   “皓子,今晚有空吗?我这边刚好闲下来,想带几个伙计一起过你那坐坐呢。”   阳光有些刺眼,陈景皓眯起眼睛。桥上车水马龙,陈景皓提高声调,说:“你来呗。不过我等下要去澜阳进货,过几天都不在,没法亲自招待你了啊。一会我跟晓君说声,让她好好招待你们,你可是大半年没来啊。”   周坤嗤笑了一声,“行行行啊,你忙你的。我们自己玩自己的,还什么‘招待’不‘招待’的,搞那么客气!”   挂了电话,陈景皓先给方晓君发了条微信,提了一下周坤的事。方晓君秒回了一个“好”,外加一个感叹号。   他想了想,又编辑了一条短信。   【我要去澜阳几天,能帮我照顾一下向日葵吗?】   那边大概还没忙完,陈景皓回到小区才收到回复。   【哦】   简简单单一个字,像一颗定心丸。   【等我回来。】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27章   高添添等梁琪下班,还是在上次那家咖啡店,将下午获取的情报告诉她。高添添和梁琪窝在卡座的沙发里,窃窃私语,像密谋着什么大计。等夜幕降临,她们才驱车离开。   七点多的酒吧只进入了预热状态,高添添心不在焉地在外面闲逛了许久,忍到快九点才进去。   两个人进去太有监视的嫌疑,她们的队伍壮大了一些,加入的人除了上次的李颖,还有另外两男一女。   接待他们的是张驰,他满脸堆笑,一口一个“嫂子”叫得很是上口。高添添全然认不出他是哪个,反正对于她来说,那些男服务员就跟街边树一样,长得都无法辨认。她对张驰的热情一概还以淡笑。   张驰拿走他们的点单后,李颖带头活络气氛。另外那两男一女都是李颖的朋友,高添添一来不太熟,二来她也醉翁之意不在酒,当话题偶然扯到她时,她便应付着几句。   久而久之,李颖觉察到她的敷衍,又看她眼神老往吧台那边飘,又瞧梁琪处处替她圆场,算是明白了她此行目的。李颖冷笑一声,没拆穿她,横竖今晚高添添是金主,她怎么高兴就让她怎么来。李颖索性撇开两人,和另外三人嗨起来。   高添添环视了好几回,凑到梁琪耳边说:“我好像没有看到他。”   梁琪自个也找了好几遍,心里浮起不详预感,嘴上却没说什么。她拍拍高添添的手,说:“别急,不在更好。”   “万一那个女人也不在呢?”高添添声音和眼神都有些飘忽。   “……”被她戳中要点,梁琪一时哽住,心里建设了一番,干干地说:“应该不会的。”至于为什么,梁琪也憋不出个所以然。   “是吗……”   纵使光线昏暗,高添添脸上的失落和怀疑也一目了然。   “添添。”   头顶一个清脆的女声。   高添添侧头,扯出个笑。方晓君挎着一只黑色水桶包,打扮比以往讲究,显然刚从外面回来。   方晓君往卡座里瞅了一眼,说:“跟朋友来玩啊。”   “嗯。”高添添说,“刚约会回来?”   方晓君愣了一下,回味似的笑着点头,“是啊。”   “那你们慢慢玩。”方晓君笑着说,“我哥不在,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。”   “他不在?!”高添添轻呼一声。   “啊——”方晓君才跨出一步,她转回身,看着高添添的双眼充满意味,“我哥没告诉你吗?他去澜阳进酒去了呀,下午就走了呢。”   “哦……”高添添挤出一个恍然的笑,心口却不由砰砰乱跳,“刚才一直没来得及看手机,估计没留意到……你去忙你的吧,不耽误你了。”   “行。”   方晓君走后,高添添忙从包里翻出手机,锁屏上一列的微博和微信提示,她没来得及细看,直接滑开锁屏。   那一列花花绿绿的头像上,右上方都挂着红色的小气泡,唯独置顶的那一个,干干净净,什么也没有。   高添添看了好一会,像怕看错似的。   “如何?”梁琪忽然凑过来问,高添添摇摇头,纤细的手指点开置顶聊天栏。   【我来酒吧了,怎么没见你呢?】   方晓君放好包不久,回到吧台就看见一个光头领着两个男人向这边走来。瞧见那只光溜溜的脑袋,方晓君不由讶然,“坤哥,好久不见了啊。”她笑着迎上去,“大半年不见,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——”   周坤哈哈大笑,知道她所指何事,他浑不在意地摸摸脑袋,说:“凉快——哈哈,凉快!”   方晓君笑道:“我看这是聪明绝顶了吧。”   “就知道你这丫头嘴巴甜。”周坤手指虚指几下,“幸好你没说我这是要当和尚去了。”   “还和尚——”方晓君上下打量了他几眼,“你要当和尚,庙里的师兄弟们可都要吃不饱了。”   “……”周坤皱了皱眉,“你还真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啊,皓子怎么还没被你给气死了。”话到最后,他也不禁笑起来。   “好了好了,不损你了。”方晓君说,“难得坤哥来一趟,怎么我也得陪你喝几杯不是。”   “行,够爽快!”周坤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。   周坤向方晓君介绍后面两个男人,两人比周坤要年轻一些,肤色却是黑上几分,看得出是周坤的手下。   方晓君将他们引向卡座,路过高添添那桌,她停了下来,喊了一声:“添添。”   高添添不知低头在琢磨些什么,再次听到方晓君的声音有些吃惊,身子不由轻颤了一下。   “什么——”她转头,看见她身后还跟着三个男人,打头的一个还是个光头,她心里疑云更重了。   “哎,原来是嫂子啊——”光头咧嘴笑,“没想到能在这见到你。”   “……”高添添盯着光头那张似曾相识的脸,慢慢站了起来,向方晓君投去求救的眼神。   “这周坤。”方晓君会意地接话,“剃了个光头,不好认了吧。我刚才也差点认不出来。”   高添添恍然,笑了笑,“坤哥,好久没见了。”   “是啊是啊。”周坤伸了伸脖子,“昨天跟皓哥吃饭的时候还说起嫂子你呢。”   “这样啊……”   方晓君左右看着两人,横竖不像有话聊的样子,她插嘴说:“那,我们先过去了。”   周坤松垮了肩膀,瞧了一眼卡座里衣冠楚楚的几个人,说:“那嫂子你们继续玩,我们先过去了。”   “嗯。”高添添点点头。   等人走远了,梁琪拉了拉高添添的胳膊,朝周坤的方向抬了抬下巴。   “那人是谁?”   高添添低着头,小声说:“他朋友。”   梁琪啊了一声,表示没听清。高添添深吸一口气,重复了一遍。   “哦——”梁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“看起来像个包工头什么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高添添胸口闷了一口气,堵得说不出话。   那边,方晓君陪周坤三人喝了几杯后便回了吧台。   三个男人都常年驻扎在工地,过着跟和尚无二的生活,几杯酒下肚,看着舞池里扭动腰肢的莺莺燕燕,肚皮以下不觉有些燥热。   周坤尚还好,那两个年轻的已经蠢蠢欲动,他挥了挥手说:“你们爱去哪玩就去哪玩吧。但是这是我哥们的地方,有两点你们都给我记住了——”   两个年轻的立马换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。   “一,别在这里乱搞。二,不许跟那些服务员乱搞。”  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,跟往常从周坤那接任务似的,异口同声说:“懂了。”   两人走后,一长条沙发上只剩周坤一人。他对着那群摇摆的男男女女自斟自饮,喝得双颊烧热,一腔感概也跟着上涌。   刚才那两个小子毕竟还跟他差几岁,经历也相距甚远,聊得大多是工地上的事。陈景皓不在,连跟他车大炮的人都没有,不由愈发怀念当年三人行的日子——皓子、凯子还有他周大胖子。   这么瞎感概着,酒意都化成尿意,他站起来,边挠着肚皮边往厕所走。   周坤喝得有些晕乎,幸好这酒吧他以前来多了,闭着眼也能找得到地。   周坤放了个水后,在洗手池掬起水抹了把脸,人跟着清醒了几分。镜子中那颗光头在灯光下泛着光,那人双颊酡红,整个人看起来像个醉酒的花和尚。   花和尚这绰号还是杨凯先叫起的。周坤忍不住暗戳戳地想:说不定到了这个年纪,那只瘦猴的啤酒肚比我的还大呢。周坤自个儿平衡了心理,不由吹了声口哨。   周坤甩了甩手上的水往外走。男厕门出来是个工具房,房门前站了一男一女,都穿着制服。周坤只看了一眼,便与他们擦肩而过。   只是,他没走几步就停下来了。   他听到那个男人说了一句话。   “田遥,帮我顶一下,我出去抽根烟。”   甚至可以说,他只听到了两个字。   田遥。   那个男人飞快从他身边走过,直直往后门走去。   周坤转回身,田遥刚好看过来。   周坤逼近两步,“田遥?”他死死盯着她,“你真是田遥?”   田遥嘴巴微微张了张,没有说话。她微蹙的眉头、疑惑的眼神,分明在说:你是谁。   “你不记得我不要紧。”周坤冷笑,“你还记得杨凯吧,啊——杨凯,凯子,瘦猴——记得是谁吗——”   田遥双眼瞬间瞠圆,像是突然受了惊吓,人也不由往后倾了倾。   周坤很满意她的反应,表情狰狞的脸上,笑容诡异得让人心惊。   “怎么,不记得了吗?要不要我再给你点提示,啊——”看到田遥想后退,周坤一把抓住她的胳膊,“五年前,元旦的时候——”   “周坤!”田遥牙齿打了个寒战,“你是、你是周坤。”   “不错啊,你还记得我。”周坤舔了舔牙,“坐五年牢居然还没把你给坐傻了。”   田遥咬着下唇,“……你想干什么。”   “我想干什么?”   有个客人模样的男人钻进厕所,路过时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。   周坤警觉地放开她,说:“换个地方说话。”   田遥揉着被他抓疼的胳膊,垂眼道:“我还要去干活——”   周坤压低声,说:“你要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坐过牢的话,你就去啊——”   话毕,周坤阴笑着,径自往后门走去。他走到门边,停下回头。看见田遥耷拉着脑袋,赴死般地走来,周坤心头腾起一种异样的快/感。   张驰在后门外抽烟,周坤看也不看他,直接越过他往巷子口走去。田遥亦步亦趋地跟着,连张驰叫她一声也恍若未闻。   周坤确认出了那个人的听觉范围,才停下脚步。   这里,离巷子口很近,借着往来车辆的灯光能辨认对方的表情。   “几时出来的?”周坤双手揣裤兜里,语气硬得跟审讯一样。   “三月时候。”田遥不敢看他,稍微别开眼睛。   “三月……”周坤抬头瞄了一眼屋角,“有大半年了呵。”他顿了顿,“去看过凯子了吗?”   “我……”她声音很低,“我不知道、不知道他……在哪里。”   不知道他葬在哪里。田遥心头没来由地发酸。   周坤厉声说:“就算知道,你也没资格去看他!”   有人打着电话从巷子口走过,田遥低着头,周坤瞪着她,两人兜着满腹心事,并没多留意。   来往车流的声音仿若很遥远。   “对不起……”   “对不起?”周坤像听到笑话一般,“说‘对不起’有用?你他妈的说对不起,凯子就能活过来——?!我他妈的就不明白,当年为什么死得不是你——?!”   “我操——!”周坤发出雷鸣般的低吼,“你就他妈一扫把星!凯子碰见你就没好事过——!”   地上不知谁丢的一个可乐易拉罐,被周坤一脚踢飞出巷口。   田遥深深低着头,两手死命捏着手指。   她不说话,她不敢说话,也不能说话。   逝者已逝,任何的反驳都是亵渎,所有的忏悔都是徒劳。   “妈的,冤家路窄!”周坤胸口还在剧烈起伏,“你竟然还在这里打工!呵——你知道这里老板和杨凯什么关系吗?”   田遥猛然抬头,惊慌的神色一览无遗。   “你、你说什么?”   “我说——”周坤靠得太近,浓重的酒气都哈在了她脸上,“你、知道、这里的老板、和杨凯、什、么、关、系、吗?”   “你、你胡说些什么……陈景皓怎么可能认识杨凯!”   “哦哟——”周坤脖子一梗,脸上露出奇怪的笑,“陈景皓——呵呵,陈景皓——你跟皓子什么关系?你们酒吧的人不都叫他一声‘皓哥’的吗?”   周坤挠挠肚子,抖着肩膀说:“怎么,皓子竟然还没叫你滚?哦——也对,他还不知道杨凯的死跟你有关系吧,他要是知道的话——”   “别——”田遥抓住他的肩膀。她双眼瞠红,全身战栗不已,“别说——求你别说——!别告诉他——”   周坤猛地甩开她的手,田遥踉跄几步,险些摔倒。   “哟,敢做不敢当了?”周坤用力掐过她的胳膊,“当初出事后有胆子跑,现在怎么没胆子让人知道了?!”   分不清是心酸多一点还是疼痛多一点,田遥眼泪都快掉出来了。   “要我不说,可以啊——”周坤将她扯到跟前,几乎贴到她耳朵上,“你去说!”周坤一字一顿,“你去告诉陈景皓,当年是你害死杨凯的!”   田遥摇头,拼命想甩开他,“不、不——”   “你要是不说——好!你要是不说,妈的,老子就找人轮了你!”周坤又一把将她扯回来,“老子现在在这边的工地上,哪个不是饿了十天半月的狼!像你这种有前科的,又在酒吧这种地方打工,说是出去卖的有谁会怀疑!”   田遥尖叫一声,泪珠子吧嗒吧嗒滚落下来。   “怎样?”周坤手上使力,“怕了吗?”   田遥抖得跟筛子似的,良久,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。   “我说,我说——我去跟他说,我去跟他说——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28章   高添添和梁琪将见到过的女员工都审视一遍,没有发现可疑人物。实际上,高添添并未见到那个女人的正面,印象深刻的只是一个瘦削的侧影。今晚她换了一个马甲,要认出来也并非易事。   高添添和梁琪开始琢磨其他方法,梁琪怂恿她再去找戴云辉搭话,即使见不到人,知道名字总是不错的。照下午的电话内容来推断,戴云辉这关的确比较容易突破。   这么瞎合计着,高添添的电话响了。她看着那个名字,愣了好一会。   “我先去接个电话。”高添添跟梁琪说了一句,拿着电话匆匆往外走。   高添添径直走出酒吧,门外彩灯莹然,路上车水马龙。她点下接听键,散步往前。   “喂。”   “是我。”陈景皓说,“你怎么跑酒吧去了。”   高添添有点生气,“跟朋友一起来的。难道我不能来吗?”   那头传来叹气声,“你的病刚好,应该在家多休息。酒吧里空气不好,你跑去那里做什么呢,万一又恶化了怎么办。”   “我的病没事。酒吧的空气也没事。”高添添语气笃定,“还是你有什么理由不能让我来酒吧呢?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静了一会,才说:“行,你想去就去,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可以。”   路边这一排都是酒吧饭店,高添添走过巷子口,隔壁饭店的玻璃墙透出黄亮的光。   “倒是你——”高添添继续说,“怎么去澜阳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哦。要不是我偶然听到,我是不是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了。”她说完又笑了,轻声补充:“或者,到最后都不知道。”   陈景皓那边很安静,她不知道他在哪里,打电话前在做什么,一切都是陌生感。   他沉默良久,说:“我那不是走得匆忙,没来得及告诉你吗。”   陈景皓,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。   以前,他外出总会先跟她打招呼,即使离开前不能见面,电话也必定少不了。   前边饭店门口有人进进出出,高添添在一棵树下站定。她抿了抿嘴唇,话到嘴边又咽回去。   还不是时候,高添添想。即使最终免不了要交锋,她也希望是当面对峙。   “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哦?”高添添说。   “过几天吧。”   “过几天是几天?”   “不定,看进度。”   高添添顿了顿,说:“好,我等你回来。”   陈景皓不知想到什么,又沉默了一会。这样间歇性的沉默,出现的频率似乎越来越高。   “那先这样。”他最后说。   陈景皓先挂了电话。   耳边滴的一声,高添添听得有些愣神,像是脑袋挨了一记重击。   以前,先挂电话那个人总是她……   高添添收起手机,低头往回走。要经过巷子口时,巷子里边飞出一只空的易拉罐,咚咚几声滚落在高添添前边。巷子里传来男人的咆哮声,夹杂着女人的低声。开始她没听清里面人说话的内容,待到那声尖锐的女声传来,高添添彻底被钉在原地——   “……陈景皓怎么可能认识杨凯!”   高添添站在屋角,恰好树影给她打了掩护,她并没被里边人发觉。她探出头看了一眼,光线昏暗中那颗光头相对醒目。   她鬼使神差又掏出了手机。   高添添惨白着脸回到酒吧,坐下后闷声不语。李颖和她朋友已经去跳舞,沙发上只有梁琪一人。梁琪凑过来,手里端着一杯果汁,她一脸关切,说:“怎么了?”   高添添摇摇头,瞥见那杯果汁,她问也不问,接过喝了一口。   梁琪:“……”   高添添把杯子还给梁琪,拎起自己的包,“我有点不舒服,先走了。待会你跟李颖她们说一声。”   梁琪见势不妙,放好杯子赶紧跟上去。   “添添,等等啊——”梁琪拉住她的胳膊,“出什么事了?你接个电话回来就这样。”   “我没事。”   高添添声音飘忽飘忽,梁琪显然不信,说:“有事就说啊,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。”   “我真没事!”高添添声音忽地尖锐起来,梁琪一时愣怔,松开了手。“……对不起。酒吧空气不太好,我呆着有点胸闷,想先回去了。”   “……好!”梁琪有些尴尬地缩回手,“有什么事再打我电话。”   “嗯。”   高添添只顾低着头走,出了门口险些跟进来的一个人撞了满怀。   “啊,嫂子——这就走了啊?”   那人带着浓重的烟味,高添添闻着有些犯恶心。她抬头一瞧,周坤那张大脸和着光溜溜的脑袋突显眼前。高添添吓得轻呼一声,手中的小包掉到地上。   高添添此时的神色,说是惊弓之鸟也不为过。   周坤把包捡起来,递还给她,歉然说:“嫂子对不起啊,吓到你了——”   “没、没——”高添添接过小包,她的手在颤抖,好像刚才被威胁的那个人是她。她不敢多看周坤一眼,只低过头,与他擦身而过。   “……嫂子慢走啊。”周坤困惑地挠挠肚皮,晃悠回自己的卡座。   那边田遥刚从后门回来不久,张驰便凑上来,在门口堵住她。   “喂,什么情况?你认识那个光头?”   张驰显然情绪激昂,要知道他可没见过田遥和酒吧里的谁交好,突然就跟着一个男客人出去私聊,实在让人忍不住想歪。   田遥不吱声,张驰便一路跟着,“喂,到底什么情况呀?跟我说说呗——咱们也算朋友了,你说是不是?我刚才见晓君姐跟光头喝酒,哎——看起来关系好像不错啊。”   田遥倏然停步回头,走廊红色的顶灯打下来,在她苍白的脸上蒙上一层血红,看上去有几分骇人。她像个木偶一样,一眼不发,死死盯着张驰。   张驰不由脖子一梗,扯了扯嘴角,闷哼一声。   “行行,我不八婆了不就是了吗。”他错身离开,走了几步又回头,低骂了一句:“妈的,神经病。”   好不容易捱到打烊,田遥刚出酒吧大门,树底下便走出一个人。酒吧墙上的彩灯还没来得急熄灭,七彩的灯光里那颗光溜溜的脑袋格外显眼。   田遥只觉心脏骤然一缩,她攥紧手中那根电筒,大步往大桥方向走。   周坤果然跟了上来,他没有说话,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,像个黑无常。   起初田遥走得不算快,周坤甚至点了一根烟,边抽边走。   田遥走得慢,周坤也跟着放慢步子;田遥走得快,周坤也随之提速。   田遥越走越慢,到得大桥另一端,她停住,周坤也跟着停下来。   没了人群的喧嚣,只剩下货车驶过的呼啸声,凌晨的大桥显得有些萧索。   田遥不知道周坤想干什么。正是因为不知道,她心里才愈发恐慌。   她忽地飞速跑起来,穿过斑马线,沿着有灯光的大道一直往前跑,不敢回头也不敢停步。   这回,周坤并没有动。他只是将烟头踩灭,看着田遥逃跑的方向,咬牙骂了一句。   “孬种——!就他妈的会跑——!”   田遥折腾了好久才入睡。第二日中午醒来,她照常背着画夹拎着黑布袋出门。   田遥来到昨天的位置,将牌子和椅子摆好坐下,刚架起画夹,眼前便出现一双粉色的高跟鞋。   “小姐,麻烦帮我画一张画。”   高跟鞋主人的声线听起来像粉色一样柔美。   田遥慢慢抬起头,或许是熬夜的关系,或许是夏天天光太刺眼,她的眼睛有些干涩,田遥不由微微眯起眼。   “怎么,不画吗?”高添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挑了挑眉头。   【有生意你还不做,你傻不傻。】   田遥低头,自嘲地笑了笑。   干嘛要跟钱过不去,钱是无辜的。   “……请坐。”   “需要先付账吗?”   “……嗯。”   田遥点点头,从画夹里抽出一张白纸,铺陈在画夹正面,夹住。   高添添低头从挎包里取出长形钱包,抽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块,迈近两步,弯腰递过去。她的卷发垂在脸侧,一个精巧的吊坠从她粉嫩的脖子向前滑出,微微晃了晃。   田遥抬眼,双手接过。她直起腰,单手从牛仔裤的背袋上摸出一小沓领钱,数了几张给高添添。   高添添慢条斯理把零钱收进钱包,扶着短裙坐到了椅子上,她交叠双腿,双手优雅地搭在膝头。   “开始吧。”高添添稍稍抬起下巴。   田遥长长换了口气,握起铅笔在纸上沙沙落笔。   高添添是个小脸美人,五官精致,皮肤细腻,身材不算火辣,但好在比例不错——总之,高添添模样乖顺,一眼看过去就像一只需要人保护的小动物。   难怪陈景皓会喜欢。   田遥笔端一颤,笔芯断了。   高添添目光一直锁在田遥身上,显然发现了她不自然的停顿。   高添添轻轻侧头,说:“怎么了?”   田遥摇头,“没事。”   她侧腰把笔插回笔筒,抽出一支削好的铅笔。她把错的线条擦去,继续勾勒高添添的五官。   高添添突然柔声道:“好像以前没在这边见过你啊。”   田遥飞快看了她一眼,嗯了一声。这回,她手上动作没有卡顿。   “你每天都会在这边吗?”   “不定。”   “来找你画画的人应该不少吧?”   “还行。”   “这样聊天会不会影响你啊?”   “……不会。”   高添添又问了好些基本让人无法拒绝的问题,田遥都是两个字打发掉。   她们频频对视。高添添眼里盛着笑,似乎心情不错,全程眼神几乎没什么变化。田遥的也无太大波澜,说不出是淡然还是木然。   “画好了。”   田遥从画夹上取下画纸,高添添起身走到她身旁。   不得不承认,这个女人身上还有可取之处。   “挺像的。”高添添颔首,轻声说:“你帮我再签个名吧。”   田遥眼神一滞。   她知道。她一定知道。   就像她也知道她一样。   田遥将画纸按回画夹,挥笔在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。字迹龙飞凤舞,像主人的穿着一样漫不经心。   高添添笑着接过画纸,轻轻将之卷起。   “谢谢了。”   “慢走。”   “我会再来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高添添果然不是说笑,第二天,第三天……就像周坤一样,高添添每天几乎定点出现在她眼前。   高添添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,甚至周坤也没有。他们就像黑白无常一样,阴魂不散。   田遥的黑眼圈有些重了。   田遥把这归结于做贼心虚,可她明明不是贼,在高添添面前不是,在周坤面前更不是。   第四天的凌晨,田遥回到住处,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   这几天她的手机都没动静,以至于她一时反应不过来。   【下班了吧,回到地方了吗?】   田遥握着手机坐到沙发上,愣愣地看着手机,没有回复。很快,手机又进了一条信息——   【怎么不吱声?】   田遥赤脚踩在沙发边缘,单手抱住膝盖。她呆了一会,还是没有回复,因为,陈景皓把电话打过来了。   “喂……”也许是刚才跑得太急,田遥的声音有些沙哑。   “田遥?”   “在。”   陈景皓像是松了一口气,“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。”   田遥说:“我能有什么事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在担心我?”   田遥听到电话里长长的叹气声,然后是低沉又熟悉的男声:“你说呢。”   田遥瘪了瘪嘴,“真好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田遥轻轻抽了一口气,“你什么时候回来?”   “过几天吧,怎么了?”   田遥没回答,陈景皓似乎轻声笑,说:“想我了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那边的沉默冗长得叫人难受,田遥吸了吸鼻子。   “陈景皓,你什么时候回来,我好想你……”   你回来好不好。   说完,她把头埋在膝盖上,很快,牛仔裤上晕开了两片水渍。   陈景皓好像说了些什么,她没有听清,或者他并没有说什么。   不过,这已经不重要了。   因为最终也不会有结果,这已经不重要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29章   第二日,田遥一直睡到下午两点才悠悠转醒,她脑袋还有些沉,不过肚子更饿。她揉着眼睛坐起来,拉开窗帘往外瞅,天色有些阴沉,又不像风雨的前兆。   田遥起床洗漱完,又将昨天的衣服洗了。她在阳台晾好衣服,甩了甩手上的水,门外就响起敲门声。   田遥站在阳台的门口,望向那扇黄色木门。她有片刻的愣神,怀疑自己幻听了。   屋里很安静,显得刚才的敲门声格外突兀。她这里,很少会有人来,而来得最多的那个人,没道理会出现。   “谁?”   “我。”   一个简简单单的“我”,拉着田遥前行了几步。明明只有几步之距,她却觉得两腿发虚。   田遥拉开门,陈景皓就站在门外,高高大大的一个。他扶着门框,那双眸子依然幽黑晶亮,跟那天晚上的一般。   田遥本就没太多表情,而此刻的几乎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。   陈景皓笑了笑,说:“怎么,不认识我了。”   “不是,你——”   “我怎么了。”   田遥咬了咬嘴唇,小声说:“你怎么回来了。”   陈景皓又笑了,这回有些无奈的意味。   “你说呢。”   田遥瘪了瘪嘴,眼眶立马红了。她什么也没说,上前一步扑到陈景皓怀里。陈景皓像是早有准备,紧紧将她拥住,推着她进了门,斜倚着到了门背上。   田遥双臂环住他窄劲的腰,她抬起头,看见他线条坚硬的下颌,上面爬出了青色的胡茬。陈景皓似有所觉,微微低下了头。   他的眼睛幽黑深邃,温柔得像春夜的细雨。   此时此刻,一切言语都是累赘,一切试探都是托磨。   田遥踮起脚,牢牢吻住了他。   男人的下颌很粗糙,嘴唇却很柔软,带着他独有的气息。   他的指腹覆上她的脊梁骨,从腰部一路缓缓往上。陈景皓从来不知田遥会有这么瘦,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细微的突起和战栗。   初秋的风卷起帘尾,桌上的画纸被吹得沙沙作响,像极了夏日的某个午后。   陈景皓松开她,田遥的嘴唇已有些微红,像露水洗过的红芍药。他抬手撩来贴在她脸颊上的头发,摸到那些整齐的头发,他顿了一顿,说:“这个……戴着不难受吗?”   陈景皓指的是她的假发。   “……”   “摘下来吧,戴着不热吗。”   “……”田遥抬头看向他,陈景皓的神情不像开玩笑,然而田遥的也不像。“会吓到你的。”   陈景皓口气轻松,说:“又不是没见过。”   田遥轻轻摇头,说:“真没见过。”   陈景皓静了一会,稍稍歪头,“……剪了?”   “剃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表情凝滞,掐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,“什么时候?”   “就前些天。”   田遥语气淡淡,看待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显然跟陈景皓不在同一等级。   前些天,高添添回来的时候。   陈景皓站直了一些,刚好可以看田遥的发顶。他忽然低下头,吻落在她的头发上,接着是额头、眼睑、鼻梁,最后停在她的唇角。   他的吻细细碎碎,轻柔和缓,像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。   这是一种救赎,也是一种认可。   陈景皓拉着她坐到沙发上,他抬头盯着田遥看了一会,倏然笑了,像是已有预谋一般。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,说:“坐这。”   田遥垂眼,毫无征兆地想起他只穿裤衩的光景,那富有力量感的双腿……   “会硌疼你的。”田遥别开眼,双颊更加滚烫。   “不会。”   陈景皓轻轻一拉,将她带进怀里。他单手托住她的腰,另一手与她十指相扣。陈景皓的手掌很大,田遥将手指轻轻扣起,那份温度和力度让她很踏实。   “真不疼么。”田遥脚尖还点着地面,试图分担一些落在他身上的重量。   陈景皓笑着摇头,说:“不疼,你太轻了。”   他识破了她的小把戏,轻轻一抬腿,跟着托在她腰上的手放松了一下,田遥整个人一下子往后倒去。田遥被吓得轻呼了一声,顺势紧紧握住他的手。陈景皓笑着,又伺机将她稳稳托住,这样,田遥整个人都被他抱在了怀中。   田遥:“……很好玩么。”   陈景皓严肃地点点头。田遥轻声笑了笑,伸手抚摸他的脸颊,陈景皓不由跟着她的细抚微微偏过头。男人的肌肤没有女人的细滑,甚至还有些粗糙,但正是因为这份差异,让田遥觉得很真实。   真实得不像做梦。   “真好。”田遥不禁喃喃。   “什么好?”陈景皓问。   “能够见到你。”   “……这就算好了?”   田遥毫不犹豫地点点头,陈景皓侧头在她掌心上亲了一口,笑道:“没出息。”   墙壁上的钟指着两点半,陈景皓说:“还去江边画画吗?我陪你。”   “……不去了。”田遥说,“歇一天。”   “那就不去。”陈景皓想了一下,又说:“一个下午可以画几张?”   田遥收回手,说:“够去澜阳的车费。”   陈景皓一愣,轻声笑了。   “那你会去吗?”   “也许吧。”田遥说,“你是去澜阳办事么?”   陈景皓嗯了一声,“进货,酒吧缺酒了。”   “上次也是?”   “哪次?”   田遥没有立即回答,只是静静看着陈景皓。陈景皓想了想,才恍然,拉了拉她的手,说:“上次是去我妈那里,然后顺便办事。”   “你妈妈……”田遥说,“你老家在澜阳么。”   “老家……”陈景皓笑容有些僵硬,他将田遥搂紧了一些,“算是吧……我家情况有些复杂,以后我再跟你说。”   田遥了然地点点头,“听说澜阳风景挺好。”   “嗯。澜阳属于山地丘陵地区,典型的喀斯特熔岩地貌,溶洞和山水都值得一看。”陈景皓抖了抖腿,低头看向她,“你想去吗?下次带上你。”   “下次……”田遥愣了一愣,“再说吧……太远了。”   陈景皓不以为然,“不远,开车一般就六七个小时。快的话,五个小时就能到。”   田遥看着表皮剥落的木沙发,眼神有些飘忽,她摇摇头。   “还是太远了……”   还是太远了,去不到的。   她说的是时间,他理解成了距离。   田遥转头看着他,他们离得很近,口风都飘到对方脸上,田遥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香。   “陈景皓,我们去旅游吧。”   田遥忽然说,类似一槌定音的架势。陈景皓定定地看着她,田遥表情没什么变化,不像说说而已。他发现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,“……怎么突然说要去旅游啊。”   “你不想和我去么?”   “想是想,但是——”   田遥静静看着他,像以前许多次一样,她并没有发火,也看不出有多失望。陈景皓甚至觉得,再继续坚持一会,也许她会说:“那就不去吧。”   田遥嘴唇微微颤动一下,陈景皓抢先说:“好。你想去哪里,我陪你去。”   “真的可以么。”   “嗯。”这回,陈景皓很笃定。   有时,陈景皓不得不承认,田遥比他勇敢。   她坦率地诉说她的思念,击碎他的迷茫和犹豫,将他从感情的迷沼中拉出来。   她的行为准则很简单,甚至有些直来直往。她手无寸铁,也敢冲到最前面。   那份不顾一切的孤勇,也许你会觉得那是无知,而我恰恰觉得那是最真实的勇气。   陈景皓轻轻摇了摇她,“你想去哪里,什么时候走?”   “你最快能什么时候?”   陈景皓不知道田遥为什么这么赶,但他觉得没必要知道,只要顺着她来就行了。   “我都行,你定。”   “今晚,可以么?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不由笑了,“今晚就走,你是想跟我私奔吗?”   但田遥没有笑,她笑不出来,甚至有些想哭。   “就算是吧。”田遥说,“你愿意跟我走么?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觉得不能再任其自由发展下去了,他将她搂紧了一些,由十指相扣改成握住她的手。   “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,想去几天。我们先把地方定了,再确定时间和行程,交通工具和住宿什么的。酒吧那边还有些事,我得回去交代一下,这些准备,大概得要两三天。”   “有这么复杂么,就是出去走走,买张车票就可以。”   “这些当然都是必须的,不然那不叫旅游,那就成逃亡了。”   陈景皓松开她的手,泄气地往后一靠,笑容有无奈。   逃亡。   田遥愣住了。   原来她潜意识里,把这次旅游当成了逃亡。   就像五年前那次一样,毫无预兆,突然而至。   陈景皓看她发愣,后悔自己语气太冲,放缓了口气说:“这样吧,你把想去的地方、去多久,想好了告诉我,剩下的我来准备,好吧?”   田遥点点头,表情凝滞。   陈景皓轻轻推了推她,“怎么了,不开心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怔怔看着她从他怀里站起来,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。   田遥瞥见他皱起的眉头,无所谓地笑笑,说:“我还没吃饭,饿了而已。”   陈景皓眉头拧得更紧,“怎么这个点还没吃饭?!”   田遥恍若未闻。她一直想着,可能她等不了那么久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甜么。   ☆、第30章   田遥说:“我去买点吃的。”   陈景皓也站起来,说:“我陪你吧。”   田遥摇头,看着陈景皓那双略有倦意的眼睛,“你开了那么久的车,休息一下。”   陈景皓确实也感觉疲累。他今早急急忙忙把事情处理得七七八八,又将剩下的跟徐闻交代,让他帮忙跟着,便跳上车狂飙回来。   这会静下来,他才发现自己冲动得像个少年。   田遥自个出了门。她感觉步子有点飘,像踩在云端,随时害怕摔得粉身碎骨。   走在路上,她总忍不住左右张望,像提防着什么,整个人都显得神经兮兮了。   还是上次那家饺子店,田遥打包了一份饺子。   她回到住处,轻手轻脚开了门,陈景皓已经坐在沙发上睡着了。   他脑袋微仰靠在墙上,抱着胳膊,两条腿敞开抻直,显得又笔直又修长。风扇将他的衬衣下摆吹得一下一下掀动。可能是怕硌得不舒服,他把钱包手机烟盒打火机都放到茶几上。屋里很安静,只有吊扇发出轻微的吱吱声,秋风无声地卷动帘尾。   田遥看着,心底也跟着平静起来。   她将袋子搁到餐桌上,背后倏然传来鞋底摩擦地面沙沙声,她转回头,陈景皓已曲起双腿,掀开眼皮看向她。   田遥:“……吵醒你了。”   “没有。”陈景皓揉揉后脖子,“我闻到香味了。”他看了一眼那个袋子,“饺子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饺子现做的好吃,放久了外皮就硬了。”陈景皓拍了拍身边的位置,“坐这吃吧。”   田遥坐过去,将泡沫饭盒放到茶几上,“你怎么跟老板说一样的话。”   陈景皓想了想,忽地笑了,“因为我也是老板。”   田遥拉开袋子的手顿了一顿,没说话。   田遥撕开饭盒盖子,倒出酱油,扯开筷子转头问他:“你吃不吃?”   陈景皓说:“我不饿,你吃。”   田遥果真没再搭理他,自顾自吃起来。饺子已经温了,田遥基本一筷子一个,蘸了酱油一口下去。陈景皓斜着身子,手肘拄在扶手上,有点想笑。   他还以为,田遥会坚持一下,喂他一个。看来还是他想多了。   田遥忽然停箸,看向他,皱了皱眉头。   陈景皓说:“怎了?”   田遥:“你一直看着我,我吃不下。”   陈景皓不知道她怎么发现他一直盯着,刚才他明明没有笑出声。他摸过茶几上的烟盒,直接从里面咬出一根烟,“屋里就我们俩,不看你看谁啊。”   田遥又转回头去吃饺子,只是脸颊多了两抹红晕。这回,陈景皓轻声笑了出来。   田遥低着头,余光瞥见了那只皮质钱包,边角已经磨旧,透着一股沧桑感,她不由看得有点呆了。陈景皓点燃了烟,用手夹着,说:“怎么了?”   田遥说:“有点旧了。”   陈景皓笑了笑,“是该换了。”   田遥直起腰,说:“我送个给你,你要么?”   陈景皓皱着眉头吸了一口烟,烟圈吐出来时他笑了。   “定情信物吗?”   田遥噤声,目光回到饺子上。   身后传来低沉慵懒的男声:“你送什么我都要。”   田遥把饺子吃完,陈景皓一根烟也抽到尽头。她把盒子收进垃圾篓,“你不睡了么?”   陈景皓把茶几上自己的东西拿上,“我过去睡。到饭点你喊声我。”   陈景皓回到自己那边,刚进门便下意识看向阳台,那几株向日葵,已经结出了沉甸甸的花盘。   吃过晚饭,田遥坐陈景皓的车去酒吧。陈景皓将车停在门口马路边,田遥按着车门,下车前回头跟他说:“我先进去可以么。”   陈景皓神情一顿,按下心头的难过,静了片刻到底还是只说了一个字。   “……好。”   田遥推门下车,绕进旁边的巷子,从后门拐进去,头也不回。   陈景皓只觉得车里有点闷,他降下车窗,抽了一根烟,又坐了片刻,才下车。   离酒吧开始营业还有个把小时,那些服务生才来了几个。陈景皓环视了一遍,没有看见田遥。   吧台那边,方晓君一个人坐在高脚凳上玩手机。她不知看什么看得入迷了,脸上的笑容有些傻气。   陈景皓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跟前,“你看什么呢——”   方晓君尖叫了一声,手机险些脱手,“你、你要吓死我啊!”说完又尖声道:“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?!”   陈景皓斜倚着吧台,嘴角扯了扯,“有意见?”   “没——”方晓君小心翼翼地护好手机,“没意见。就是,太诡异了哈。你才去了一、二、三、四——”她一个一个地收回手指,“四天不到啊——!”   “破纪录了是吧。”陈景皓嘿嘿笑,“这叫有追求。”   “追求……”方晓君斜了他一眼,收回手,抱臂幽幽地看着他,“嗯哼,不知道今晚添添会不会——又——来查岗哦。”   陈景皓站直身,笑容僵在脸上,“……她来过?”   方晓君笑得更欢畅,“怎么,怕了?”   陈景皓挑眉,拉高声调,“你开玩笑?!”   话毕,陈景皓撇开眼,看向那些空空的卡座。方晓君冷笑一声,也没再搭话,只是定定盯着陈景皓,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出破绽。   陈景皓如芒在背,烦躁地扔下一句。   “去抽根烟。”   跟预料中的一样,田遥在楼顶。她趴在栏杆上,手里夹着一支烟。   楼顶依然只有他们俩,陈景皓走过去,田遥没有回头,她几乎一动不动,手上那只烟冒出一段细长的白烟。   入秋后天色阴得快一些,她外面是暗沉沉的天。   陈景皓从后面拥住她的腰,田遥没有惊讶,她将烟拿开一些,无声笑出来。   陈景皓说:“你怎么没被吓到……”   “听到脚步声了。”   田遥站直,缓缓转过身,陈景皓捏过她的下巴,亲吻她的唇。田遥没有反抗,让他亲个够。   过了好一会,陈景皓才松开她,倚在栏杆上,一手揽着她的腰。   “以后少抽点烟。”   田遥侧头看了他一眼,似笑非笑,说:“就开始管我了?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“你怎么不少抽点?”   陈景皓低头瞪了她一眼,在她腰上轻轻掐了一把,“我是男人。”   “不都是人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一时被她噎住,田遥却跟没事人一样,又吸了一口烟。   陈景皓说:“给我抽一口。”   “啊?”   陈景皓朝她手上的烟抬了抬下巴,“来。”   “……不是什么好烟。”   陈景皓说:“没事。”   田遥看了一眼手上的烟,还是抬手将之凑到他嘴边。陈景皓极其娴熟地吸了一口,缓了缓,侧头长长地吐出。   待他转过头,田遥捧起他的脸颊,踮脚便亲上去。他们的吻还带着浓烈的香烟味道,让人清醒,也叫人沉迷。   田遥离开他,丢掉手中的烟蒂,说:“我想到要去哪里了。”   陈景皓怔忪一会才回过神,说:“哪?”   田遥:“西山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那么近?”   田遥点头,“嗯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将她揽紧一些,看着她的眼睛说:“你还可以再想想。费用的事你不用担心,我来拿——你再这么看着我也没用,现在跟之前不一样了。”他眉头轻蹙,“我不会用女人的钱。”   “陈景皓。”田遥静了一会才开口,“你是不是有点大男人主义了?”   “就当是吧。”陈景皓说,那股烦躁又莫名窜上来,“真要去西山吗?那里能看的就一座山、一座庙。”   田遥说:“已经足够了。”   田遥表情认真,甚至还有些固执,陈景皓不觉叹了一口气。   “……行。”陈景皓投降,“那里的香火很旺,每年临近高考都有很多考生家长去烧香,逢年过节人也多,求财求姻缘。你想去求什么?”   “平安。”田遥轻声说,“我只去平安。”   “反正其他两样你都有了——”陈景皓笑了,“去西山的话,我们明天下午就可以出发,过去也就一个多小时。”   “真的么?”田遥不由轻扯他的衣摆,“真的明天下午就可以走?”   田遥对出发时间似乎很敏感,总给他越快越好的错觉。   陈景皓说:“……我什么时候骗过你。”   田遥又松开他的衣摆,表情松懈了一些。   陈景皓说:“明天我跟晓君说一下就好了。”   “哦。”田遥恍然,“我也要跟她请假。”   陈景皓一字一顿,“我一起说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的大手在她侧腰上下滑了一遭,他口气轻快地说:“没事,她早看出来了。”   田遥咬唇,“……”   “西山那么近,你想多呆几天也没关系。”陈景皓说,“明天下午我还要回酒吧一趟,大概四点多完事。你在哪等我?我到时去找你。”   田遥想了想,说:“海城路那的广场,我四点在那里等你。”   “好。”   又厮磨了好一阵,陈景皓和田遥才一前一后离开楼顶。   这回,还是田遥先走。陈景皓目光追随她瘦削的背影,她还是那么干干脆脆,走得头也不回,看不出任何依恋。   也许是距离太短了,陈景皓想。   田遥可谓提心吊胆过了一晚,总担心周坤忽然蹦出来,戳穿她的面具。这种胆战心惊,在陈景皓的短信到来之时达到了顶峰。   【我等你下班。】   她紧紧握着手机,不由喃喃。   “快点到明天吧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31章   捱到酒吧打烊,田遥故意等其他人都走光,才慢吞吞出去。出了门口,她揿亮手电,往周坤常站的那个树根周围晃了几下——那里空无一人。   田遥舒了一口气,走到路对面陈景皓的车边。   陈景皓降下了车窗,胳膊随意搭在车窗上,待她走近,陈景皓往那个树根瞥了一眼,说:“你照那里干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田遥垂下眼帘,从车头绕到副驾座上。“走吧。”   陈景皓嗯了一声,没能释怀,他鬼使神差又看了一眼那个树根——树影底下黑麻麻的,连个人影也没有。   次日下午,陈景皓来酒吧找方晓君,告知她进货情况,以及酒吧的一些日常事务。谈完正事,陈景皓合上账簿,推回给方晓君。   “对了——”陈景皓胳膊随意搭在吧台上,“我要外出几天,这几天辛苦你照看下,有什么事——打我电话。”   “哦,去哪啊?”   方晓君将吧台的纸和本子叠成一沓,对于陈景皓的间歇性外出,她早已习惯,因而语调也甚是随意。   陈景皓反射性地说:“西山。”   “西山?”方晓君抬眼,脸上满是怀疑,“咦,以前怎么拖你都不愿去的啊,说不信佛什么的。怎么突然间思想觉悟提高了一个档次?”   陈景皓白了她一眼,“提高个头啊。”   方晓君嗤笑一声,“你去西山干嘛?求子?!呀——”她瞪大眼,“不会被我说中了吧!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快被她逗乐了,“我求财!得给你准备嫁妆了,行了吧!”   听到“嫁妆”两字,方晓君耳根都烧热了。她不自在地握起那沓本子,往吧台上磕了磕。   “哪那么快……”方晓君嘀咕道。   陈景皓心里兜着另外的事,错过了她的微妙表情。   “对了……”陈景皓稍稍别开眼,食指一下一下点着台面,“田遥……也休几天假……”   此时的他,像个跟家长承认早恋的高中生。   “咦——”方晓君飘乎乎的春思成功被他拉回,“哦——?”她将本子往台上一放,“终于勾搭上了啊——”   “勾搭……”陈景皓揣摩这词的个中意味,不由轻轻皱起眉头,“你说谁勾搭谁呢?”   方晓君说:“行,你俩互相勾搭,行了吧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看着手指旁边台面的纹路,方晓君看着他,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悠然姿态。   “那我们可爱的添添怎么办哦?”方晓君语气幽幽,仿佛怨妇就是她,“看样子不像要放弃的样子哦。看来有人要为难了哦。”   陈景皓胳膊都冒出鸡皮疙瘩,他瞪了方晓君一眼。   “她啊……我们早就分手了……年初啊,你知道的。”陈景皓顿了一下,紧抿嘴巴,像是在准备词汇,“而且,就算跟她继续下去,她父母那边也不见得会同意……分了也好……分了她就可以找个门当户对的……”   “扯吧。”方晓君一掌拍在本子上,“说得你像是为她好一样,明显就是你自己变心了。男人就是狡猾。”   方晓君不留情面的一阵见血,陈景皓愣了愣。   “是是是。”陈景皓不耐烦地点了几下台面,“我承认你说的对,我变心了,行了吧。”   “你跟我承认有啥用啊。”方晓君睨了他一眼,“有本事你去跟添添面前说呀,嘿——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静了一会,方晓君语气一转,叹气般说:“门当户对……那你呢,你跟田遥就门当户对了?”   陈景皓不语。   “你知道她家哪里,以前是干什么的吗?”方晓君追问,语气咄咄逼人。   陈景皓面带不悦,直视她,“年纪轻轻的,这口气,怎么那么像居委会大妈。”   方晓君不怒反笑,“我就随便问问,你那么炸毛做什么。”   “……我们才刚开始。”陈景皓声音低沉,“以后再慢慢考虑。”   “是啊,才刚开始……”方晓君附和,心思飘到别处,神色也凝重了。   他们才刚开始。方晓君心里冷笑,她跟他都还没能开始呢。   “哥。”方晓君回过神,“你为什么也会喜欢田遥啊?她看起来,跟其他女孩子总有些不一样……”   “‘也’?”陈景皓挑眉,“还有谁?”   刚想到那个医生,心绪混乱,方晓君恨不得咬舌。   “呃……”方晓君难得有些不自在,“阿呆。嗯,阿呆。你知道的,阿呆当初可是我们这,第一个跟她搭讪的——啊,当然除了我以外。”   陈景皓眯了眯眼,那神情显然在说:我怎么不知道。   陈景皓说:“你也觉得她不一样了,不就是因为不一样,我才能注意到她吗。”   方晓君暗笑,果真情人眼里出西施。她本想说,她说的不一样是奇怪的意思,没发觉她看上去有点抑郁吗。   陈景皓:“干啥,要说不说的。”   “没什么。”回想陈景皓刚才炸毛的样子,方晓君费了点劲,才将一摊问题都压了下去。“你认真的?”   “你说呢。”陈景皓没好气地应了一句,站起来要走,“快到点了,她还在等我,我先走了。”   “哎——”方晓君冲他背影挥手,“你该不会是,搞出人命了吧?”   陈景皓身影一僵,站定,回头,“嗯?”   方晓君笑着说:“要不,你怎么能下定决心跟高添添分手了呢?”   “是你思想太复杂。回头啊——”陈景皓戳戳自己的脑袋,“去医院看看这里。”   “……”   方晓君等他走开了,才喃喃自语。   “就是去医院看了,才更复杂呢。”   高添添跟昨天一样,下午两点多就来到泰景江边。也跟昨天一样,她沿着江边走了很远,也没有发现田遥的影子。   不会是怯场了吧。高添添不由想。   这样的优越感,让她格外畅快。   她依旧是沿着江边一路走过去,在顺着酒吧前那条马路走回来。   路边停了一长列的车,高添添还是开她爸爸的车,就停在酒吧门前。她回到车边,看了看前后车距。前面一辆红色雪佛兰,后面一辆白色丰田SUV。高添添下意识看向那辆丰田的车牌,只消一眼便顿住了。   JK907   陈景皓的车。   日头晒得人有点眩晕。   高添添缓了缓气,从小包中掏出手机。   【你什么时候回来?】   她顿住,仿佛下了很大决心,才抖颤着补了几个字。   【我想你了……】   高添添就站在车尾边,紧紧攥着手机,盯着蓝色的车牌,直到焦点涣散。   【过几天】   高添添看着那短短的三个字,忽然笑了,笑容无力,而苍白。她没有回复,也没有上车,就一直站在车尾边,像棵树一样一动不动——不过,是棵弱不禁风的小树。   她本可以坐回车上,但她没有。高添添潜意识里觉得,站在外面等他更好。   对他更有冲击力。   高添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街边树的影子被拉长了一段,她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从巷子口走出来。   高添添双手拎着包,走上前两步,“陈景皓。”   陈景皓不知在想什么,一直低头走路,听到声音才抬头,眼里全是惊讶。   “添添——你怎么来了?”   高添添幽然发笑,“你回来得可真快哦。”   陈景皓错开眼光,没有回答。   高添添又说:“你什么时候学会骗我了呢?”   陈景皓依然不语,他的沉默让高添添感觉愤怒的一拳却打到了棉花里。   高添添两手紧紧握着小包的带子,激动得往上提了提,抬高声调,“陈景皓,你以前不是这样的……你怎么变成这样了……”   “添添,我们找个地方谈谈。”陈景皓看了一眼酒吧,“进里面说。”   高添添不动,陈景皓去拉她的胳膊,却被她使劲甩开。   高添添眼眶立马红了,“是因为田遥吗?”   从高添添嘴里听到她的名字,陈景皓说不震惊是假的。他才离开几天,就江山已改。   陈景皓沉住气,“这是我们俩的事,你扯上第三个人干什么?!”   “你护着她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“你别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。”   高添添忽然低下头,摁开小包的锁扣,从里面缓缓抽出一张纸。   高添添的肖像画,田遥的签名。   黑白分明。   陈景皓心头咯噔一下,沉声低喝:“跟我进来。”他不由分说地把高添添拽进酒吧。   方晓君还坐在吧台边玩手机,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没有马上抬头。   “又回来了啊,不是说要去找田遥吗?”方晓君抬头,登时愣住,表情跟见鬼了似的,“呃——你们聊,你们聊——”她说着抓过台上的水桶包,“我还有点事先走,不打扰你们了。”   方晓君灰溜溜地跟他们擦身而过,走到门口才回头看了一眼,心想:这下要出大事了。   陈景皓松开手,两人就面对面站在吧台前,全然没有坐下详谈的意思。   陈景皓低头看着她,“你去找过她了。”   高添添毫不畏惧他的眼神,“你紧张了。”   两人连问句也懒得用,直接给对方下定义。   陈景皓:“我说了这事跟她没关,你别把往里边扯。”   “跟她没关?”高添添冷笑,“跟她没关,那你吼什么,你激动什么……你根本就是在心虚!”   “我心虚?”因为大声说话,陈景皓脖子上的青筋隐现。他也笑了,像听到什么离谱的事。“我有什么好心虚的。高添添,我们年初就分手了……当初是你提的分手。你一个人跑到国外,说是去散心,一去就是大半年,你有没稍微考虑过我啊?”   高添添本意并非想分手,跟许多恋爱中的女人一样,说分手不过是想对方挽留自己,用以试探对方对自己的在乎程度有多深。   一次又一次,高添添在这样的分分合合中倒是试探出了陈景皓的真心,却也让他渐渐丧失了耐性。   此刻听到他说分手,虽然只是提及旧事,高添添还是慌了。   “你怪我是不是?”高添添去拉陈景皓的手,委屈地说:“陈景皓,你还在怪我是不是?你别这样,我——”   陈景皓轻轻扯开了她的手,高添添泫然欲泣,“我这不是回来了吗,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……我们在一起都那么久了,我舍不得你……真的……”   陈景皓的手机震动了一下,他脸上的不忍,跟着那声震动,土崩瓦解。   【我已经到了。】   短短的五个字,像当初的那句“我好想你”,直白而热烈,让陈景皓在摇晃中抓住了一支撑点,稳住了自己,牢牢的。   陈景皓飞快回了短信。   【马上来,等我。】   “对不起……”陈景皓看着高添添,眼神不再闪躲,“添添,我们就这样吧。我要走了。”   “去找她是不是?”高添添不知想到什么,忽然冷下脸,凉幽幽地说:“干嘛没胆子承认?”   “高添添,说了我们走到今天这步跟她没关,你老纠结这个做什么?!”   高添添并没生气,甚至也没委屈的模样,她只是冷冷笑一声。   “陈景皓,你知道她和杨凯什么关系吗?”   陈景皓愣住,但神情显然变得凝重。   高添添怕他没听清似的,又重复一遍,“你知道田遥跟杨凯什么关系吗?”   陈景皓:“你胡说些什么!”   “如果你觉得是我胡说,好——”高添添打开她的小包——   她的举动,让陈景皓莫名其妙地眼角一跳,她刚才就从包里掏出了田遥给她的肖像画。   这回,高添添只是拿出了手机,开锁屏,纤细的手指飞快点了几下。高添添将手机掉了个面让陈景皓看,上面显示一封带附件的邮件正在发送中。   “你要是还不信,你可以亲自去问你哥们。”高添添收回手机,“陈景皓,有些事,不是你选择忽视,它就不存在。”   比如田遥和杨凯的关系,比如我对你的感情。   高添添没再说什么,也不等他回答,转身离开。   陈景皓呆立了好一会,手机又震动一下。他木然坐到高脚凳上,滑开了手机锁屏。   一封新邮件,来自高添添。   陈景皓像是知觉钝化的老人,久久才点开——附件是一个音频文件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32章   四点多的太阳很柔和,海城路广场中央的喷泉边围了不少来留影的人。田遥就坐在不远处的灯柱下,手里握着手机,望着眼前来来去去的人群,还有喷泉上方的微型彩虹。她身边放了一只黑色双肩包,背包瘪瘪的,看着跟她人一样消瘦。   田遥不知坐了多久,跟前走来一个眉眼弯弯的姑娘,拔下一边耳塞,问她旁边有人坐吗。田遥摇摇头,将背包放到自己的腿上抱着。那姑娘在她旁边的长凳坐下,塞上耳塞,手指在手机上飞快点动,像在跟人聊天。   又过了一会,有个年轻男孩上前,那姑娘开心地勾着他的臂弯走了。   田遥看了一眼他们远去的背影,脑袋里闪过一帧模糊的画面,转而又消失不见。   手机依然毫无动静。   周围的温度似乎跟着太阳,一点一点降下去。   田遥翻开手机,揿下了陈景皓的号码。她将手机紧紧按在耳边——   嘟,一声、两声、三声……   电话被挂断了。   田遥缓缓放下手机,盯着鞋尖前方的地砖,那一个一个灰黑色的小格子,看得她眼睛都花了。   她初是以为陈景皓出事了,整个人静下来后想想,怕是她自己出事了还差不多。   可即便这样,田遥还是拎起背包,拦了一辆摩的往酒吧赶去。   酒吧门前偶有人经过,路边停了一溜的车。田遥很快找到了那辆白色的丰田SUV,里边却空无一人。她还想绕到小巷看看后门开没开,手机却响了。   翻开手机,陈景皓的名字赫然闪现。这回,她没有盼了许久终于如愿以偿的感觉,有的仅是一种,如芒在背的凄凉。   田遥接起电话,她将手机贴在耳边,却没有出声。   “你,上来。”   田遥愣了一下,慢慢地仰起头。   酒吧只有三层楼高,而此时楼顶上,陈景皓微微探出身,低头看着她。太阳的光线斜过来,那双幽黑的眼睛微微眯着,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凌厉。   田遥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,应道:“是。”   后门只是虚掩,田遥推开走了进去。穿过空荡荡的一楼,她转到了楼梯间。爬到顶楼的小门前,她停顿了一下,才缓缓推开门走出去。   陈景皓就倚在栏杆上,他没有抽烟,但脚边早已横七竖八丢了好些烟头。   田遥一直低垂着眼,她越走越慢,最后停在陈景皓三步之外。   田遥想着,故事从这里开始,也要从这里结束了。   等了很久,楼顶的风都静了,陈景皓才打破沉默,说:“你没什么想说的吗?”   他的背部自然弯曲,姿势松垮得甚至有点无力,田遥却端端正正站在他面前,肩膀紧绷。   “没有。”田遥摇头,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。   “没有?”陈景皓嗤笑了一声,离开栏杆,站直在田遥面前。   田遥斜了一眼地上的影子,陈景皓还是高高大大的一个,影子比她长出了一大截。   “……好。”陈景皓顿了一下,“你跟杨凯……你跟杨凯怎么回事?你说说……”   田遥咬了咬下唇,垂在身侧的两手握成拳,“你都知道了。”   田遥回答得干干脆脆,陈景皓心头一窒,眼神跟着暗下来。   对,他都知道了。   陈景皓现在总算明白,她为什么会那么赶时间。   从那句突如其来的“我好想你”开始,一切都充满告别的意味。   陈景皓说:“你那么赶着跟我出去玩,不就是为了让我晚些知道,是不是。”   田遥低下头,看着地上那些散乱的烟头,有点出神。   “……或者,你根本没有打算告诉我?”   是。田遥心说。   我根本没打算告诉你,我非常的不想让你知道。我想着,回来之后,我一个人悄悄走了就是了。   那样,我也不用面对现在这样的你。   “为什么偏偏要是你啊……”   陈景皓声音低沉,更像是喃喃自语。   我也很想知道,为什么偏偏是我。这个问题,我也想了很久。   田遥指尖冰冰凉凉,双手握出了一片凉汗。   她低下头,“杨凯的事,对不起……真的,对不起……”   陈景皓转过身,紧紧攥着栏杆上边的铁护栏,直到指关节泛白。   “你走吧,我现在,真的,没法面对你。”   “是。”田遥低低应了一句,像以往很多次一样,头也不回地离开。   只是这次,她知道再也没有人会在背后默默注视她。   田遥下到一楼,方晓君不知几时进来,坐到了吧台边。   “咦?”方晓君奇怪地看向她,“你不是跟我哥去西山了吗?”   田遥停了一下,喉咙干燥得不想说话,她摇摇头,惨白着一张脸从后门出去。   “……”方晓君望着她黑色的双肩包,百思不得其解。   没多久,陈景皓也来到一楼。他像是没有看见方晓君,头也不抬地从她面前大步经过,脸色比起田遥的好不到哪里去。   “一个两个都发神经了……”方晓君咂舌自语。   日头还没散尽,陈景皓开车来到周坤的工地门前。才几天的功夫,这里已经搭起了一排两层的铁皮房子。刚下工的工人大多灰头土脸,三五结对走回屋里,鲜少见到女人的影子,有一两个也是人老珠黄的中年妇女。   周坤接到陈景皓的电话,兴致勃勃地从铁皮房子里跑下来。   “啥事?”周坤站到驾驶座旁边,“还劳你大驾跑来这里找我?”   “还能啥事,回来了来找你吃个饭不行?”   “行行行。”周坤连声应道,“不过啊,这回得我来请。”   陈景皓朝旁边晃了下脑袋,“上车。”   周坤坐到车上,陈景皓问了他要去哪里后,一路只管开车,话都不说一句。周坤试着挑开话题,陈景皓应了几句,后面便又没了声音,像琢磨着什么事。周坤索性也闭上嘴。   周坤挑的饭店依然在丽水路上,他们进去坐定,点了菜,陈景皓又叫了一打啤酒。   周坤犹豫地看着他,“你今晚可是开车来的啊。”   陈景皓惜字如金,“代驾。”   “……”周坤脖子一梗,低头拆开碗筷的塑料纸,“看上去兴致不高啊。怎了?跟嫂子吵架了?”   陈景皓没有立马回答,他看了那光头一眼,不由皱了皱眉。从见到周坤起,他的耳边一直充斥着男人的咆哮声和女人的求饶声——   【你要是不说——好!你要是不说,妈的,老子就找人轮了你!】   【我说,我说——我去跟他说,我去跟他说——】   “没有。”陈景皓说,他低头摸出烟盒,咬出一根想点上,服务员走了过来。   服务员说:“先生,我们这里不能吸烟。”   陈景皓愣了愣,把烟取下,直接掐折了,跟周坤拆出来的塑料纸丢一起。   “……什么事啊,把你给气成这样。”周坤看着他,几乎是目瞪口呆。   周坤拉过他的碗筷,替他拆了塑料纸又用茶水涮过,提起茶壶给他倒了半杯茶。   “来来来,先喝口茶润润喉。”周坤放下茶壶,坐回椅上,“今晚兄弟我陪你喝个够。”   周坤那个“兄弟”像把刀插在他身上,陈景皓像费了大半身的力气,才说出口。   “周坤,你还记得撞了凯子那人叫什么名吗?”   “记得啊,怎么不记得。妈的,化成灰我都记得。”周坤两手按在腿上,“当年凯子开着他爸那辆破摩托车去追她,人都跑到她前面了,妈的,你小贱人还踩油门。凯子做错了什么啊?!不就是当众亲了她一下吗,用得着气成那样吗!妈的,那小贱人当年说把油门当刹车,我看啊,他妈的就是故意的!出了事就跑,被抓回来还死不承——”   “我只问你她叫什么名字!”陈景皓忽然爆喝一声,周围几桌人齐刷刷看过来。   “……田遥。”   “哪个遥?”   “遥远的遥。”周坤拍了一把大腿,“啊——这小贱人现在就在你那打工呢,不知道你认得吗,当年上法院的时候你不在——”   最后的侥幸破灭。   陈景皓忽然自嘲自笑了。   他觉得自己真是蠢得可以,田遥都承认了,他还来问周坤,岂不是自讨苦吃。   也不对,陈景皓想。   她既没承认,也没否认。   “唔……”陈景皓无意识晃了晃茶杯,茶水泼出来也浑不在意,“不认识……人那么多,我哪可能认识……我又不是晓君……”   周坤想了想,点头,“也是。”   那小贱人虽然长得他妈的好看一些,但现在落魄成这样——何况皓子还有添添,怎么可能跟这样的女人扯上关系——当初还以为她跟皓子有什么,现在想想,顶多是那个小贱人自作多情了。   周坤瞎合计了一番,又说:“那你打算怎么处理?让那小贱人继续留在那里?”他点点桌面,“不能吧——多糟心!你能看得下去我都不能忍,看到她我就想起凯子,年纪轻轻就——”   服务员端菜上桌,周坤适时打住。   陈景皓让服务员开了瓶盖,二话不说就倒满了两杯。周坤看着他这架势,筷子伸到半路都僵住了。   “皓子,你这是——”   “哪那么多废话,喝啊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果真没废话,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灌。   方晓君接到周坤电话赶到饭店时,陈景皓已经趴在桌子上。   “我哥这是咋的了?”方晓君看了周坤一眼,周坤脸颊红得跟他的光头一样反光。她去推了推陈景皓的肩膀,“喂——醒醒——”   “别晃了。”周坤说,“我刚试过,没用,喝倒了——”   方晓君说:“喝了多少?”   周坤指了指桌上七八个啤酒瓶,“刚才服务员还收走了一批,十来瓶应该有吧。”   方晓君眉头皱得都可以夹苍蝇了,“你就不拦着点啊?”   周坤摆摆手,“能拦我早拦了——皓子的酒量根本不止这点,都是心里有事,喝闷酒呢,一整晚话都没几句。”   “能有啥事?”方晓君说完,马上想到另外一个人,“他都跟你说了什么?”   “也没说了什么啊。”周坤隔着衣服挠了挠滚圆的肚皮,“一上来就问当年撞死凯子那人叫什么名字,然后就喝成这样了——”   方晓君心头咯噔一下,她没见过杨凯,但听陈景皓提过。杨凯出事的时候她刚认识陈景皓不久,又赶上陈红梅抱病,陈景皓那段时间经常在外面,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慢慢接管酒吧的日常事务。   方晓君说:“那——那个人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田遥啊。”周坤说,“你们酒吧的,你该认识吧。”   岂止认识啊。方晓君心叹。   “啊——”周坤想起什么似的,“皓子跟这女人没什么吧?”   “能有什么!”方晓君脸色一变,沉郁了几分,“来,搭把手——帮我把他扶车上。”   “行。”周坤站起来,喃喃了几声,“没什么就好。”   方晓君:“……”   方晓君坐在陈景皓的车上,她目送周坤离开,没有急着开车。她先给戴云辉打了一个电话——   “喂,阿呆啊,你在酒吧吗?”   “嗯,你手上的活放一下,过来一下丽水路这边,你皓哥他——”   副驾座的窗户徐徐被降下,嗒的一声清响,烟头亮起星红的一点。   “啊,没事了。”方晓君对着手机说,“嗯,我没事,我哥也没事,你继续忙哈。”   方晓君收起手机,转头对身边的人说:“送你回哪里,老家那边还是盛辉国际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好像要先说一下,这个文不是100%的HE。   ☆、第33章   方晓君收起手机,转头对身边的人说:“送你回哪里,老家那边还是盛辉国际?”   陈景皓恍若未闻,他看向窗外,烟头的火光一明一灭。   秋天已至,街边树的叶子还没有变黄,但也离枯黄不远了;又或是夜色蒙蔽人的眼睛,陈景皓看不清楚。   方晓君轻叹一声,把车子调了个头,开往远离泰景江的方向。   田遥按部就班出现在酒吧。第二日,她依旧背着画夹去江边。秋日午后的阳光让人都懒散起来,来找田遥画画的人不多,没有陈景皓也没有高添添。   才不过一夜的光景,世界就走了样。田遥回想天台上的拥吻,只觉,恍如隔世。   田遥大多时候盯着江面的小船发呆,一动不动,直到眼睛睁得累了才眨眨眼。一张枯叶飘落到她的发顶,她也浑然未觉。   捱到酒吧准备开门营业,田遥如魔怔一般,又跑上了天台。她跑得太急,喘着大气推开门——空旷的天台上只她一人。   她卸力地靠在栏杆上,泛黑的水泥地板上,静静地躺着一小片烟头,看上去似乎比昨天多了好些。   田遥擦燃火柴,点着了一根烟。她抽得很慢,有时甚至忘了去吸,直到香烟燃尽,她把香烟和火柴梗丢在另一边,离开了楼顶。   陈景皓好几天没出现在酒吧。他跟方晓君“请”了几天假,让她就当他还没有从澜阳回来。   方晓君在电话里说:“你既然不想见到她,那不如直接把她辞退了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我以什么理由啊,总不能无缘无故把人给炒鱿鱼吧。”   方晓君哦了一声,听上去有些不以为意,“你怎么比女人还心软啊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方晓君:“你要是不想做恶人,那我来说。再怎么说,当初也是我让她进来的。”她顿了顿,“其实也不用编什么理由,双方不都心知肚明了嘛。”她声音低了下去,像是说给自己听,“而且,她看上去也不像会是死皮赖脸的人。”   陈景皓单手握着冰凉的铁栏杆,望着阳台外斑斓的灯光,静了好久。他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,到了最后,定格在一双绝望的眼睛上。   那个深夜,那扇开了一条缝的木门,那道细长的疤痕,那双绝望的眼睛。   陈景皓莫名有些害怕,而他也感知到,这种害怕,跟当初的截然不同。   “哥?”方晓君说,“你还在听吗?”   “唔……”陈景皓应了一声,抓了抓栏杆,“算了……暂时先这样吧……”   方晓君:“……”   “晓君。”陈景皓忽然叫了一声,“你看过她的身份证是吗?”   “啊。”方晓君应道,“是啊,当初都留有身份证复印件,怎么了?”   陈景皓:“她几岁了?”   方晓君:“……等等,我帮你看看。”   那边传来拉开抽屉和纸张翻动的声音,一会后,方晓君说:“27了。”   “27啊……”陈景皓抬头看了一眼橙蒙蒙的夜空,“你也27了吧。”   “是啊,怎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陈景皓说,“那先这样,有事打我电话。”   “好。”   陈景皓看了一会并无新意的夜景,才回到沙发上。他平躺下来,双手交叠枕在脑后,看着橘黄色的吊灯发呆。   有一瞬间,陈景皓甚至想不起杨凯的面孔。实际上,要不是旁人特意提起,陈景皓只有每年忌日的时候,才会主动想起杨凯。   这大抵是无法避免的局面,随着年轮转动,除了至亲至爱,那个人的痕迹终会在许多人的生命中渐渐淡去。   陈景皓觉得有些无奈,也有些难过,他慢慢变成了后面一种人。   放假的几天,陈景皓窝在盛辉国际的公寓里,想了很多事。   他一会想起杨凯曾经打电话告诉他,他在追一个女孩,那女孩如何如何合他心意,等追到了就带她来给他瞅瞅。   他一会又想起初见田遥时,她的各种怪异又木然的举动,现在总算有了合理的解释。   他也会想,田遥在监狱里过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……   心情像过山车一样上下颠簸,直到最后,脑子乱得像厨房里塞满外卖盒的垃圾篓,陈景皓才停止。   他换了一身能出门的衣服,把垃圾打包了,拎到楼下的垃圾桶。   他回来的时候,门口多了一个人。   陈景皓讶然,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高添添还是一身娇嫩柔美的粉红,双手拎着小包,端端正正地站在他家门前。她的脸色并不十分好,但并不妨碍她一身淑然的气质。   高添添看见陈景皓,眼里的惊讶也是一闪而过。他的胡子好多天没有刮了,密密麻麻的一片,头发长了也没剪短,乱糟糟的一窝。   “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?”   “有什么好看的。”陈景皓自嘲地扯了扯嘴角,“……进来吧。”   他还是不忍心把她关在门外。   高添添跟他进了门,熟练地拉开鞋柜找出那双粉红色的拖鞋,俯身换上。房间有些凌乱,高添添看了很久,也没有见到他们合影的相框。   陈景皓的冰箱早已断货,他进厨房找到一只还算干净的杯子,洗了,给高添添倒了一杯温水。   陈景皓把杯子放在茶几上,“没其他喝的了,将就一下吧。”   高添添交叠双腿坐在沙发上,裙子收叠得整整齐齐,陈景皓的客气让她微微一愣。   她端起杯子,“没事。”   茶几上的烟灰缸还残留着些许烟灰,陈景皓坐到旁边的沙发上,摸过茶几上的烟盒和打火机,一根烟刚抽出一半,他想起什么似的,又推了回去,把烟盒和打灰机放回茶几。   高添添抿了一口水,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,笑了笑,“没事,你想抽就抽吧。”   陈景皓看了她一眼,手没有动,“来找我什么事呢?”   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。   高添添把杯子放回茶几上,“今天什么日子,你忘了吗?”   陈景皓像是没听清似的,“什么?”   高添添:“我们在一起的纪念日,五周年了。”   陈景皓倾身向前,手肘支在膝盖上,他十指交握,侧头看着她。   “添添,我们——”   “陈景皓。”像以前很多次一样,高添添又抢在他前头,“无论你跟她有过什么……我都、我都可以接受。”   陈景皓按着脸,好一会才缓过来似的,他看着高添添,眼睛有点红,“……添添,你别这样。”   “我不管。”高添添撅起嘴,眼泪都涌了上来,她走过去从背后拥住了陈景皓,贴着他坚硬的脸颊,“我会等你,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只觉累得软塌塌的,根本不想去考虑和谁在一起。   或者不如说,他更想那个人的背景能简单一些,普普通通的,跟他的以前没有任何联系。   这样,现在抱着他的,会是另外一个人。   隔了好久,陈景皓长长叹了一口气,大手覆盖在高添添柔嫩的小手上,无意识的。   陈景皓有瞬间的走神,他想起,田遥的手,摸上去是全然不同的触感。   田遥的指尖和手掌,有一层硬硬的茧。   那是长期干体力活才能留下的印记。   当晚,陈景皓终于下定决心回酒吧,高添添自然跟着,陈景皓已经有点懒得反对的意思。好巧不巧,他们刚进门不久,就看到了周坤。   陈景皓跟他打招呼,“那么有空过来坐啊。”   周坤挠了挠肚子,笑着说:“大晚上的,在工地里闲着也是闲着,整天对着那帮大老爷们多没意思啊。”他又看向挽着陈景皓臂弯的高添添,“嘿,嫂子,我们又见面了啊。”   高添添下意识抓紧了陈景皓的胳膊,低低地嗯了一声。陈景皓愣了一下,转而了然地搂了搂她的腰,将她护住。   周坤跟陈景皓寒暄完,转身去了洗手间。陈景皓习惯性地扫了一眼酒吧,然后拉着高添添在角落一个卡座坐下。   “你很怕他吗?”陈景皓问。   高添添看了他一眼,委屈地垂下眼,“嗯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,像安慰一只小狗似的,“那段录音,你怎么会有?”   高添添似乎不愿想起那件事,紧抿着嘴巴,许久才开口。   “就是你走的那晚,我来酒吧找你了。你打电话回来,我在巷子口外面接完电话,不小心听见了……”   “我走的那天……”陈景皓低声重复,他轻拍高添添的脑袋,口吻却不像安慰人,更像是规劝,“以后遇到这种事,少凑热闹。有些事,不知道,反而比较幸福。明白了吗?”   高添添知道他所指何事,但也只是皱了皱眉头,忍了下来。   “明白了。”她小声说。   陈景皓笑了笑,“被吓坏了吧。”   高添添小心翼翼开口,“周坤……真的会做哪种事吗?找人什么什么的,如果……的话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表情凝固了瞬间,“你别多想了。周坤这人我了解,他也就口头上说说,吓唬吓唬人——他不会干这种事的。放心好了。”   高添添将信将疑,终也没说什么,只简单哦了一声。   说是这样,陈景皓看见周坤,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。   周坤从洗手间回来,表情便秘一般,眉头拧到了一块。他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,嚷道:“怎么,那小贱人还在这里?你没赶她?刚又被我碰见了,真他——”   一句“真他妈的倒霉”还没骂完,周坤瞥见高添添依然在陈景皓身边,后边的话立马咽了回去。   高添添一刻也不想和周坤呆在一起,她识趣地起身,挤出一个笑,“你们慢慢聊,我去找晓君聊聊天。”   周坤看着她走远了,才看向陈景皓,显然想要刚才问题的答案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周坤挠了挠肚皮,“你怎么忍得住的?老子看到她就烦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晓君让她留下的。”   “呵——”周坤冷笑了一声,“也就女人容易心软。我看她吃了五年国家粮,也只能来这里扫扫地了。”周坤双手往膝盖上一拍,“行,这是你们的地盘,你们说了算。”   田遥在角落里,看着高添添走近吧台,才转身回到了工具房。她觉得有些胸闷,于是推开后门走了出去。有个人刚好要进来,田遥看了那人一眼,马上叫住了他。   田遥:“张驰,等等。”   张驰站定,说:“干什么?”   田遥走出去,将后门虚掩,“想问你点事。”   张驰双手插兜,上下看了田遥一眼,说:“什么事?”   田遥像打了会腹稿,才说:“你知道辞工最快要几天可以走么?”   张驰睁大眼,“你要辞工?”   田遥:“……没,我就随便问问。”   张驰显然不信,“哟,找到好地方啦?辞工去哪里?要不把哥们我也捎上?”   “……你不说就算了。”   田遥转身要走,张驰哎哎几声喊住她。   “哎,你这人还能不能好好说话啊。”张驰说,“我就随便问问,那么快就发脾气了啊。”   田遥嘴巴紧抿,撇开头看着远处那只孤孤单单的垃圾箱。   “你也算正式工了,按规矩,要提前一个月吧。不然的话——”张驰挑眉而笑,“要倒扣工资的哟。”   “一个月,太久了……”田遥手指头动了动,“知道了,谢谢你。”   张驰飞快看了一眼田遥的肚子,神秘兮兮地说:“喂,你该不会是要回老家结婚了吧?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34章   张驰撬不开田遥的嘴,也就兴致缺缺返回屋里。田遥胳膊肘垫着手背,抽掉一根烟。她走回门边,刚想去推门,铁门吱呀一声,被人从里边拉开。   陈景皓背着光,脸上笼着一层暗色,表情模糊。他的手停在门把手上,只顿了一秒,便要跨步向前。   田遥呼吸一窒,垂下眼帘,侧开身让他过去。田遥抬手扶了一下门面,身后传来轻轻的嗒的一声。她回头,陈景皓背向她而立,还是高高大大的一个,一点猩红悬浮在他垂下的手边。   “陈景皓。”   田遥低低叫了一声,他像是没听见,依旧背对着她,只抬起手吸了一口烟。   “明天……”她嗓音低沉,像夜间私语,“明天中午我把你的备用钥匙还给你。”   陈景皓不吱声,他低下头,那口烟吸得有些久。   巷子幽长,只有他们两个人,车流声像是被堵在巷子口外面,周围静得——田遥仿佛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。   “你应该在家吧……上次那里。”   田遥觉得自己在跟空气自言自语,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挺拔的背影,推门进屋。   吧台边,高添添和方晓君面对面而坐,她们姿态从容,脸上挂着笑,不知道在聊些什么。   那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样子,田遥想,而不是像她这样,任何风浪都能将她击得狼狈不堪。   高添添和方晓君全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田遥,虽然她们十句话有九句没离开过她。   方晓君礼貌地跟她寒暄了几句,感觉到彼此的意兴阑珊,话锋一转,开门见山。   “是你告诉我哥的吧?”   高添添笑容不变,哦了一声,“晓君,你这话跳跃性太大,我怎么有点听不明白呢。”   “添添呀——”方晓君拍拍高添添搁在台面上的手,“咱们都是女人,女人直觉向来很准,你那么聪明,我就不用多费口舌明说了吧。”   “是吗,可我真听不懂呀。”高添添说,“直觉也是分人的,我怕我们想不到一块去,我会错意了,你说是不。”   方晓君用手往后捋了捋头发,叹了一口气,看着高添添,“添添,既然你觉得我说得不够明吧——好,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。”   方晓君坐正了一些,“那件事,是我哥和田遥之间的事,他们之间的心结。这个心结,要不要解,怎么解,都是他们的事。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?”   高添添当然明白,方晓君的意思不就是叫她别插手,别趁虚而入吗。她抱起胳膊,静静看了方晓君一会,忽地笑了。   “那——既然你都说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了,现在你跟我说这个,不也跟你没关系吗?”   方晓君愣了一下,不怒反笑,“是,那件事是跟我没关系。但陈景皓是我哥,以前是,现在是,以后也是。所以,我见不得任何人伤害他。”   方晓君最后一句一字一顿,字字清晰,一下下砸在高添添心头。   高添添冷笑,“照你的意思,如果知道真相的是你,你还会为了避免所谓的伤害,而选择瞒着他了?”   “你错了。”方晓君说,她站到地上,虽然比坐在椅上的高添添矮了一些,但总让人觉得,高添添才是需要仰望的那一个。   “我说了那是他们的事,即使要告知真相,也是由田遥来说,轮不到外人插手。”   方晓君不等她回答,转身,留给她一个干脆的背影。   方晓君从面前经过,仿若没看见田遥,这让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又灰飞烟灭。   再等等吧,田遥想,过段时间再辞工。   可究竟在等什么,田遥也想不清楚。也许是一个冲动的理由,也许是一个转变的契机。   田遥琢磨了很久,终于找到一个支撑她留下的强大理由——她需要钱,她不能失业。   下了班,田遥回到住处,从抽屉里找出那只澜阳特产的姜糖铁盒,陈景皓的备用钥匙就放在里面。   那边铜黄的钥匙,摸着冰冰凉凉的,像她此刻的心情。   铁盒的旁边,横躺着一个褐色的纸袋,里面是一个男士钱包。   那天下午,田遥特意到广场那边,给他挑了这么个钱包。   只是她知道,好像再也没机会送出去了。   次日中午,田遥转了三路公车,来到盛辉国际。她只来过一次,但凭着印象,还是找到了陈景皓所在的那栋楼。   一楼是各种店面,田遥站在对面楼的阴影下面,她手搭凉棚,仰头去找陈景皓家的阳台。   田遥记得他在20楼,但17号房间具体在哪个方位,她记不住。田遥记得电梯里最高是三十一层,她从上面数下来——阳光照到窗玻璃上有些刺眼,田遥数了几层便乱套了。她只好作罢,揉揉脖子,掏出了手机。   田遥本想给他打电话,又怕他直接挂了,犹豫再三,她字斟句酌了一番,给他发了条短信。   【你在家么,我把钥匙还给你,我现在在你楼下。】   田遥觉得自己选的时间段并没问题,中午陈景皓要吃饭的话,必定会下楼,顺便也能拿钥匙。   然而半个小时过去了,陈景皓依然没有动静,田遥在公车上都是一路站着过来,她双腿有些发麻了。   她一直盯着大楼出口,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了关键。又等了一会,她没有等到陈景皓,却看到了一对,故人。   那是衣着考究的一男一女,女人亲昵地挽着男人的臂弯,笑容灿若桃花。男人有着一张白净斯文的面孔,眉眼,乍一看和陈景皓的有些微相似。   田遥登时愣住,耳边响起警示性的耳鸣,她以为看到了幻象,眯了眯眼睛,那对男女没有凭空消失。   田遥跟上去,许是站得太久,她两条腿有些不听使唤,步子有些小、有些慢,更像是不敢向前。   怕什么。田遥问自己,她在怕什么,是那个女人,还是那个男人。   田遥始终跟他们保持一段距离,她像抽离于世界,前几分钟想着的什么陈景皓、什么钥匙,统统抛之脑后。她的眼前、脑海,都是那对人。   田遥紧紧跟着,不躲不藏,她不怕他们突然回头,因为没有什么理由让他们回头。   小区外是一个十字路口,他们跟着闪烁的绿灯,快步走到路对面。田遥也提速,要跟过去。一只脚刚才到斑马线,就被一股蛮力拽回来。   “你疯了啊,没看见车吗?!”   那一排车,徐徐启动,压着斑马线开过去。   “我看见她了……”田遥回头看了陈景皓一眼,又看向路对面,“我看见他们了……他们怎么能这样……他们怎么能在一起……”   车流中混了几辆蓝皮货车,接连不断开过,很快阻断了她的视线。  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带着明显的颤抖,哽咽一般。   陈景皓晃了晃她,说:“你在说什么,你看见谁了?”   田遥掰开他的手,垮着肩膀往回走。   陈景皓又拉住她,“你要去哪里?”   田遥回头看了他一眼,或说不是在看他,她的眼神失焦了。她又要继续走。   “田遥!”   田遥并没清醒几分,她想起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,想起高添添和陈景皓,在一起耳鬓厮磨的光景。她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坍塌。   “……我们谈谈。”陈景皓说。   “还能谈什么。”田遥看着胳膊上的那只大手,它骨节分明,厚实有力,却抓得她有些疼。“我们还能谈什么,你都知道了……”   “……好。”陈景皓松开她,田遥胳膊上出现几道红印,久久没有消失。   阳光下,两个人都微微眯缝起眼睛,叫人分辨不出是不悦,还是太晒。   “我就问你一句——”陈景皓说,“当年的事……你是故意,还是不小心?”   田遥抬眼看着他,一直看到不认识,“你就想问我这个么。”   陈景皓:“老实回答我。”   他的神情和语调都是陌生的,田遥想到了那些狱警训人时的模样。她指尖冰冰凉凉,眼神黯淡下来。   田遥说:“如果我说是无意的,你就能释然了么。”   陈景皓神色一滞。无疑,田遥戳中了他的心事。如果知道她不是故意的,他就能释怀了么,就能原谅了么。这个问题,他想了很久,也没能融入到那种假象状态中去,所以,他需要亲自验证。   陈景皓说:“……那你说是还是不是,就一个答案。我要听你说。”   田遥轻声说:“都过去那么久了,你问这个还有意义么。”   “田遥!”   以前,他叫她的名字,都是温温和和的,自带一股让人心尖一颤的柔情。而此刻,却像一把锐剑,从她的头顶直□□去,那种感觉,疼痛又冰冷。   “这就是你的态度?”陈景皓眼睛瞠红,“杨凯走了,你跟没事人一样在这跟我说没意义?”   他愤怒地看着她,然而掐断她最后一丝挣扎的勇气的,是他眼底的失望。   田遥眼前交替过两帧画面,那个女人挽着那个男人,高添添挽着陈景皓,他们脸上,无疑不是从容淡然的笑容。   只有她一个人是多出来的,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他们。   陈景皓的眸子还是那般幽黑,田遥看着他眼中自己,那么小小的一只,微不足道,像一抹尘埃,轻轻呵一口气便能吹掉。   “对。”田遥说,“杨凯走了,再也回不来了。我只坐了五年牢,根本没办法弥补一分一毫。”她声音很轻,每个字却说得一点也不含糊,“所以,陈景皓,你还是恨我吧。”   话毕,她笑了。   往后,每当陈景皓再想起田遥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的这个笑容——阳光之下,诡谲又无力。   他常常在想,如果那时他能拉住她,后面那些事,是否就不会发生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35章   市六医院附近的公园里有一条文化长廊,石头架子上三角梅纵横交错。田遥坐在长条石凳上,不时朝长廊近门那端张望。   没多久,长廊那端走来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,他穿着白衬衫,衣摆收进黑西裤里,气质跟他穿白大褂时候一样,干干净净的。   田遥说:“你来了啊。”   温礼:“嗯,等久了吧。”   温礼手里拿着两瓶水,他笑了笑,把其中一瓶递给田遥,然后在她旁边坐下。两人之间不远不近,隔了一个人的距离。   “没有。”田遥接过瓶子,拧开盖子喝了几大口。她的喉咙干燥得要起火,从盛辉国际过来,到现在太阳快下山,她几乎没沾过水。   听到她喝水的咕嘟咕嘟声,温礼低下头,轻声笑了。   长发披肩,跟她以前一样。   田遥放下瓶子,看向他,说:“你笑什么。”   温礼轻叹一声,语调轻而快,细听又发觉掺了点无奈,“难得你来找我。”   “……嗯。”田遥慢吞吞旋紧矿泉水的盖子,“我就来问你个事,不会耽误你很久的。”   温礼拧着盖子,闻言手上顿了一下,说: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。”   田遥愣了一下,“……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。”   温礼从瓶盖上抬头看她,“什么事呢?”   田遥支吾片刻,低头看了好一会瓶盖,才低声说:“阿礼,你跟她有联系吗?”   温礼反射性地问:“谁?”   田遥侧头看了他一眼,那神情像是在说:“还能有谁。”   温礼思考着她的哑谜,手中转着瓶子,水都忘了喝。   “哦。”温礼顿悟似的,“没联系,很久没联系了,但——”   田遥的目光,随着这一个字,定在了他的脸上。   温礼说:“听说过一些近况,同学聚会的时候。”   “那——”田遥说,“他们这些年是不是一直都在一起?”   “他们?”   田遥眼神淡淡,又看了她一眼,脸上还是那个“还能有谁”的表情。   “……是的吧。”温礼说。   田遥说:“你一直知道的么?”   温礼:“……算是吧。”   田遥明白了,删去温礼的那个推测语气词“吧”,便是事实真相。   田遥哦了一声,看着碎砖铺就的路面,上面摊开支离破碎的太阳光,她看得有些愣神。   “我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。”田遥喃喃,“我今天……看到他们两个了。”   “……”温礼不知道该说什么,扭开瓶盖,仰头喝了一口水。   “他们要结婚了么?”田遥又问,她每问一句,胸口就像多缠了一道绳子,将她勒得越来越透不过气。   温礼摇头,“……不知道。”   “应该快了吧。”田遥说,“何嘉奕……嗯,也有三十多了吧,应该快了吧。”   那个名字说出口,比想象中的容易。也许是过了太久,那个名字,已经变成了一个遥远的符号,让人感觉不真实。   田遥还想说什么,在她开口前,温礼抢先道:“田叔叔上次跟我提了一下,好像——何家不是太同意。”   “是么。”田遥想了想,“以何家的家世,不同意也说得过去。何况她还——”她顿了一下,自嘲地笑了,“算了,也没什么好说的。”   温礼听着,只觉得酸酸的,又有些沉重,分辨不出那是田遥的语气,还是他的心情,抑或是两者都有。   “你知道么。”田遥又忽然开口。   “知道什么?”温礼自然地接道。   田遥吸了一口气,胸腔像是堵满了东西,沉重又气闷。   “有时候我在想,这是不是报应啊……”田遥微微抬头,看着那些藤枝和绿叶,密密麻麻的一片,紧紧覆盖在石头架子上,隔断了外面的天。   一时的贪念,一路的曲折。   “小遥,你别这么想。”温礼说,带着他惯有的沉和,像在安抚病人。“就算你曾经做错过什么,也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惩罚你。”   “是么。”田遥静了一会,忽地轻声笑了,她说:“阿礼,你还是没变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田遥说:“话说总得那么委婉。”   温礼:“……”   那件事上,我真的做错了。不然,也许现在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,会是我。   田遥连自己也迷糊了,那个“他”究竟指得是陈景皓还是前男友。   如果那样,也许她也没机会认识陈景皓了。   田遥站起来,顺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,“阿礼,我先回去了。过段日子,我再来找你。”   这回,温礼像有所准备,只愣怔了一下,也站了起来。   “嗯,我送你到车站。”   温礼没有挽留,或许他也知道挽留无用,他只是陪着田遥走到附近的公车站,便挥手道别。   纵然他有那么点不舍。   “还有个事。”田遥走了几步,忽然停步回头。   “什么?”   田遥笑了,这个笑容,跟刚才任何的都不同,像是目睹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,自己也受到了感染。   “晓君人挺好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温礼怔忪一秒,也禁不住笑了,有点无可奈克,又带了点小秘密被人窥破的尴尬。   田遥回到酒吧,依旧爬上天台,上面空无一人,只有那两滩还没被扫走的烟头。她掏出电话,拨下了田国成的号码。   她并没存他的号码,可因为号码用了太多年,她只需稍稍回想,便能准确无误摁出来。   电话拨过去,等了好一会,终于接通了。   那端,传来一个颤颤巍巍的男声,“喂……是小遥吗?”   “……是我。”田遥说。   “……”   “我就问你一个事,杨凯的墓,在哪里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喂,你说话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不知道?!”   “……”   “这五年来,你们就从来没有去拜祭过他么?”   田遥一手抓住铁栏杆,那冰冰凉凉的感觉通过掌心和指尖,沿着手臂钻到她的脊背,她整个人都在战栗。   “你们的女儿把人家撞死了,你们居然告诉我,你们连他埋在哪里都不知道?!”   田遥吼完,摁下了挂机键。她扶着栏杆,弓着身微微喘气。她紧紧攥着那只手机,像下一秒就能把它捏碎。   田国成告诉她,杨家人明里说了,不想让他们去看杨凯,因为他们不配。杨家人口风都很紧,说不让去,也真的对他们没有半点透露。   葵安县城不大,但要找这么个地方,也实属不易。除了一条进山的路上有一片大的墓园,县城外的山头,还散落着许多传统的私人墓地。   田遥蹲到地上,她一边抽烟,一边琢磨这件事情。   无论如何,她都要去看看他,哪怕这再也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看。   她再也听不到他说话,无法知道他是否也恨她。   她总归要对他说声对不起,哪怕无济于事——这也是田家欠他的。   而除了杨家人,还有两个人,一定知道。可她该问哪一个。   田遥抽掉一根烟,烟头被扔在之前的地方,跟陈景皓的那一堆泾渭分明。   当晚,周坤依旧出现在酒吧。田遥尽量不暴露在卡座外面,只在一个远处的角落,像一头豹子,耐着性子,静静窥视着周坤。   幸而周坤只呆到九点多便要离开,田遥让张驰帮顶一下班,自己换了衣服便跟上去。张驰意见挺大,田遥也来不及跟他讨价还价。   周坤在路口处上了摩的,田遥等他走远一些,也跟着上了一辆,让司机跟着前面的。那摩的司机显然见怪不怪,说了一声“好咧”,便跟了上去。   此时车流量不小,车头灯和路灯光交织,路面扬起一层薄薄的尘埃。   司机见缝插针地穿行,愣是没有把人给跟丢了。   丽水路两边都是各种饭店、足疗店、棋牌社等休闲场所,路边光线暗淡的狭窄小巷里,挤满了各种发廊,不时有浓妆艳抹的女人从里边晃出来。   摩托车在丽水路直行了一段,从前面路口拐了进去,空气中的尘埃明显变浓,有几辆白色的大卡车从前边开过来。   周坤的摩托车停在一个工地前,他下车给钱,走近一排蓝棱白皮的铁皮房子里。   田遥说:“到这里行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   “……好。”   话毕,司机调转车头,拐了个大弯,又沿路返回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36章   田遥决定去工地找周坤。她挑了一个傍晚,刚好在工地快下工的时候。她想着,要是周坤肯说,一分钟也就足够,要是他不肯,一整天也不够用。   下工时间,工人零零散散走回那排铁皮房子,有人手里捏着两个泡沫饭盒,有人手里夹着烟。田遥站在铁皮屋前,像块石头,静静立在那里。   工地上鲜有女人,有也是粗糙的中年主妇,路过的男人不由多看了她几眼,田遥浑然未觉,只专注过滤过往的面孔。   等到铁皮屋只有人出,没有人进,田遥也没有看到周坤那颗光溜溜的脑袋。   有只蓝色塑料水桶在视觉范围内停了一下,田遥望过去,只见一个皮肤相对不那么黝黑的男人在盯着她。他脸上还残存着少年人的稚气,田遥看着,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杨凯。   田遥向他走过去。   “请问,能帮我找一下周坤么?”   少年将手里的毛巾搭到肩膀上,说:“你要找我们头儿啊——现在是找不到的,头儿在外面逍遥呢,你要找他晚上再来吧。”   田遥说:“那他晚上什么时候在?”   少年:“不定啊,早的话八~九点,晚的话,通宵也说不定。你找他有事?”   田遥:“嗯。”   少年挠挠脸颊,皱了下眉头,说:“要不,我帮你转告一下?”   田遥看了一眼少年身后的铁皮房子,走得近了,铁皮那股原生的冰冷感更强了一些。   田遥摇摇头,“不用了,我明晚再来吧。”   “那行。”少年提了提水桶,说:“等坤哥回来我跟他说一声。”   第二晚,田遥特意请了假。她下了公车,沿着丽水路一路走过去。   丽水路的街边树上都悬了条形彩灯,七彩交映。巷子口七零八落站着些浓妆艳抹的女人,田遥经过,浓重的香水味险些熏晕了她。   走了不久经过一个棋牌社,红底白字的悬挂牌匾写着红鹰棋牌社。从蒙灰的玻璃门看进去,绿底黑边的牌桌边坐满了人,田遥只随意掠了一眼,便继续往前走。   有两个男人拉开门走出来,等田遥走远了,其中一人才收回目光,指了指田遥的背影,对身边那个长得像屠夫的男人说。   “全哥,你看那妞,不就是上次酒吧那个吗。”   上次田遥拿烧开的汤水泼他,金伟全的小腿被烫伤都留了疤。   金伟全舔了舔牙,伤疤处又似灼烧起来。   田遥在工地又碰见昨天那个少年。他光着膀子,只穿了一条蓝黑色牛仔长裤,倚在一个柱子上跟人聊天。他瞥见了田遥,跟另外几人说了几句话,像猴子一样挠了挠脸颊,走了过来。   “啊——你是昨天来找坤哥的那个。”   “嗯……”田遥点头,“请问,他今晚在么?”   现在刚好晚上八点。   “真不巧啊。”少年说,“坤哥刚出去不久呢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那他什么时候回来?”   少年想了想,说:“过一会吧,刚才他好像说就出去买点东西,应该一会就回来。”   “是么。”田遥垂下眼,轻声说:“那我等他一会。”   她语气淡淡,不气不恼,好似等待对于她来时候,根本算不上什么事。   少年抿了抿嘴唇,面露不忍,“要不,你给他打个电话催催?”   “……”她哪里来的电话,即便有,她也不会打,因为周坤知道是她,定然会拒接。“不用了,等他忙完,我不急。”   “那随你。”   少年扔下一句,便回到那根柱子边。   八点多陆续有小贩推着三轮车过来,卖炒粉炒面,水果袜子手机,等等。卖手机那摊,喇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:“……只要六百九十九,只要六百九十九……”   田遥站在边上,有个只穿了一条裤衩,披了一件格子衬衫的中年大叔经过,他多看了她两眼,抹了抹嘴唇,不知在想什么。   那个少年时不时瞄瞄田遥,她只是静静站着,像个被老师罚站的学生,却看不出一丝烦躁。他讲了一会话,便转身上了铁皮房的二楼。   尽头的房间里,四个人围在一张桌子边打牌,边上还站了几个旁观的,其中一个手捧着炒面,边吃边看。   “坤哥。”少年来到捧着炒面的男人身边,凑近他耳边压低声说:“我已经按照你吩咐的说了,果然跟你说的一样,那个女人还在下面等着。”   “还等着是吗。”周坤大口唆了一把面,吧唧嚼着,说:“还等着就好,那就让她等着。”咽下面,他嘿嘿一笑,也不知是笑田遥,还是笑他前面人的手牌不好。   少年人往牌桌上观摩了一会,发现心思还是不能从那个女人身上移开。   “坤哥。”少年又低声叫了一句,“那个女人是谁啊?嫂子吗,怎么老是来找你啊。”   周坤看了他一眼,“问什么问。”   少年不由脖子梗了梗,尴尬地笑笑,“不管怎么说,坤哥魅力果真大。”   周坤吃完面,坐下打了几盘。十点多,他挠着肚皮,拎着水桶下楼洗澡时,路边那些摊子已经冷清了不少,而田遥,也不见了踪影。   周坤停下,看向田遥之前站的那里,鼻子里嗤了一声。   “就这点出息。”   第三晚,田遥没有再去工地。她不敢连续两天请假,即便她只消失了一晚,还是足以引起某些人的好奇。   田遥在后门外抽烟时,张驰走出来,像跟踪她似的。   张驰说:“前天下午,你去丽水路了?”   田遥讶然,但很快恢复如常。   她说:“你怎么知道。”   “嘿。”张驰笑了一声,昏夜中那声音显得诡异无比,“我住那边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“你跑丽水路那边干什么呢?”张驰想到巷子口那些站街女人,暧昧一笑,“新工作?”   田遥显然猜不到他的话外音,她只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去工地找人,低喝道:“你乱说什么。”   “嘿——”这一声笑,听起来更加幽秘,“是不是啊?”   田遥没理会他,像之前很多次那样,直接走掉。   隔了一天,田遥依旧沿着丽水路走去工地。这回,好巧不巧,周坤刚好在上次那根柱子那里。   田遥径直走过去,叫了一声:“周坤。”   周坤倒是没有视而不见,他走上两步,皱眉。   “你又来干嘛?”   田遥来了两次,周围有些人也认出了她。见到周坤与她搭话,他们的眼光或多或少都往两人身上溜。   周坤见状,抬了抬下巴,“进来说。”   周坤的宿舍就在二楼尽头,里面靠墙并排放了两张双层架床,床对面一张简易吃饭桌,整个屋子因为床少,比路过的那几间看着宽阔些。但气味大多相同,都是男人的汗臭味和装修涂料的味道。   周坤将门关上,屋里散乱着几张红色塑料凳,周坤进去,顺脚踢了几张凳子到一边,大咧咧往其中一张一坐,一点也没有让田遥落座的意思。   “找我干嘛?”   田遥只好站着,咬咬唇,吸了一口气,“你能不能告诉我,杨凯的墓,在哪里?”   周坤脸色凝重,戒备地问:“想干嘛?”   “……”田遥两手垂在身侧,指尖时不时碰到裤袋里那根带钢牙的手电。   周坤拄着膝盖站起来,踱了几步来到田遥跟前,面露凶光。   “你想去看他——”周坤粗眉倒竖,汗味和炒面的味道袭到田遥身上,“哼,就凭你?也配?!”   来之前,田遥早已做好碰壁的心理建设,抬眼定定看着周坤。   “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告诉我,你直接说吧。”   周坤眯缝起眼睛,盯着田遥,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像上次那种惊恐。   然而他失败了。没有,一点也没有。田遥目光毫无波澜,表情平淡,她就像一个路人,偶然从他身边经过,看了一眼,发觉没有吸引自己东西,然后扭头便走。   比起当初的惊慌,这份不露怯的沉静,反倒激怒了周坤。   “哟,是吗?”周坤扯了扯嘴角,“那好——”他挠了挠肚皮,退开一些,扬起下巴睨着田遥。   “你跪下磕三个头,我就告诉你。”   田遥站着没动,静了那么一会。   周坤冷笑,“怎么了,不愿意了?有求于人,就要拿出点诚意来,懂不懂?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,我书读得没你多,这点道理,还是懂的。”   话毕,他大摇大摆,又一屁股坐回凳子上。   田遥声调平稳,“三个就够了么?”   周坤像是听不懂一样,抬头看着她。田遥逆着灯光,嘴巴紧抿成一道冰冷的线。   “周坤,我磕三个头,你就肯告诉我了是么?”   周坤被这股不卑不亢的顽劲搅得莫名不耐烦,他烦躁地挥挥手。   “你倒是磕啊,磕了再说!”   话音刚落,地板咚的一声闷响,接着又是三下咚咚声,间隔有致,富有节奏。铁皮地面微微颤动,腾起薄薄的灰尘。   周坤:“……”   他搁在大腿上的两只手有些僵了。   田遥站起来,站得端端正正,连膝盖和脑门上的灰尘也没有拂去。   “周坤,这三个头,不是我求你,而是磕给杨凯的。毕竟,都是我们田家欠他的。现在,你可以告诉我,杨凯埋在哪里了么?”   “妈的!”   周坤气得几乎一跃而起,后坐力把凳子冲倒在地上。田遥静静看着,眼皮也没眨。在外人看来,周坤才更像求而不得的那个人。   他走到餐桌边,扯过一张白中泛黄的纸,纸张浸过水一样皱巴巴的,显然平常是用来垫饭盒。他抓过一只钝头的铅笔,在上面刷刷地写了两个字,然后把纸揉成一团,扔在田遥脚边。   “拿好给我滚!以后都别让我再看见你!”   田遥弯腰捡起,没有马上拆开看,直接揣进裤兜里,离开了铁皮房子。   她走得很快,没多久就把一盏路灯甩到身后。   夜深人静,月黑风高,秋风吹过,卷起了一片沙尘,路边树枝沙沙作响。   田遥侧头避了一下,没有躲得开,眼睛进了沙子。她停下低头揉了揉眼睛,再睁开眼时,看见脚边多了一个人影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37章   田遥定住,左手摸向裤兜,东西还没掏出,她被一股蛮力拽向旁边岛状绿化带里。她被摔到地上,压得枯枝落叶沙沙响。   田遥尖叫,借着树叶间隙漏进的路灯光,看清了金伟全那张狰狞的兽脸。   “你干什——”   她最后的一个字,被吞没在金伟全粗糙的手掌心里。   金伟全骑在她身上,看着她瞠圆的眼睛,他的脸上满是得逞后的扭曲。   “我干什么?!哈哈哈——”金伟全发出咆哮般的笑声,“你说我干什么?!妈的,上次往老子身上泼汤水,搞得老子一身疤,你他妈的全忘了啊?!”   金伟全松开手,往田遥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。田遥登时头晕目眩,一时使不出力气。   “今晚上,看看有谁还能罩着你!”   田遥的腰部被他压住,两条腿愣是踢他不到。她只有两只手可以挣扎,拼命想推开金伟全。金伟全扯过她一只手,直接用膝盖死死压着。田遥另一只手在地上拼命摸索,妄图抓到一两块石头。   然而地上不是松软的泥土,便是枯枝落叶,她什么也摸不到。   田遥只能弓起上身,脑门使劲往金伟全头上磕去。金伟全发觉她进攻,稍稍直起腰,侧头偏开了这一招。   “操——!”   金伟全怒气上头,捏住田遥的手掌,往手臂方向干干脆脆的一折。   “啊——!”   手腕处传来的剧烈疼痛,震得她手臂近乎麻痹。   那是她的右手,握笔的右手。   “我看你他妈的还敢反抗——!”   金伟全揪住田遥的衣领,使力往外一扯,田遥的牛仔短袖衬衫立马崩开了几颗扣子,露出胸前白花花的一片。金伟全瞧着,双眼瞠红,生生咽了一把口水。   金伟全正要俯身进犯,身侧灌木丛倏然沙沙作响。就在刚才他把田遥拖进来的缺口处,灌木丛被再度扒开,一道亮光扫了过来。   路灯光映出来人的侧脸,金伟全看见了,田遥也看清了。   那是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。   田遥心头燃起一簇小小的火焰。   “张驰,救命——!”田遥竭力嘶喊,拼命挣扎着,想从金伟全身~下出来,却是徒然。   金伟全拿手挡了一下光,张驰愣愣看着,并未上前,嘴巴动了动,却什么也没说出来,他甚至缩了缩脖子,移开手电光,有往后退的架势。   金伟全一眼便看穿了这个包子,他怒吼一声。   “看你妈啊看!老子打~野~炮你也要看啊?!”   张驰又看了衣衫凌乱的田遥一眼,低下头,匆匆退出了灌木丛。   心头那簇火焰溘然熄灭,田遥咬着牙,忍着右手腕的剧痛,弓起身要咬金伟全的胳膊。金伟全再次看破她的伎俩,抓起她的头发想要把田遥拽回地上。   然而,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。   金伟全只是拽了那么一下子,田遥的整片头发,便被他拽到了手上。   金伟全登时愣住,他怎么也没想到,那会是一顶假发,直到此刻,他还转不过弯来——他还在以为,他把田遥的头皮都扯下来了。   他看看手里毛乎乎黑兮兮的一团,这么拿在手里,纵然他是个男的,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的意味。他又看向田遥,只看了那么一眼,刚才的震惊立马变得微不足道。   第一眼,金伟全还以为看到了什么畸形的生物。   他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惊悚的女人。   田遥头发剃短了,短得可以扎人。看上去不像尼姑,倒是像监狱里的重刑犯。   金伟全身~下那硬邦邦的玩意,登时耷拉了下去。   田遥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量有些微放松,她见机迅速抽出被金伟全压着的左手,拔~出裤兜里的钢牙手电,直直朝金伟全的眼窝扎去。   “啊——!!!”   田遥手上使劲,推开了金伟全。金伟全吃痛地捂着眼睛,发出怪鸟般的鸣叫,滚到一边。慌乱挣扎中,那支钢牙手电掉到地上,田遥也顾不上去捡,离开金伟全的掌控后,她托着受伤的右手腕,急急从灌木丛缺口钻出去。   头顶,是黑魆魆的天穹,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幕布,包容了伤痛,也包庇了罪恶。   田遥坐了一辆摩的回到住处,忍着剧痛换了一件白色长袖T恤,又戴上那顶渔夫帽。出门的时候,她的额角沁出了一片凉汗。   楼梯的墙壁上蒙着一层极具沧桑感的灰尘,靠近地板的地方还被踩了许多鞋印。田遥走下去,一路往墙上蹭了好几次,知道白色T恤上脏兮兮的,跟在地上滚过一样。   田遥托着手来到市六医院急诊科,果然跟她预料的一致,温礼今晚值班。   温礼见到她,表情跟上次如出一辙,神色冷峻,眉头紧锁。   “小遥,你怎——”   温礼先看到的是田遥红肿的脸颊,而后,瞧见她两只手怪异的姿势,立马忘了后半句话。   “哦,楼梯灯坏了,不小心踩空了——”田遥低头示意自己的手,“好像断了……”   温礼二话没说,带着田遥去拍片、打石膏、拿药,一趟跑下来,田遥几乎没有半句呻~吟,也没有说话。但温礼看得出,她的脸色在一点一点变白。   打石膏时温礼抡起她的衣袖,田遥小臂上的一道道红痕赫然出现。   温礼顿住,“这些也是摔的?!”   田遥默默将衣袖扯下一些,“……你快帮我处理吧。”   一切弄妥当,温礼把田遥带到了他的办公室。   温礼拖过一张椅子给她,“小遥,这究竟怎么回事?”   田遥没坐,显然不愿久留,“我没事。”   “你搞得一身伤,还说没事?!你当自己是什么,铁人吗?!”   田遥很少见温礼发火,这会遇见了,她心里兜着别的事,也无心留意他的心情。   田遥神色淡淡,只说:“温礼,我说没事就是没事。”   温礼显然不能接受她这样的反应,紧抿着嘴巴。   田遥轻轻叹了一口气,“……如果早知道你这样,我宁愿去其他医院。”   温礼:“……”   田遥低头看了一眼被吊着的手,说:“我的手,多就可以复原?”   温礼静了一下,田遥不气不恼,安静等着他开口。   什么时候开始,田遥变成了这样。所有伤痛都自己扛,一声不吭。   温礼在思考这个问题。   也许是五年前那场事故,它像一道坚固的屏障,将田遥隔开到另一个世界。   那个世界,阴暗,冰冷,不再有鲜花,不再有赞美。   “阿礼?”田遥又叫了一声。   温礼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想通了,他不可能是将田遥从那个世界拉出来的那个人。   即便他愿意伸手,愿意使劲——田遥也不愿意将手递给他。   温礼回过神,看着那张平静得可以掩饰一切伤痛的脸。   “好好养着,三四个月吧。”   “三四个月……”田遥轻轻摩挲着石膏外的纱布,“那得到明年了。以后还可以拿笔吧?”   他很少见过田遥的这种眼神,带着害怕,又混杂着期待。   “可以的。”温礼说,声音坚定,有力。   田遥嗯了一声,说:“你今晚夜班,明天不上班吧。什么时候才上白班?”   温礼:“大后天。”   田遥说:“我再来找你。”   田遥跟他告别,走了两步,又转回来。   温礼抬眼,“怎么了?”   田遥说:“你有晓君的手机号码么?”   温礼表情有些僵住,“……没有。”   方晓君的确将自己的号码留给他,但是——他不肯记。   甚至,方晓君给他订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,要是他肯记下她的号码,她就当他接受她了。   “知道了。”田遥没再说什么,离开了医院。   田遥回到住处,翻遍了裤子的口袋,也找不到周坤扔给她的那个纸团。   她绞尽脑汁回想,隐约记得,离开铁皮房子前,她将纸团揣进了裤兜,和那根钢牙手电一起——   田遥又摸了摸左边的口袋,瘪瘪的一只,空空如也。   可能是掏手电的时候,不小心把纸团也带出来了。   想到又要回到那个地方,田遥心跳又开始加速。   那一幕幕,像只青面獠牙的鬼,不断向她张牙舞爪。   第二日,趁着工人中午下班的档儿,田遥又来到那片岛型绿化带边,只不过这回,她裤兜里换成了一把弹簧刀。   她钻进绿化带里,昨晚搏斗的痕迹依然可见,只是——   田遥找了很久,甚至用脚拨开地上的枯叶,也只找到了那个纸团,没有见到那顶假发和那根钢牙手电。   罢了。   田遥直起腰,用右手的石膏垫了一下,左手笨拙地摊开了那张泛着油渍的纸。   那张皱巴巴的白纸上,潦草地写了两个字。田遥看了一眼,愣了一下,忽然笑了。   她手劲一松,纸张飘落到枯枝落叶上。   那张她放下尊严、几乎丢了清白换来的纸。   皱巴巴的纸上,只写了两个字——   【贱人】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38章   除了那条吊着的胳膊,田遥像个没事人一样,按时去酒吧上班。只是,她没有去更衣间,而是直接走向吧台那边——方晓君就坐在那,眼角余光瞥见她,便转过头,定定看着她,眼里脸上满是惊讶。   “……你的手?”方晓君下巴指了指她打着石膏的手。   田遥低头看了一眼,她感觉像揣着一个炮筒。   “哦,不小心摔的。”田遥一句带过,抬眼,“你有时间么?”   方晓君说:“什么事?”   田遥压低声音,“我想辞工。”   方晓君顿住,左右看了看,所幸其他人都在忙碌,没人过多关注到她们。   方晓君:“我们换个地方说。”   方晓君把田遥带到她平时的办公室兼休息室,房间在三楼,隔音效果不错,基本感觉不到楼下就是酒吧。   房间里有一条黑色的皮沙发,方晓君示意她坐下,甚至还给她倒了一杯水,自己坐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。   方晓君说:“怎么突然要辞工了,不是干得好好的吗?”   话虽这么说,方晓君表情平静,像是早有预料,并无多大意外。   田遥拿着水杯,也不喝,只将纸杯垫在石膏上。杯子里的水,因为她不时挤压杯壁,而微微颤动。   田遥说:“嗯,想了一段时间了。”   方晓君:“辞了要去哪里?想好了吗?”   田遥脱口而出,“澜阳。”   “澜阳?”方晓君交叠双腿,稍稍往后靠,她看着田遥,表情耐人寻味。“澜阳啊……”   田遥点头,“以前有个老师在那边,开了一个工作室,喊我过去。”   方晓君若有所思,哦了一声。   “也是。”方晓君释然笑笑,“听说你会画画,还画得很不错。以前我就感觉,让你在这里真是屈才了。”   “……没有。”田遥有些不好意思,声音也低了,“我很感谢当初你能给我这份工作。”   “是吗……”方晓君看向她,“你真的要走?想清楚了?”   田遥:“是。”   方晓君轻叹一声,也不知道在惋惜什么。   她说:“什么时候走?”   田遥:“明晚。”   “明晚?!”方晓君瞪圆了眼,稍稍挺直了腰。   “是。”田遥说,“明晚走,到那边刚好是中秋。”她顿了一下,“我之前听说,辞工得提前一个月,不然要倒扣工资。这方面,我没有异议。走得这么急,真的十分抱歉。”她低下了头。   方晓君又靠回椅背,静了好一会,才说:“我这边倒没什么问题。不过——”   田遥抬头,神情淡然地看着她,等待她的转折。   方晓君说:“我哥那边,可要你自己去跟他说哟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田遥的表情今晚有了第一次变化。她的眼神开始闪躲,嘴比微不可见抿了抿,而纸杯里的水,几乎被她捏得溢出来。   田遥小心翼翼地说:“能不能麻烦你代劳转告一下?”   方晓君笑了,有些无奈,也有些怜惜。   “田遥,不管你跟我哥以前有过什么,大家好歹相识一场,这也是缘分。用不着不辞而别吧?你要是真一声不吭走了,我可不敢保证他不会做出什么事来哟。”   田遥愣了愣,把纸杯放到茶几上,站了起来。   “知道了。谢谢你。”   田遥既打算要走,又暂时少了一条胳膊,方晓君也就准许她不再用上班,等着明晚将工资算清,她就可以离开。   事情交代出去,田遥心里反倒更加沉闷。   她从后门出了酒吧,抽出烟盒咬出一根烟,左手摸出火柴盒,田遥却犯愁了。   她只有一只左手了,这火柴要怎么擦?   田遥想了想,走到墙边。她右手臂平行抵着墙壁,将火柴盒垫上面,左手推开,取出了一根红头火柴。她又将盒子夹在那段石膏和墙壁之间,左手捏着火柴轻轻一擦。   淡淡的硝石味盈于鼻端,那点亮黄的火光劈开一方小小的光亮。   莫名其妙地,田遥轻扯嘴角,笑了,带着点沾沾自喜。   就像一个学步的小孩,总是摔倒,磕磕碰碰许多次,终于走了两步。   终于有了值得开心的,小事。   烟刚点着,铁门吱呀一声又被拉开,一个影子冒了出来。田遥收起火柴盒,侧身望去——   那不就是那张驰么。   昨晚的情景恍如再现,田遥压下心头的怒气,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,转头要走。   “哟——”张驰跨上几步,拍了拍她的肩膀。   田遥警觉地退开一步,张驰耸耸肩膀,闷笑一声,说:“躲什么呢,又不是没被男人摸过,装得那么纯干什么。”   昏暗的灯光,也遮不住他轻佻的笑。   田遥皱了皱眉头,沉声说:“你想干什么。”   张驰凑近她耳边,口风吹到她脸上,惹得她起了一个胳膊的鸡皮疙瘩。   张驰口气神秘兮兮,“哎,你在那边干,多少钱一晚?我就说怎么老在工地那边看到你呢。”   “……”田遥撇开头,怒视他,“你胡说些什么。”   张驰哼笑,“我看那都是些外来的泥水工,估计挣不到几个钱吧?一百?还是两百?”他看了一眼田遥的右手,“还落得一身‘工伤’——不过估计都比这里挣得多,是吧,哈哈。”   田遥这下没吭声,那支烟的过滤嘴,在手里捏得扁扁的。   张驰以为她被噎得没话说,不由暗乐,他搡了搡田遥,后者厌嫌地避开了。   “哎,哥们我最近手头有点紧,美女,你看——”张驰往她眼前搓搓手指头,讨好地笑着,“能不能先借点急用?”他顿了一下,拍拍胸脯,“我保证啊,你的事——我一定不会泄露出去,一定不让其他人知道。”   “张驰,你是不是有病!”田遥冷声喝道,“我在那里干什么你会看不出来?你不出手相救也就算了,这会还来落井下石,你不怕报应么。”   张驰嘿嘿一笑,丝毫没有被她恐吓住。   “要我提醒一下你吗?”张驰朝她招招手,做了个让她靠近的手势,田遥不为所动。   “我们老板,皓哥啊——皓哥最看不惯女人干这些了。以前有个女的,她在外头搞了些乱七八糟的男的,然后被人家大老婆闹到酒吧里来了。”张驰挑挑眉毛,“然后皓哥就让她打包走人了,怎么样,怕了吧?”   田遥愣是不吱声,张驰以为把她给唬住了,阴测测地说:“工地那种地方,到处都是十天半月吃不上肉沫子的男的,大晚上你一个女的跑那里去,哼——不是去卖,要被强了也是活该!”   啪的一声,田遥一个巴掌脆生生甩在他脸上。那根被她扔掉的烟头,静静地躺在地上,冒出微弱的白烟。   田遥虽用左手,但使足了力气,张驰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招,还在讶然当中,便被田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。   “你在外面最好给我闭嘴,不然——”田遥松开他的衣领,膝盖一抬,狠力磕向他的下档。   张驰吃痛地捂住要害,猫到了地上。   田遥一字一顿地说:“不然,我下一个捅的就是你。”   田遥离开了小巷。一时闲下来,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地方可去。她漫无目的地走,不知不觉来到了白天画画的地方。   田遥在花坛边坐下,前面的空地上,大妈们早起摆好方阵,在跳广场舞。   田遥很想抽烟,奈何没法点烟,她只有干巴巴坐着,看着那群大妈。看着看着,她不觉有些羡慕得愣神了。   他们之间,横亘着一堵无形的墙,墙壁将他们分割成两个世界。   一边是太平盖世,一边是兵荒马乱。   最平凡的生活,对于田遥来说,却是最难一遇。   她想起那天陈景皓问她,能不能给他画一张画,好像已经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。   田遥坐了一会,再也受不住,起身往住处走。   左胳膊垂在身侧,随着步伐晃动,左手偶尔擦到裤兜盖着的那把硬冷的弹簧刀。   田遥沿着大桥走过江,走着走着,她发觉有些不对劲。   自从遇袭后,田遥变得分外敏感。晚上八点多,桥上过往行人不少。但她还是觉得,身后似乎有个人,一直跟着她。   田遥左手伸进裤兜,按着那把刀。她低头走着,后面那人也紧紧跟着。   走到一根灯柱下,田遥忽地刹住,猛然回转身。   那个人受到了惊吓,踉跄后退了一步。   “……是你啊。”田遥左手从裤兜里抽出,两肩跟着松垮下来。   戴云辉:“……小遥子。”   田遥:“你一声不出跟着我干什么?”   戴云辉看了一眼她的断手,“你手怎么了?”   “摔的。”   谎言说到第三遍,答案几乎不用经过大脑。   田遥又说:“你跟着我干什么?”   戴云辉挠了挠他的红毛,有些不自在,“没什么。”   田遥冷冷睨了他一眼,“你不是在上班么?”   戴云辉看了她好一会,嘴巴微微张开,又合上。   田遥说:“你直接说吧。你要说是偶遇,你觉得我会信么。”   戴云辉咬咬牙,看向身侧的路面,“我是担心你。”   “担心我?”田遥看看他,又看回自己的那只断手,忽然闷声笑了。“不就是断了只手,我没事。你不用担心。”   戴云辉看向她,提高声道:“我不是说这个!”   田遥愣了一下,敛起笑容,“……那你要说什么,爽快点。”   “小遥子……你,我……我是担心你走歪路!”戴云辉身侧那只手攥紧,又松开,然后又重新握成拳,额角青筋都要爆出来了,“哎,我恨死张驰那混蛋了,干嘛要告诉我那些啊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男主已下线,勿念。   ☆、第39章   田遥愣了一下,说:“……张驰都跟你说了?”   戴云辉顿了一下,点头,“……嗯。”   田遥也不恼,只是轻声说:“那你信么?”   “不信!”戴云辉咬牙,两手攥成拳头,目光如炬,“当然不信!”   田遥脸上浮起淡淡的笑,“既然不信,你还着急什么。”   “我只是——”戴云辉猛地撇开头,看向黑魆魆的江面,“我只是很不爽他那样子说!”他喘了一口大气,“妈的,回头老子揍死他!”   田遥看着他稚气未脱的侧脸,说:“你来找我,就是为了说这个么。”   戴云辉回转头,脸色发窘,“我……”   田遥说:“那现在你知道了,你可以回去了。”   田遥不等他作别,转身就要离开。   戴云辉冲着她的背影,喊道:“晓君姐说,你快要走了,是真的吗?”   田遥顿住,回头,“她都跟你说了。”   戴云辉并未上前,田遥也只是侧身对着他。   “一定要走?”戴云辉问。   “一定要走。”田遥点头。   “不走不行?”戴云辉不依不挠。   “……不走不行。”田遥有点哭笑不得。   戴云辉忽然嘿嘿一笑,摸了摸鼻头,“还真有点舍不得你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戴云辉又说:“小遥子,我觉得你挺好的。”   田遥稍稍歪头,“嗯?”   戴云辉上下扫了她一眼,下定义地说:“很勇敢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戴云辉又笑了,“我可没见过哪个女孩子敢用脑袋挡酒瓶哦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还不都是你。”   戴云辉愣怔片刻,挠着后脑勺,不好意思地笑了。田遥也禁不住,跟着笑了出来。   那时的胆战心惊,此刻已能风轻云淡地提起。   田遥想着,陈景皓对她的看法是否也是那时开始改变,究竟是感激使然,还是其他。   “小遥子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杨凯的事……”戴云辉说,“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。”   田遥登时僵住,她木木地转过身,正面对着他。   田遥说:“你……你怎么会认识杨凯?!”   戴云辉耸耸肩,踢了踢路面,语调并非那么郑重其事。   “以前他打过我……”戴云辉说,“往死里打那种……是皓哥把他给拉开的……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戴云辉闷哼一声,“小遥子,你不是心眼那么坏的人,我相信你。”   杨凯是她的雷区。事态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,越来越多的人把她推向雷区,有意或者无心。   田遥怔忪许久,才说:“阿呆,你能最后帮我一个忙么?”   第二日,田遥收拾妥当,约了房东一会来退房。她握着手机犹豫了许久,还是决定给陈景皓发条短信。   等待的时间度秒如年,田遥也不知道自己是等房东,还是等短信。她时不时又拿出手机看看,看到正好过了半个小时,敲门声响了起来。   田遥拉开门,便看见门外高高大大的一个,挡住了花格窗户漏进来的部分光线。   田遥松开门把手,说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陈景皓垂眼,看着她吊在胸前的手臂,不由皱眉,“你手怎么了?”   田遥:“……断了。”   陈景皓:“怎么搞的?”   田遥侧开眼,左手攀着门框,没有要让他进来的意思。   她说:“你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么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你要走?”   田遥:“是。”   陈景皓扶着门框的手滑下了一点,他粗重地换了一口气,“几时要走?”   “今晚。”   “那么急?”   “留在这也没事。”   话里那层意思,陈景皓也听出来了。他静了片刻,终究却也什么没说。   田遥只感觉温度在一点点流失。   沉默幻化成一道冰墙,横亘在两人之间,冻得彼此失去了语言。   良久,田遥才开口,带着她惯有的那股冷淡的调子,“你问完了?问完你就走吧。”   她抬手想关门,却被陈景皓用手轻轻格住。   田遥:“……又想干什么。”   陈景皓又将手收回,“……没事。”   田遥说:“没事你就走吧。”   陈景皓却恍若未闻,纹丝不动。   田遥抬头看着陈景皓,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。他还是那样,下颌带着胡茬,田遥回想那细微的扎疼感——却发现才没多久,竟然已经模糊了。   陈景皓的喉结,忽然滚了一下。田遥心头一动,使力在陈景皓的胳膊上拉了一把,将他推到门板上。   “你干什么。”声音暗哑,陈景皓皱眉看着田遥。此刻,她左手撑在他的胳膊旁边,打了石膏的手腕,几乎抵到他的小腹上。   田遥没有回答,慢慢倾身。不知怎地,陈景皓站得不直,比平时稍微矮了一些。田遥离他的脸越来越近,近到能触及他似乎变急促的呼吸。她能感觉双颊越来越烫,能感觉心脏有力的跳动。   陈景皓岿然不动。   他们没有一点肢体接触,他却感觉像被巨大的重物压着,胸腔生疼。   田遥愈加迷茫。她不懂他的不拒绝,是否等于接受。   他一直那么盯着她,黑眸晶亮,那股无言的深沉,浓得像他们初遇时的夜色。田遥被这股沉郁包裹着,几乎透不过气。   再近一点,就能回到魂牵梦萦的彼岸。   田遥的手臂开始微微抖颤,发麻,她踮起脚,缓缓靠近。   她的双唇将到未到之际,陈景皓却轻轻别过了脸,还若有似无地,叹了一口气。   田遥愣住了。   这一下,算是彻底撇清了那些她自以为是的原谅和不舍。   她狼狈地缩回手,走到木沙发边坐下,也不再看他,说:“你走吧。”   她从茶几上摸过烟盒,咬出了一根,再拿火柴盒时,却又记起自己甚至根本没法轻轻松松擦燃火柴。田遥将唇上的烟拿下在手里,抽也不是,放回去也不是。   陈景皓呆呆看着她,身体周围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,心里头却空落落的一片。他站直身,走到她身边。   田遥静静坐在沙发上,好看的锁骨横在背心的肩带之间。   陈景皓说:“少抽点烟。”   田遥头也不抬,低声说:“你管我。”   “以后多主动跟人交流,多交些朋友,有什么事不要总一个人扛着。”   田遥低着头,一动不动。   “你一个女孩子不要总一个人走夜路,太危险了……有很多次你被人跟着都不知道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“多吃点饭,你太瘦了……”   田遥忽然抬头,眼睛红红的,说:“陈景皓,你真啰嗦。”   陈景皓不敢看那双眼睛,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名片,说:“我有个朋友,在澜阳,跟我挺要好的,去到那边有什么难处,可以去找他。”   陈景皓弯腰,将名片放到茶几上。他走到门边,顿住,看了她最后一眼,低声说。   “对不起……”   门锁嗒的一声扣上,田遥双肩紧绷,竖起耳朵细听。   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地走,她始终没有听到隔壁开门的声音。   他还真走了吧。   田遥泄气地走到阳台,扒着栏杆,她探头出去俯视。陈景皓刚好从楼梯口走出,那辆白色丰田响了两声,陈景皓开门坐了进去。田遥听到了发动机的声音,等着它从视线里消失。   而它没有。   车窗被降下,发动机声消失。陈景皓胳膊随意搭在窗沿,伸手出来弹烟灰。   田遥觉得自己像个变态偷窥狂,总喜欢在陈景皓的视线范围外默默注视着他。   这习惯,像烟一样难戒掉。   他们在同一个地方,同一个时间,做着相同的事,即便各怀心事,对她来说也是莫大的宽慰。   喏,我跟他也能有交集了。她可以这么想。   田遥费劲地点了一支烟,陪他抽完一支。陈景皓没有停歇的趋势,又点燃了一支。田遥也跟着点着了第二支,她吸了一口,心里开了一盘赌局。   如果,如果第三支烟燃完,他还没有走,她就留下。以后,就算只能远远看着他,她也许还会偶遇他零星半点的关注。   田遥一边盼着手头的烟能快点燃完,好让她的决心变得坚定;另一边,她又巴不得烟能燃得慢一些,好让她能得到他多一些陪伴。   才不过两只烟的功夫,陈景皓收回手,再次发动车子,徐徐消失在枯叶飘零的老街区。   田遥看得晃神了,楼下不知哪家炒辣椒,浓烈的味道呛得她鼻尖一阵酸涩。她将烟头掐灭在花盆里,拖着脚步转身进屋。   那张名片躺在茶几上,上面印着一个芒果图标,还有一个男人的名字——   徐闻。   田遥没细看,直接将名片房间那个姜糖铁盒,她的身份证、银行卡也都在里面。她用一个小布袋兜着铁盒,放进随身的背包里。   房子退得异常顺利,她拿回了一个月的房租。下楼前,田遥将一个褐色的纸袋拴在对门的把手上。   她吃力地提着一只绑着画夹的行李箱,上了到市六医院的公车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40章   接到田遥的电话后,温礼从科室出来,在楼下的花坛边找到田遥。   看见田遥脚边那只绑着画夹的行李箱,温礼脚步一滞。   温礼眉头皱起来,“小遥,你这是……”   田遥站起来,也看了一眼行李箱,说:“我是来跟你道别的。”   温礼:“……”   田遥说:“我要去澜阳,今晚就走。”   温礼的白大褂还没脱去,胸前别着一只晶黑的钢笔,他的胡子剃得很干净,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。   “怎么……怎么那么突然……”温礼说。   田遥摇头,“也没有,想了有段日子了,一直没机会跟你说。”   她神色平静,没有一点说谎的慌张。   温礼看向她吊在胸前的手,“可你的手……”   田遥说:“不碍事。”   温礼低垂眼眸,声音也跟着低沉起来,“怎么要去澜阳,那么远……”   他的衣服是白色的,脸色却是灰色的。   “也不远。”田遥想了想,“坐汽车也就六七个小时吧。”   田遥把背包轻甩到胸前,垫在打石膏的手上,下巴夹住顶端。她左手笨拙地拉开拉链,从里边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。   “这个——”田遥把信封递给他,背包重新回到背上,“还给你。”   “这是什么——”温礼见她拿得费劲,顺手接过,打开一看,立马合上信封口,塞回给她,“你拿着,去到那边你更需要。”   田遥想往后退,可后面是花坛,她根本无路可退。小腿磕到花坛边缘,田遥险些摔倒,温礼适当地扶住了她。   “真不用。”田遥推开他的手,“我卡里还有钱。”   她脸上淡淡的神色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冷峻,甚至看上去是生气的。   温礼:“……”   僵持片刻,温礼败下阵,讪讪将信封收进白大褂的口袋。   温礼看着她的右手,说:“你跟我来一趟。”   温礼拖着她的行李箱,把田遥带进他的办公室。他给她写了伤口护理注意事项,几时用什么药,几时需要拆线等等,事无巨细,统统列在纸上。他的字写得端端正正,跟印刷体一样。   温礼又给她拿了药,一起吃了饭,才把她送到汽车站。   到澜阳的车不多,田遥买了晚上十点的一趟,到那边刚好早上。   离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,温礼陪她坐在车站蓝色的塑料椅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   “阿礼,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么?”   候车室很嘈杂,电视声、孩子哭闹声、广播通知声和人□□谈声,混杂在一起,温礼得微微斜着身,才能听清田遥说话。   温礼僵了一下,才说:“当然。”   “那时我刚转学到你们那,杨凯把我摁进池塘里,那会我还不会游泳,差点淹死——”当时纵然惊险,但回忆到后面那部分,温礼心境也跟着柔和了。他笑了笑,“然后不知道你突然从哪里跑出来,把我拉了起来……”   温礼说着,只感脸颊有些发烫。   田遥把他拉起来的时候,他已经呛了不少水……   “没想到你还能记得那么清楚。”田遥说,“有时我想,杨凯虽然有点痞,经常去欺负像你一样新来的学生,但本质并不坏——”   她顿了一顿,低头看着右手僵硬的指头,“就算非要有个什么惩罚,也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……”   温礼伸出手,隔着帽子摸摸她的脑袋,“都过去了,还想这些做什么。”   田遥轻轻扯了扯嘴角,没有避开。   “澜阳的好日子等着你呢。”温礼说,“那里山水好,有人多,像你这样的艺术家也多。比起宁川,澜阳更适合你——把握机会,好好发展啊。”   话到末尾,温礼心头涌动着酸酸涩涩的感觉。   “还艺术家呢。”田遥自嘲笑笑,抬了抬右手,“哪有我这么落魄的艺术家……”她侧头认真地看着温礼,轻轻说:“我这一走,就真的不回来了啊。”   温礼一愣,“当真?”   田遥:“当真。”   温礼:“还真舍得?”   田遥笑了,“没什么舍不得。”   温礼低喃,“真狠心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温礼胳膊肘拄在膝盖上,两手虚虚地交握,他低头看着双手,出神了好一会。   温礼转头看向她,“以后有时间我去澜阳看你。”   田遥说:“不带家属不许来。”   “……”温礼别开头。   “喂。”田遥推了推他。   “……尽量。”   田遥小小嗤了一声,“那么勉强……”   广播里传来语音播报,通知十点往澜阳方向的乘客检票上车。   田遥站起来,抓着行李箱的拉杆,“阿礼,我走了。”   温礼站起来,他没有陈景皓长得结实,瘦瘦高高的,像根竹竿。   “小遥……”   田遥定定看着他。   温礼说:“我能抱抱你吗?”   田遥顿了一下,松开拉杆,微微张开左臂,“来吧。”   温礼怕压疼她,只是虚虚拥住了她。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药水味,田遥心里很静。   “阿礼,谢谢你,真的。”田遥说完,鼻子酸了。   他们还能好好道别,真好。   不像他和她,临别了,连一个拥抱都吝啬。   温礼下巴垫在她的肩头,“到那边了记得给我打个电话。”   “一定。”   田遥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铜黄的钥匙,“这个,帮我给晓君。”   钥匙的触感冰冰凉凉,温礼收紧手指,“……好。”   温礼目送田遥上车,他走过车头,顺便看了一眼车牌。   N2357   他默默记下了。   田遥的铺位在靠后的中排,她上车不久,收到了戴云辉的信息。   【葵安县郊,通往奇岩山的大墓园。】   手机微弱的光应在她的脸上,那一抹自嘲的笑显得愈发无奈。   田遥回了一个“谢谢”,便把手机关机,收进了装铁盒子的布袋里。   戴云辉收起手机,抬头随意往吧台外掠了一眼,瞬间愣住。只见金伟全右眼贴着纱布,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塑胶袋,身后跟着两个人,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走来。   戴云辉顿感情势不妙,在方晓君前面的台面上点了点,压低声说:“晓君姐,那边。”   方晓君循着他的眼光,往后看了一眼,顿了顿,回头说:“你赶紧去把我哥找来。”   话毕,方晓君脸上堆笑,迎了上去。   “全哥,好久不见,今儿怎么得空来我们这了啊。”   金伟全脸色发臭,直接将手里的黑胶袋往吧台上一扔,胶袋口敞开,露出一段带着泥土和枯叶的头发,一支带钢牙的手电滚了出来,细看之下,手电的钢牙尖还带着血迹。   吧台边坐着的几个客人,见势不妙,赶紧退开到一边。   “呀——”头一眼,方晓君着实被吓了一跳,蛾眉微蹙,“全哥,这是什么呀,怪吓人的。”   “你会认不出来?!”金伟全说,“少废话,老子今晚是来找人的。”   方晓君心头咯噔一下,赔笑说:“不知谁那么荣幸啊,还劳全哥亲自出马——不过,恐怕全哥您可找错地方了啊。”   “少装蒜!”金伟全抬了抬手,“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你们还护着那小~婊~子!老子问你,你们这里那个扫地的呢,又被陈景皓藏到哪里去了?!”   “啊——”方晓君假装恍然,“她啊——昨天就辞工走人了。不知道她哪里得罪到全哥了,我在这里给全哥您陪个不是——”   “道歉就有用了?!”金伟全胳膊往外一挥,愤然喝道:“那小~婊~子把老子一只眼弄瞎了——”他往糊着纱布的右眼虚空戳了戳,“你们今晚不把她交出来,老子把你们这里全烧了!”   “哎,全哥,您别生气——”方晓君放缓语气,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金伟全那只眼,又斜了一眼台面上的钢牙手电,“我跟您说是大实话,她人走了,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了,可怎么找啊——”   这下,金伟全没有暴跳如雷,他忽然变得安静,剩下那只眼越过方晓君的肩头,看向她身后。金伟全眯了眯眼,冷笑一声。   方晓君只听的得身后极其森寒的一声——   “她的手,是你折断的。”   金伟全冷哼一声,舔了舔牙,“她把老子眼睛弄瞎,老子掰断她一只手算便宜——”   他话没能说完,方晓君只觉眼前黑影一闪,金伟全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,歪倒一边,那俩跟班赶紧将他扶住。   “住手——”方晓君赶忙拉住陈景皓,“哎,别打——”   人群密集,这么一下,像捅到了马蜂窝。舞池边缘的几个女人受了惊吓,啊啊叫着往边上闪,酒吧这一角出现了小规模的骚乱。   她又冲金伟全说:“全哥,你要找的人,真不在这,你就算把酒吧屋顶给掀了,也找不到人的。”   陈景皓甩开她的手,“你跟这种人还讲什么理。”   金伟全侧头吐了口血沫子,抹了把嘴角,笑得脸上横肉挤到了一块,面目极为狰狞。   “哈哈哈哈——别以为这是你们地盘老子就怕了你——”金伟全不知在盘算什么,挨了这么一下,反倒不急着还手。   “陈景皓,老子告诉你,老子不但把她手给打断了——”金伟全脸上露出阴邪的笑,“老子还把她给上了,那皮肤可白得跟瓷一样,摸上去嫩得跟水一样,哈哈哈哈——要不然她会怕老子怕得马上跑掉吗——哈哈哈哈——怎么样,是不是恨不得弄死老子啊——”   “金伟全!”   陈景皓双眼瞠红,额角青筋暴跳,拳头攥紧得指关节泛白。他又要冲上去,方晓君和戴云辉七手八脚拉着他,费了好大劲,才把他缠住。   “哎哎——”方晓君抱着陈景皓的胳膊,冲旁边几个早已跑上来待命的保安说:“你们还不把他给拉出去——”她往金伟全方向抬了抬下巴。   陈景皓雷霆大发又无处发泄,金伟全看着,心里舒服了几分。见着他们人多,也知道动手对己方不利,他舔舔牙尖,笑着走了。   方晓君和戴云辉把陈景皓架到了她的办公室,陈景皓坐在那条黑皮沙发上,两手撑着额角,耷拉着脑袋,久久没有说话。   “哥……”方晓君给他打了一杯水,半蹲到他身边,轻拍着他的肩膀。   陈景皓的肩膀绷得很硬实,方晓君抬头看了看边上的戴云辉,他脸色铁青,拳头紧握,垂在身侧。   “哥,他……他就是为了激你生气呢……你别信他胡说……”方晓君试着宽慰道。   陈景皓没有回答,他身子往后靠了靠,掏出手机。方晓君注意到,他的手在微微颤抖。   陈景皓摁下一个号码,将手机抵在耳边,眼睛看着茶几上的某一点。   屋里很安静,方晓君仿佛都能听见,那一声又一声的忙音。   许久,陈景皓才放下电话,用低哑的声音说。   “晓君……她关机了……你说她为什么要关机……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41章   才不过一夜,田遥的离开竟像前一个世纪的事。   温礼早上起来,照常开车去上班。停在小区外的红绿灯前,他顺手点开了收音,调到了交通广播电台。   女播音员的声音婉转动听,和着外面的阳光,一起柔软了中秋的早晨。   电台播报着道路交通信息,温礼松开刹车,银灰色的车子徐徐开过路口。   “现在插播一条新闻,今日凌晨,宁葵公路桐远段发生重大交通事故,一辆宁川牌照为N2357的卧铺大客车经过泰景江桐远段时,突然冲破公路护栏,翻进泰景江中,当场造成14人死亡,18人受伤,5人失踪。”   温礼突然打了一个右转,车子猛然拐进路边树荫下。他拉起手刹,从公文包里慌忙翻出手机。   暮色四合,泰景江边的一溜店面又即将进入一天中的鼎盛时期。   戴云辉刚进酒吧,就见张驰和几个服务生凑在一个卡座上,叽叽咕咕着些什么。自从张驰造了田遥的谣后,戴云辉见到张驰便有些反感。他刚想充耳不闻地路过,岂知他们讲到后面就嚷嚷了起来,戴云辉捕捉到某些敏感的名字,不由停下脚步——   “你说的是真的?”戴云辉盯着一直滔滔不绝的张驰,忽然开口。   他们着实被吓了一着,见是他,有几个人讪讪离座,只剩得张驰一人。   “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?”戴云辉怕他没听清似的,又问了一遍。   “怎么不真了,我骗你干嘛?!”张驰撸起衬衫的衣袖,坐在沙发上,自得地抖着双腿,“我就住在那边,天天路过那棋牌社,叫红鹰棋牌社对吧,就在丽水路上。”   戴云辉抡起拳头,作出要打他的样子,“你要再敢骗人老子揍死你!”   张驰没说话,鼻子里哼了一声。   戴云辉趁着客人还没多,偷偷溜出去了一遭。他没开车,直接打了个摩的到丽水路。   也说不清是倒霉还是幸运,戴云辉这晚到哪儿都能碰见像张驰这样嚼舌头的人。   红鹰棋牌社那块招牌还端端正正挂着,玻璃门里边依旧坐满了人,要不是门口一辆小电驴边的两个小青年叨叨,路人还真看不出这棋牌社遭遇了什么风浪。   青年甲跨坐在小电驴上,说:“我听人说,昨晚全哥打完牌回去路上被人打断了腿,哎,是不是啊?”   青年乙站一旁,扶着车头,拇指摩挲着把手的凸起,“还能有假啊,你随便问个人,哪个不是这么说啊。全哥现还在医院躺着呢……”   青年甲缩了缩脖子,露出害怕的样子,“谁干的?”   青年乙:“谁知道呢,黑麻麻的,看不清吧。混到全哥这档次的,仇家还少吗。”   青年甲:“哎哟,全哥摊上这事可真够倒霉的。”   青年乙点点头,压低了声音,“可不是吗,之前不知道他怎么突然瞎了一只眼,现在两条腿都断了——起码得躺个大半年!大半年啊——!他的位子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啊——这地方啊——”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招牌,“恐怕要换老大了!”   青年甲深以为然地连连应是。   戴云辉撒开脚丫子就往酒吧跑,步履轻快,如临云端。   夜色未浓,酒吧的人还不是太多,戴云辉风风火火冲进去,近门处几个人的眼光一路跟着他。   “皓哥皓哥——”戴云辉瞧见陈景皓和方晓君坐在远处角落的卡座里,一路嚷嚷着过去,他几乎是扑倒在陈景皓旁边,“我刚听说啊,金伟全给人打断腿了!!!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方晓君神色一顿,觑了陈景皓一眼,看向戴云辉,“你说什么?”   “金伟全啊,欺负小遥子那个——”戴云辉两手虚张,比出一个稍胖的体型,“两条腿被人打断了,就在昨晚……没想到啊,昨晚看他来我们这的时候还嚣张着呢,哪知报应来得那么快……”   方晓君缓缓看向陈景皓,后者面不改色,往后一靠:“看我做什么。”   方晓君嘴巴动了动,“哥,不会你……”   陈景皓两腿敞开,双手随意搁在腿上,他窝在沙发里懒洋洋地说:“我什么我。”   方晓君不语,往陈景皓身边掠了一眼。戴云辉跟着看过去,马上啊了一声。他一拍脑袋,讪笑着:“嫂子也在啊——嫂子好,嫂子好,刚进来没注意到,不好意思。”   高添添挨着陈景皓坐着,刚才陈景皓直着腰,挡住了大部分,戴云辉又在激动关头,所以一时没注意到她。   高添添挤出一个笑,“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啊……好像挺严重的样子。”   陈景皓抬了抬手,“没什么,你别听他瞎说。”   戴云辉挠挠头发,皱了皱鼻子,满脸歉然,“对不起啊,吓到嫂子你了。”   高添添瞥了陈景皓一眼,低垂眼眸,“……没事。”   陈景皓侧头看着高添添,“你不是不喜欢这里吵吵的吗,我送你回家。”   “唔,不用。”高添添说,“我再坐一会。”   “……随你。”陈景皓又转回头,盯着茶几出了神。   “我去个洗手间。”高添添小声说了一句,拎着小包站起来。   高添添没急着往洗手间,她拐了个弯,走进走廊里。   走廊上只有一个男服务生,对着墙壁上的茶色玻璃左看右看,抓弄着头发。觉察到有人过来,他放下手,转过身来。   “……嫂子好。”张驰立马讨好地笑着跟高添添打招呼。   高添添对他有些印象,也对之报以微笑,状似漫不经心地说:“你们这里,听说昨晚闹得挺厉害的啊。”   高添添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,陈景皓他们都对昨晚的事讳莫如深,偏偏让她碰上一个大嘴巴。   老板娘主动来搭话,张驰巴不得好好表现,能让之对其印象深刻。   张驰左右看了看,确认没来人,才说:“可不是嘛。”   高添添:“哦。又有人来找麻烦了?”   “是啊。之前有个女的,在外面不知道干了什么事,惹上了那些人,结果呢——”张驰手背往掌心上一拍,“人家找上门来了啊。”   “这样啊——”高添添点点头,“那,最后还是你们老板给挡回去了是不是?”   “是啊是啊,嫂子您真聪明!”张驰说,“还是我们老板彪悍,一拳就把人给揍走了。”   “哦,都打起来了啊。”高添添握着小包的双手紧了紧,“那惹事那人呢?”   “跑了啊。”张驰两手一摊,“惹了事早就跑了啊。扔下一屁股烂事让我们收拾——”   高添添明知故问,“她之前在你们这里上班的?”   张驰面露厌嫌,“是啊,就一个扫地的,不好好干活,整天想着些歪门邪道呗。她平常看起来都怪怪的。”   “是吗。”高添添若有所思,脑海里勾勒出那个人的面目,“对了,你叫什么名?”   张驰一听,立马来了精神,“张驰。嫂子,我叫张驰。弓长张,奔驰的驰。”   高添添笑了笑,“好名字,我记住了。”   高添添绕回卡座,坐下不久,一个眉清目秀的高瘦男人匆匆走来,方晓君樱唇微张,吃惊地站了起来。   “小遥……”那个男人看着他们,说话有些语无伦次,“田遥有跟你们联系过吗?从昨晚大概十点以后,有跟你们联系过吗?”   “……温医生,出什么事了?”方晓君看着他,神色紧张,“你先别急,坐下来慢慢说。”   温礼并没坐下,拉了拉方晓君的手臂,“有没有,你告诉我。”   “……没有,她没跟我联系。”方晓君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陈景皓和戴云辉,“你们呢,阿呆……哥?”   “我看一下——”戴云辉掏出手机,手指滑动几下,“她给我发的最后一条短信是昨晚九点四十七,十点以后——没联系哦。”   “……十点后我给她打过电话,关机了。”陈景皓站了起来,走到温礼跟前,一字一顿地说:“你告诉我,她怎么了?”   陈景皓直直盯着温礼,那双眼睛还是那般幽黑,昏淡灯光打在他脸上,面目如石,冷峻逼人。   “小遥……小遥坐的大巴,出车祸了……”温礼脸色堪比白纸,“我联系不上她……”   陈景皓整个人颤了一下,“什么时候的事?!”   “就凌晨的时候……”   温礼将事故简单复述一遍。   “我去过当地的医院,但是入院记录里面没有她,我给警察留了联系方式,让他们找到就联系我,但到现在还没给我打电话……”温礼顿了一下,“我以为她跟你们联系过……”   “没有,她没给我打过电话……”陈景皓喃喃,他的神情沉郁得像阴雨天,“一次也没有……”   温礼看向方晓君,“把你电话号码给我。”   “啊?”方晓君愣了一下,恍然大悟,“哦……”   温礼存下她的手机号,“如果小遥跟你们联系了,麻烦通知我一声。拜托了。我先回去了——”   “等等——”陈景皓叫住他,“车祸地点具体在哪里,我要去看看。”   温礼停步,“你也要去吗?”   陈景皓坚定地点头。   “那一起吧。”温礼说,“伤员基本都已经转移,现在开始清理汽车残骸,我正要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的什么东西——”   陈景皓说:“我跟你去。”   陈景皓和温礼将走未走之际,身后传来重重的一声——高添添将酒杯狠力顿在了桌面上,黄褐色的液体摇晃几下,洒了一些出来。   两人闻声回头,高添添并未抬头,她只是静静盯着前方,脸上的怒气不言而喻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方晓君交替看了看两人,朝戴云辉递了一个眼神,“阿呆,你去,你跟温医生去!你平时跟田遥关系不是挺好的吗?还认她做姐来着。”   戴云辉一愣,会意地啊了一声,站起身,走到温礼身边,“就是,我还是这酒吧里第一个跟小遥子说话的人呢。我跟你一起去。”   温礼憋了陈景皓一眼,点点头,“……走吧。”   陈景皓僵在原处,等方晓君送温礼和戴云辉二人出去,他才沉声说:“添添,你过来,我们谈谈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42章   高添添像封住了嘴,一直沉默。无论陈景皓说什么,她都不做声,眼睛望着茶几上的一点,像呆掉了一样。   到得后来,陈景皓也无话再说,两个人静坐在沙发上,各怀心事,任周围怎样喧嚣,也不为所动。   也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,高添添忽然拎起那只小包,站了起来,低声说了一句。   “我要回家。”   陈景皓一愣,这一刻像卸下千斤重担,他也跟着站起,“我送你回去。”   可他片刻也不想和高添添呆着,这会说送她回去,多半是习惯使然。   等红绿灯的时候,街边树上的枯叶失去挽留,簌簌落了下来,躺在白色的车前盖上。陈景皓松开刹车,落叶又不知道被吹散到哪个角落。   陈景皓心里兜着田遥的事,车开得有点晃神。明知道多想无益,尤其当着高添添的面。可思绪奔腾起来,就像这车一样,即使立马踩刹车,总要个缓冲过程才能停下。   何况,陈景皓并不想刹车。   他在心里列出许多个如果,如果那天他没有拒绝,如果他最后还有一点挽留,结果会不会不一样。   所有的如果瞬间湮灭,化成长长的叹息。   高添添坐在旁边一言不发,听着他叹气,瞥见他皱眉。   她搁在膝盖上的手,握成了拳头。   周五晚上,车流量大。高添添望着窗外掠动的光影,她映在窗户上不真切的影像,像被黑暗吞噬了一部分。   突然之间,车子撞到了什么障碍物,高添添感觉被向前甩了一下,车子停了下来。   “怎么了?”高添添回过神,问陈景皓。   “撞到了。”陈景皓拉起手刹,解开安全带,“你在车上呆着,我下去看看。”   左前方停着一辆钛晶灰的福克斯,车尾右边凹了一角。想来是陈景皓变道的时候撞上的。   福克斯的车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,高手斯文的模样。陈景皓放置好三角警示牌后,跟车主一块检查了擦碰的地方、拍了照。   末了,陈景皓走到副驾车窗边,高添添会意降下了车窗。   陈景皓说:“帮我在抽屉里找一下保险单。”   “严重吗?”高添添担忧的问。   意外出现,他们刚才的不愉快便被暂时搁置一边。她打开了抽屉,从里面掏出了一沓纸。   “没事,就掉了点漆。”   他指的当然是自己的车。   最上面的是用户操作,压下面的就是保险单,高添添很快抽出给他。陈景皓拿着保险单,就返回车主那边,打起了电话。   那沓纸有些乱,高添添一张张翻看,想着整理下。没翻几张,她倏然僵住了。   最底下,是一张素描肖像画。   笔触细腻、准确有力,尤其那双眼睛,画得分外传神,看着,就像跟真人对视一样。   纸上画着的,是陈景皓。   高添添感觉指尖发凉,她把素描凑近了一些来看。纸上左下角,以小楷工整地写着“田遥”二字——就跟她曾签给她的一样。   只是,这幅的日期在两个月前。   耳鸣袭来,高添添感觉周遭的车水马龙、光影交错都离自己十万八千里。   陈景皓收起警示牌,回到车上,告诉她要等保险的人来了,他们才能走。他跟着福克斯,将车子停在了路边,开了双闪。   “保险的过半小时才能到。外面灰尘多,你呆车上好了。”陈景皓没注意高添添手上还攥着那沓纸,又开门下车。“我下去抽根烟。”   绿化带上有一小段草坪,陈景皓站在两车之间,抽起了烟。福克斯车主也下车,加入他。   高添添郁气满盈,内心拥堵,陈景皓却和福克斯主人说说笑笑,跟没事人一样。   不一会儿,陈景皓手机响起,他看了一眼屏幕,走开了一些接起电话。   “喂,阿呆。”   “……皓哥,我跟那个医生来到出事那里了。”   陈景皓突然感觉周围都安静下来,没有汽车的呼啸、没有喇叭的鸣响,静得他能听到电话那端的鸣笛声。   “怎么样了,你说。”陈景皓不抽烟了,只是低着头,将烟夹在指间。   “那个,皓哥……”   戴云辉的吞吞吐吐,加剧了陈景皓的烦躁。   陈景皓吼了一声,“有话直说!”   他能承受得住。   他应该能承受得住。   “皓哥,你知道的,泰景江这段水位比较高。这条路在这里有个急弯,唔——那辆车直接从山上滚下去,半边车身都掉进了江里——”   陈景皓慢慢抬起手,猛地吸了一口烟。   “失踪了好几个人,估计——那些警察说,估计被江水冲走了吧。哎,皓哥,他们只找到了小遥子的包——应该是小遥子的,一个小布袋,里面有个铁盒子,就是跟上次你从澜阳带回来的那种一样,装姜糖的。里面有小遥子的身份证和银行卡什么的,还有老徐的名片——都被那个医生拿走了。其他的,其他的什么也找不到了……”   戴云辉顿了一下,“喂?皓哥……你还在听吗?”   “唔。”陈景皓只觉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气,“还有吗?”   “没……没了。听人说这里挺惨的,几乎都是重伤,要不就……了。”   “……那先这样。”陈景皓说,“你回来注意安全。”   陈景皓先掐断了电话。   夜风吹过,夹着灰尘和噪声,全是浮躁的气息。   高添添隔着车窗,注视着陈景皓的一举一动。直觉告诉她,陈景皓接的那个电话一定与田遥有关。   脑里的碎片,被重新拼凑成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猜测。   高添添再也把控不住,攥着那张肖像画,朝陈景皓走去。   “陈景皓。”   “怎么了?”   高添添很少对他连名带姓地直呼,陈景皓回头再对上那张阴得滴水的脸,顿觉疲惫不堪。   他踩灭了烟头,低头看着她。高添添将素描一巴掌拍在他的胸膛,红着眼睛,“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了?!”   “什么怎——”陈景皓反射性地接住那张纸,拿到手上一看,他愣怔住了。   那正是他在楼下见到、又悄悄藏起来的画。   田遥的画。   “陈景皓,你告诉我,这到底是什么?”   陈景皓看着手里的画,有几秒的走神,想起了那天在楼下捡画的情景。   高添添轻笑一声,自嘲又讽刺,“不就是定情信物吗,怎么不敢承认了呢。”   陈景皓依旧看着那张画,像是从没见过一样,一瞬不瞬。   他的沉默,宛若利剑,刺得她遍体鳞伤。   许久,高添添盯着他幽黑的眼睛,静静地说:“陈景皓,我只要你诚实回答我一个问题,就一个问题。”   陈景皓缓缓抬起头,用近乎陌生的眼神看着她。他皱了皱眼睛,“你想问什么。”   高添添吸了一口气,胸腔处有股力拼命往外涌,“那个人被打断腿……是你干的吗?”   陈景皓抬眼,面不改色,“你说什么呢。”   “为了她是吗,为了田遥是吗——”   陈景皓撇开眼,没答话。   “陈景皓,你当我是傻子吗?!”高添添猛地夺过陈景皓手中的画,毫不停顿地撕了个粉碎。“到现在你还在撒谎!”   “高添添,你干什么!”陈景皓扣住她的手腕,可惜还是慢了一步。   陈景皓怔怔地看着那些碎纸片,有些落在了脚边,有些随着夜风,飞进了彻底,像那些落叶一样。   那是田遥的画。   田遥的……遗物。   “是,是我干得又怎样?!”陈景皓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愤怒,他瞠红了眼睛,额角青筋暴露。   高添添战栗着倒退两步,眼泪流了下来。   “你怎么——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——”高添添说,“你去把被人的腿打断……陈景皓,你就不怕报应吗……”   “我什么样子?我什么样子你一开始就清楚!”陈景皓气极反笑,他掐着腰,咬了咬唇,“你想听实话是不是?好,我告诉你——”他自顾自点点头,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,“我要是早知道田遥会出事,老子都能把他给弄死了信不信?!”   高添添双唇颤抖,打了一个冷战。   她仿佛不认识他。   高添添想到了冬夜里的狼,身形孤独,目光却锐利。   良久,高添添才说:“陈景皓,我们这样就算是散了吧。”   陈景皓看了她一眼,侧开身,什么也没说。   “再见了。”   高添添说完,转身头也不回从前方路口逆行回辅道,拦了一辆出租车,绝尘而去。   陈景皓终于能一个人呆着了,但他一点也轻松不起来。相反,胸口像被人狠狠揪着,感觉透不过气。   他想到,那个人走的时候,也是那样,干干脆脆,绝不回头。   然后,他有生之年大概真的见不到她回头了。   陈景皓走回车旁,打开车门的时候,刚好看到地上躺着一角白纸。心跳莫名加速,他弯腰捡起白纸。   残纸上留下一个小楷的字,和半串数字。   遥   13.7.17   遥远的遥。   陈景皓倏地收紧手指,把那张残纸攥进手心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勿念女主。   ☆、第43章   警方沿着泰景江一路打捞,最终只发现一具尸体。田遥被定为失踪人口中的一员,此案暂告一段落。   高添添果真如她所说那样,再也没有来找陈景皓。而陈景皓,显然也是同样打算。   一切,又像回到最初的模样。   只不过,陈景皓每次来酒吧,都会盯着方晓君看一会,直到她无言地撇开眼神。   那天之后,温礼没有再联系她。   没有消息,也许是一个好征兆。   他们都这样安慰自己。   进入十月,天气凉了许多,枯叶掉得更加急切。车轮碾过地上枯叶,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。开车漫无目的走了几圈,陈景皓最终回到了那个老小区。   自从高添添回来之后,他就很少来这里。而田遥走了之后,他更找不到理由回来了。   陈景皓把车停在树底下,快上到五楼时,他先往邻居那边望去。   那扇木门,吱呀一声,突然开了,就像记忆中的一样。陈景皓的心紧了一下。   可看到门后走出来的人,他只觉得像高空坠落,脚底是失重的飘忽感。   物是人非。   对门住了一家三口,一家子和气跟他寒暄了几句,陈景皓侧身给他们让了路。   陈景皓来到自家门前,又顿住了。   门把手上系着一个褐色的小纸袋,陈景皓知道,那一定是田遥留下的。   他低头静静看着那个纸袋,黑色的商标在褐色的映衬下,显得越发古朴。   这份古朴,像极了田遥,安静,神秘,又有重量。   陈景皓半天才从裤兜掏出手,他摸到了纸袋表面薄薄的灰尘。纸袋向阳的一面褪了色,看起来十分脆弱。他从里面拿出了一只钱包。   柔软细致的质地,深沉浓郁的黑色。   【有点旧了。】   【我送个给你,你要么?】   他的指腹在上面流连不倦。   一个多月没来,屋里很闷气。陈景皓习惯性地往阳台看去,那几株向日葵,花盘耷拉着,原本饱满的葵花籽,已经被老鼠糟蹋得七七八八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没在屋子里呆多久,他将钱包换上,又抽了几根烟,就离开了。   回到车边,他听见了几声轻微的猫叫。开始他以为是幻听,直到后来又来了几声,他才注意到声音来自车底。   陈景皓蹲下~身,一只毛茸茸的黄脑袋从车底冒出来。比起上次,黄猫个头大了不少,身上脏兮兮的,带着泥巴和伤疤,浑身都是江湖的痕迹。   “过来。”陈景皓朝它伸出手,晃了晃。   黄猫没有动,它静静地蹲在那里,警惕地盯着陈景皓。   两只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,陈景皓叹了一口气,挪近了一步,黄猫吓得立马缩回车底,沿着车底一路逃走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连猫都嫌弃我。”   陈景皓站起身,裤兜里手机传来嗡嗡的震动声。他一看,是方晓君的电话。   “哥,你在哪呢?”   陈景皓:“老家这边,怎么了?”   方晓君:“我要去一趟西山,晚上可能晚些回来,提前跟你说一声。”   一些莫名的情绪在心里泛开,涟漪般一圈又一圈,叫人难过。   陈景皓皱了皱眉头,“西山?你去西山干什么?”   方晓君说:“去西山还能干什么,求神拜佛呗。今天刚好重阳,顺便去一趟。”   “今天重阳啊……”   陈景皓很少关注这些农历的节日,只是他依稀记得,田遥离开的时候是中秋。今天是重阳的话,她已经走了快一个月。   “你几时出发?”陈景皓突然说,“我也去。”   方晓君:“……你也要去?!”   “嗯。”陈景皓说,“烧香拜佛,管用吗?”   方晓君那边沉吟一会,“要看你求什么呀,只要不贪心,都能灵验。”   陈景皓呵呵笑了两声,“我不贪心。”   “你怎么突然转性了,以前你不是不信这些的么,什么你们女人就是迷信啊……”不知怎地,讲到后面,方晓君的声音低了下去。   陈景皓无所谓地说:“你就当是吧。”   方晓君:“……”   同去的还有戴云辉,三人一起坐陈景皓的车。   西山海拔九百多米,寺庙在半山腰。重阳来登高的人极多,顺道来烧香的也不少,寺庙里人头攒动,噪音却很少。   每座佛堂里供奉着在他看来大同小异的镀金佛像,陈景皓进到院内,也不由放轻了声音。   “晓君,这个……有什么讲究?那么多个——”   方晓君点点头,细声说:“万佛一炉,敬在一个炉中就可以了,然后每经过一座佛堂,合掌拜三下。”   方晓君带着他们往前走,“进庙烧香,意思是点燃自己的心香,然后就可以得到菩萨的加持,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。烧香可以烧一支,可以烧两支,可以烧三支,不必多烧。插香要用左手,因为右手杀生,左手相对来说要平和……”   方晓君又说了一大篇注意事项。   戴云辉扶额感慨,“天啊,烧个香都能那么复杂。”   陈景皓却是静静听完,淡淡哦了一声。   陈景皓活到现在,哪怕是在他最窘迫艰险的时候,他也没有求过佛主的保佑。   而此刻,他却跪在蒲团上,面目虔诚。   【平安。我只求平安。】   田遥淡淡的声音萦绕耳边,金灿灿的佛像让他看得晃了神。   哪怕此生不能复见,他也希望她能在别处,平平安安的。   无论这个别处,是人间、天堂还是地狱。   从寺庙出来,才不过下午两点。三人便又沿着石阶往山顶走。   西山所在的桐远镇,位于宁川市和葵安县之间,从山顶上可以看清那条宁葵公路。   陈景皓扶着护栏,沿着泰景江望去,很快便找到那片与众不同的陡坡。   坡上的灌木和树木呈线状倒塌,压塌部分宽约十几米,一部分露出了黄褐色的泥土。一个月过去了,车祸的惨状还未能完全抹去。   “阿呆。”陈景皓叫过戴云辉,指了指那个地方,“从这到那里大概要多久?”   戴云辉想了想,说:“最多一个小时吧。”   陈景皓没答话,嘴唇抿了抿,静静看着那个方向。   “皓哥……”戴云辉小心翼翼地开口,“你要去那里吗?”   陈景皓愣愣转过头,看了他一会,忽然笑了。   “我去那里干什么。”   他不会去那个地方。出事的时候没去,现在更加不会去。   去了,不就等于拜祭么。   可他不想承认田遥已经死了。他总觉得,如果连他都认为她死了,那真没有人认为她还活着了。   陈景皓他们回到宁川市,正好晚上七点,酒吧又开始一天的营业。   方晓君刚从车上下来,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,她雀跃迎了上去。   “温医生……”   陈景皓见到温礼,愣了一下,直直盯着他。   “有消息了?”陈景皓问,声音暗哑低沉。   “没……”温礼摇头。   方晓君眼里那点亮光溘然熄灭,她垂下头,有些难过,甚至有些小小的嫉妒。   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,路过的车灯将他们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。   陈景皓仍不死心,说:“她家人那边也没有吗?”   “没。”温礼说:“不可能有。”   陈景皓眯缝起眼睛,“不可能?”   温礼笃定地点头,“小遥不可能会主动跟家里联系,她唯一可能主动联系的,就只有我和你了。”温礼顿了一下,“或许联系你的几率还大一点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身旁一直安静的方晓君倏然啊了一声,陈景皓和温礼同时看向她。   “我想起来了——”方晓君有点激动,“你有没跟她老师联系过?她走之前,是跟我说要去澜阳找她的老师的。”   温礼:“老师?”   “嗯。”方晓君说,“大概是教她画画的老师吧,说开了个工作室,要让她过去帮忙什么的。”   陈景皓也看向温礼,眼神焦切,又蕴含期待。   温礼却静了一会,才开口,声音有点抖颤,“她真是这么说的?要去找她老师?”   方晓君重重地点头。   “她老师——”温礼突然笑了,却像要哭了一样,“她要是真这么说过——我都不知道她说要去找她老师是什么意思了……”   陈景皓仿佛又看见了那天晚上的那个温礼,苍白,慌张,又无力。   不详的感觉涌上心头,陈景皓沉声说:“你到底在说些什么,话说清楚点!”   “你知道么——”温礼肩膀微微颤动,“小遥的老师——小遥的老师两年前就生病去世了!你说她什么意思?!她说她要去找她老师——!你说还能有什么意思?!”   陈景皓只感觉有一把剑,冰冷又锐利,当头插下来,从头顶,直至下颔。   他的眼前闪过许多支离破碎的场景,像摁下了电影的快退键,最后,画面定格在最初的那个夜晚。   田遥无神的双眼,手腕细长的疤痕。   陈景皓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浓重的煤气味。   之前,他还会侥幸地认为,田遥还活着。   现在,他不敢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44章   当晚,陈景皓和温礼在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。   温礼显然不胜酒力,几杯下肚,人就开始活泛起来,叨叨絮絮,跟陈景皓讲了许多田遥以前的事。   陈景皓先是问他,“田遥为什么不会主动和家里联系,是不是闹翻了?”   纵然头晕脑胀,陈景皓依然能记起对门地动山摇的砸玻璃声,以及田遥那声愤怒的——“滚”。   “闹翻了?”温礼端起酒杯,呵呵笑了两声,酒杯里褐色的液体跟着晃动,“什么闹翻了啊——根本就是断绝关系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“你不知道,他们根本不在乎小遥。”温礼灌了一口酒,白净的脸早已被酡红色侵占。他两手拄在膝盖上,说:“小遥还有个姐姐,但是呢——人人都说,好基因都遗传到姐姐那里去了,父母的优点,妹妹什么也没继承到。唔——”温礼突然摆摆手,“当然除了那张脸,都长得挺像的……”   陈景皓也是醉眼迷离,他笑了笑,神情苦涩,“她还有个姐姐啊——我从来都不知道,她没跟我讲过。”   “那很正常。”温礼说,“那很正常,千万别跟她提她姐姐,不然——”温礼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,神色严峻,不像玩笑,“小遥会掐死你——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拿着酒杯的手,僵在了半空。   “但我告诉你,并不是那样的,小遥画画很有天赋——”温礼自顾自颔首,“真的,但是他们就不肯出钱让她去上兴趣班,姐姐呢——她姐姐真是要什么有什么——姐姐想学钢琴,他们立马就给搬一台回来……”   陈景皓转了转手里的杯子,抬眼看了看温礼,他靠在沙发上已经有点瘫软了。   “……怎么那么憋屈。”陈景皓说,“你不会在开玩笑吧。”   温礼瘦长的手软塌塌地一挥,“我吓唬你做什么——手心手背都是肉,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。”   温礼侧头看着边上的沙发,好像那里坐了一个谁。他看得太久了,也不说话,害得陈景皓也跟着往那看——那里当然什么也没有。   温礼忽然嘿嘿一笑,似想起了什么趣事,“不过,小遥确实让他们挺操心的,旷课、打架、早恋,总之都不肯好好读书,你都不知道他们有多头疼……她姐姐就很听话,学习好、性格好、相貌好,总之一路的三好学生……”   “是吗。”陈景皓想象温礼描述中田遥的样子,发现并不难想象,甚至,他觉得自己曾一度接近过那个时候的她。   “那你怎么就看上田遥了?”陈景皓说,语气里带着点挑衅,和好奇。   温礼已经快顶不住了,就算陈景皓话里夹枪带棒,他也完全无招架的力气。   “怎么看上的啊——”温礼扶着额头,往后靠去,而后便再无话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方晓君远远见着两个男人静坐沙发上、不再端杯子,她叹了一口气,叫上戴云辉一起过去。   方晓君指指陈景皓,说:“阿呆,你送你皓哥回去,开他的车。”   “哦——”戴云辉看向温礼,他一动不动,已经醉得不省人事。   “那这个医生呢?”戴云辉说。   “他啊——”看到温礼那样子,方晓君也不由皱眉,“他你不用管。你送你皓哥回去就好。”   戴云辉了然,“……好呗。”   戴云辉抬起陈景皓的胳膊,把他架起来。陈景皓醉得不彻底,掀开眼帘看清来人,又懒懒地阖上,借力站了起来。   “哎哟,皓哥你慢点——”   陈景皓生得比戴云辉高大得多,现下大半个身子挂戴云辉身上,戴云辉险些站不住。   陈景皓闷笑了几声,踉跄走出几步,忽然回头,抬眼看着方晓君。   “晓君啊,这男人不行。”陈景皓说,“才那么几杯就倒了……”   “……”方晓君横了他一眼,没好气地说:“要你管!”她目光射向戴云辉,“阿呆,别送他回去了!拖出门口,在树底下随便挖个坑埋了。”   戴云辉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不怒反笑,任由戴云辉搀着出去。   方晓君走近温礼,她弯下腰,“喂,醒醒,你家在哪里?喂——温医生?”   方晓君试着摇温礼的肩膀,但他眼皮子都没掀,只眉头一皱,无意识“唔”了一声。   “……真喝醉了啊。”   方晓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温礼架到酒店,温礼脑袋沾到枕头,不久便发出微微的鼾声。   方晓君跪坐在他身旁,有些哭笑不得,“哎,幸亏你遇上我啊,不然准被人给劫财劫色了。”   她盯着温礼泛红的脸,渐渐有些呆了,她终于忍不住,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。   “唔,皮肤还蛮好的。”方晓君痴痴笑了。   温礼早上是被电话吵醒的,他顺着震动声摸到了手机,开眼便见是他妈妈的来电。   温母:“哎,你在家吗?”   温礼交替看了看周围和自己,他正和衣躺在酒店的床上,偌大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。   温礼撑着坐起来,揉了揉眼睛,说:“什么事?”   “你姑姑从葵安上来。”温母说,“带了些芒果,我和你爸两个人也吃不完,给你送点过去。”   “哦。那你来吧,不过我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回到。”   “没事。”温母愉快地说,“你先忙,不急,反正我有钥匙。”   挂了电话,温礼脑袋放空在床上坐了好一会,忽然轻声笑了。   温母左手提着芒果,右手提着两袋菜,走到温礼楼下,她将那袋芒果交到右手上,空出左手去开信箱。   温礼没有检查信箱的习惯,重要的信件快递都会往医院寄,水电费按时交足量,基本也不会特意去看水电费的单子。   长期不开,他的信箱几乎要被小广告单挤爆了。温母一开信箱,花花绿绿的广告单哗啦啦掉了下来。温母埋怨了几声,费劲地弯腰捡起。   广告单是在太多,有一张飘到角落里,她没注意到,只捡起眼前的,一手捏着广告单,一手拎着三只大袋子,喘着气走向电梯。   角落那张被遗忘的“广告单”孤零零地躺在地上,纸的右边写着温礼的地址,左边,只以小楷写了两个字——   祝好。   那是一张明信片,右上角的邮戳清晰地印着澜阳二字。   对于上班族来说,十一长假过后的期盼便是元旦假期,哪怕只有少得可怜的三天,也比双休强。而对于陈景皓这种没有固定节假日的人来说,日子似乎少了那么点盼头。何况,即使坐班,他也不可能盼着元旦——因为那是杨凯的忌日。   陈景皓依然固定每个月去一次澜阳,而相比以前,他在街上逛的时间明显增多。   他还想问老徐有没见过那样的一个女孩子来找他,可要具体描述田遥是怎样的,他又想不出具体词汇,他甚至连她的照片也没有。   陈景皓只得作罢,他估摸着,要是田遥真来找过老徐,老徐应该会主动跟他提起。   日子就这般索然无味托磨到了今年的最后一天。   这晚,酒吧异常热闹,许多年轻人都挤进来,成双成对的,一起来跨年倒计时。   陈景皓坐在吧台边,看着那些相拥的小情侣,说不羡慕——那是扯淡。   他去寻找方晓君的身影,发现她和他隔了几个人,正跟一个美女聊着天。   那美女穿了黑色小礼服,身材比例极佳,妆化得恰到好处,一看就叫人舒畅。   不知方晓君和她说了什么,两人同时看向陈景皓。陈景皓愣了一下,旋即笑了笑。   方晓君走过来,陈景皓挑眉,说:“你朋友?”   方晓君抱臂,笑得意味深长,“是啊。怎么样,正点吧。”   陈景皓:“呵呵。”   方晓君说:“就我说上次要给你介绍的那个设计师哟。”   “是吗。”陈景皓看过去。那美人也看着他,剪水双瞳似笑非笑。   陈景皓朝方晓君点点头,“不错,有眼光——”   他端起酒杯,笑着向她走去。   午夜,陈景皓只穿了一条黑色裤衩,坐在床沿上抽烟。空调开的足够大,他并不觉得冷,甚至,他的额角还有未干的汗迹。   他的身后,白色的被子凌乱地堆在床尾,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。   房间里响起手机震动的嗡嗡声,陈景皓看了一圈,发现声源来自地上。他扔在地上的裤子上,屏幕从口袋里露出一角,发出微弱的光。   陈景皓走过去捡起来,上面是一个本市的座机号,他坐回床边,接起电话。   陈景皓的喉咙有点干,那个简简单单的“喂”听起来特别沙哑。   那边没有马上说话。房间很安静,陈景皓可以清晰地听到电话那端呼呼的风声。   “喂?”静了一会,陈景皓又说了一遍,语气已经有些不耐。   身后床垫忽然凹下去,背部传来温热软润的触感,陈景皓被抱住,接着耳边是娇嗔的三个字——“陈景皓。”   手机里毫无征兆地传来嘟嘟的挂机声,陈景皓拿开手机,又看了一眼那串电话号码。   “呃,你在打电话啊,不好意思。”身后那人说。   “没事,骚扰电话。”   陈景皓说完,把手机丢到床边桌上,掐灭了烟头,回头冲女人暧昧一笑,又将她压到身下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45章   陈景皓感觉身边有动静,他睁开眼,侧过头,正好见到那个身材姣好的女人。女人背对着他,正反手扣起内衣的扣子。   女人转过来拿床上的衣服,见着陈景皓醒了,只是愣了一下,并无扭捏之色。   “你醒了?”女人笑了笑。   陈景皓并没动,只看着她,说:“要走了?”   “嗯。”女人应声,手上动作并未停止,两手一提,裙子利索地穿到了身上。   女人见他一直盯着自己,抬头含笑看了他一眼,“听晓君说你有一套别墅,还没装修啊。”   陈景皓:“嗯。”   女人穿好丝袜,从边桌的手包里取出一张名片,递了过去。   “这我名片。”女人说,“我做室内设计的,有需要找我。”   陈景皓撑着半坐起来,抬手接过,“……真敬业啊。”   话里淡淡的讽刺,女人有怎会听不出,她却并不生气,见怪不怪地笑了笑。   女人理了理衣服,提着手包,居高临下地跟陈景皓挥挥手,“走了,拜。”   门口传来轻轻的锁门声,陈景皓坐起来。手里那张名片,他看也不看,直接扔进床头的垃圾篓。   陈景皓退房出了酒店,外面飘着毛毛雨。今天元旦,也是杨凯的忌日。他跟周坤讲好了,要回葵安拜祭杨凯。   北风有点急,陈景皓紧了紧身上的黑色夹克,冒雨走向停车场。   葵安县离宁川市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,今天虽然落雨,出行的人却不少,陈景皓堵到葵安已是快中午的光景。   在周坤家吃过午饭,天已经放晴,但依然罩着一层蒙蒙的灰色。   陈景皓和周坤去香烛店买了线香、香烛和纸钱,一起坐陈景皓的车往奇岩山方向走。   奇岩山是一个风景区,墓园就在进山公路的两边,占了四五片山坡。说是墓园,其实不过是山坡上一片墓地比较集中的地方,路两边砌了灰色石墙挡着,隔十来米就在石墙上开个门洞。   爬山虎在这个季节已经枯萎,枯藤缠在石墙上,青灰色的天空下,整片墓园显得异常萧条,压抑。   每年清明,来扫墓的人能把这条路堵得水泄不通,而现在,墓园里几乎看不到人影。   陈景皓把车停在路边的空地,周坤拎着香烛,两人从最近的门洞走进墓园。   因为无人管理,墓园里杂草丛生。不少野草从水泥地面的裂缝中长出,而没有铺水泥的地方,更是长得挡住了路。   杨凯的墓在半山坡上,要走一半泥路一半水泥路。周坤在前面开路,不时用脚撩开杂草。   “哎哟我操!”周坤嚷嚷,“早上下过雨,这路有点滑,你当心点啊。”   陈景皓嗯了一声,低头看路。   陈景皓和周坤走了好一会,估摸着快到了,周坤忽然停了下来。   陈景皓看着他的背影,说:“怎么不走了?”   周坤指了指前面,说:“那,好像有人。”   陈景皓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,荒草掩映下,陈景皓只能看见一片移动的黑色。那人像是戴了黑色帽子,且应该是卫衣那种兜帽。那片黑色走得很快,没几下便隐匿于荒草和群墓之中。   “有就有吧。”陈景皓说,他推了推周坤,示意他往前走。   然而,话音刚落,两个人再次顿住。   “咦?”周坤说,“有人来过了,还送了花。”   他们前面两三米之外,就是杨凯的墓。可跟周围的墓不同的是,坟顶和周围的荒草已被拔去,墓碑前,放了一束白菊花。   陈景皓和周坤面面相觑。   陈景皓:“刚才那人?”   周坤摇头,“不知道。”   两人一起走过去。   那束菊花包装精致,花瓣和包装纸都是干的,没有水珠,看来并非早上来的。   “除了我们还有他家人,还会有谁?”陈景皓问。   周坤耸耸肩,“没了啊。没多少人知道了啊——就算知道,凯子走了那么多年,大部分人早忘了,哎。”   周坤并没深究,蹲下便点烛插香。“不过,有人记得凯子总归是好的。”   墓碑上并无照片,陈景皓看着碑上杨凯的名字,想了好一会,才把名字和印象中的面孔对上。这有点悲伤,又叫人无能为力。   死去的人,终归只能等着渐渐被人遗忘。   陈景皓又想到了田遥。   也许,过不了多久,他也会忘了田遥。   准确地说,是不再频繁地记起,直到某天突然想起,也会觉得那是一件很遥远的事,遥远得跟自己毫无关系。   陈景皓双手合十,拜了几下,蹲下来烧纸钱。   刚才站着没注意,蹲下了,他才发现脚边有半截烟头,和一个烧焦的火柴梗。   烟身细长,过滤嘴上有几个淡蓝色的字母。   ESSE BLUE。女人烟。   陈景皓的心跳抑制不住加速。   他站起来,低头盯着周坤说:“周坤,我问你个事。”   周坤手上的纸钱刚被火焰舔着,他被陈景皓强硬的语起吓得手歪了歪,抬头看了看他,“什么,你说。”   “田遥知不知道这里?”陈景皓问。   “啊,那个小贱人啊——”周坤后脑勺对着陈景皓,没有留意到他脸色变化,“她怎么可能知道,她倒是来问过我——”周坤站起来,嘿嘿一笑,“不过我可没告诉她。”   田遥的事,周坤听方晓君说过,当时他只说了一句——“报应”。   陈景皓上前一步,那架势,几乎就想要揪住周坤衣领,“她去问过你?!怎么没听你说过?!”   周坤皱眉看着他,那眼神里有对他小题大做的猜疑,“哎,这是有什么好说的,说了不是给你添堵吗。”   陈景皓: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   周坤挠了挠肚皮,“啊,什么什么?”   陈景皓大声说:“我问你她什么时候去找过你!”   “……九月,就九月初吧,就我到宁川不久啊。”周坤面露不悦,挑了挑下颌,“皓子,你那么激动做什么。”   而陈景皓的问题还没完,“她去工地找你的?还是酒吧?”   “工地啊。”周坤说,“在酒吧她怎么敢跟我说话。”他讽刺笑了两声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晚上去的?”   “哟,那小贱人不会是——”   “她叫田遥!”陈景皓爆喝一声。   周坤愣怔一下,轻扯嘴角,面带不屑,“行,我是说田遥——皓子,你可别告诉我你跟凯子一样,看上那女人了啊。”   陈景皓没跟他纠结这个,冷声说:“周坤,你让她一个人去工地那边找你,你还不告诉她,你真忍心啊你。”   金伟全,红鹰棋牌社,丽水路,工地,周坤——田遥。   陈景皓总算把线索都串起来,他愤怒得身侧的手都握成了拳头。   “皓子,你什么意思?”周坤手里还拿着几张纸钱,他随手往墓碑那边比划一下,“看看我们现在在哪?!你真要在这个地方跟我说那个女人么!”   “她叫田遥!”   周坤白了他一眼,蹲下继续烧纸钱。   陈景皓强忍着要动手的冲动,瞪着他,拳头握得指关节泛白,才倏地松开。他蹲下,从塑料袋里捡起几张纸钱,扔到周坤烧的那堆里。周坤斜了他一眼,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。   白色菊花用深蓝色的纸包成扇形,衬得花瓣愈发纯白。陈景皓多看了几眼,便瞧见包装纸的一角,似乎有几个字。他凑近了一些,包装纸的边角果然有四个字——浮生花店,像水印一样盖在哪里。印迹淡淡,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。   “走了。”周坤等纸钱燃完,拍拍手,站起来说。   经过刚才的小摩擦,陈景皓和周坤都有些窝火。回去的路上,两人一语不发。   一直忍到快到周坤家,周坤才憋不住开口,说:“时间还早,上来坐会吧”   陈景皓将车停在路边,手刹也不拉,说:“不了,我还有点事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周坤反射性地问。   陈景皓没吱声,扶着方向盘的手滑到方向盘顶端,显得极度不耐烦。   “……行,懂了。”周坤开门下车,“我先回去了。”   葵安县城不大,陈景皓转了几个街角,凭着印象找到了那家浮生花店。店面不大,但装修不俗,只瞧一眼就能和其他店面区别开来。陈景皓在路边停车后走过去,店里有个小哥站着玩手机,样子像是在等花。老板娘是个气质温雅的少妇,见到陈景皓,笑着迎了上来。   “欢迎光临,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?”   陈景皓点点头,扫了一眼满屋子缤纷的鲜花,说:“这个季节,有芍药吗?”   “有啊。”老板娘笑了笑,“现在温室种植,什么季节的话都有。先生,你想要什么颜色的?”   “红的。”陈景皓说,“红的有吗?”   “当然有。”老板娘往他身后指了指,“这个就是。你要几朵?”   陈景皓转身,果然看见最近的花筒里插着几支红花。   “……十七朵吧。”   “全部都要红的吗?”老板娘有些不确定,“粉的、白的,混起来应该会更好看一些。”   陈景皓十分坚定,“全都要红的。”既然她喜欢。   老板娘应了声好,便过去弯腰从花筒中挑花。   陈景皓跟在边上,状似无意地说:“老板娘,你这是不是也有白菊花卖?”   “有呢。”老板娘顿了一顿,声音放低,“不过,白菊花是祭祀用得多。”   “嗯,我知道。”陈景皓静了一下,又说:“今早是不是有个女孩子来买过白菊花?”   “啊……”老板娘直起腰,讶然看向陈景皓,“是有一个来买过,你怎么知道的?”   “穿黑色连帽卫衣的吗?”   “……是啊。”老板娘还是那副“你怎么知道”的表情。   陈景皓只觉心脏突突猛跳了几下。   “那姑娘……是不是大概这么高。”陈景皓比了到他耳朵的高度,“人长得很瘦,皮肤挺白的,还有……长得蛮好看的。”   老板娘咦了一声,“那姑娘你认识啊?”   “嗯……”   “那姑娘我印象很深刻。她的右手——”老板娘比出自己的右手转了转手腕,“她的右手好像不太灵活还是受了伤,我见她一直用左手托着手腕,就多问了她几句。”   陈景皓嗓音低哑,“是受伤了。”   老板娘将花拿到一边打包装。她趁间隙抬头看了他一眼,陈景皓眉头微蹙,目光已经跟了过来。   老板娘将浅咖啡色的包装住裁出一张,多嘴问了一句:“你女朋友?”   陈景皓想也没多想,简单地嗯了一声。   付了钱,陈景皓把花束带上车,放在副驾座——她曾经坐过的位置上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46章   元旦过后不久,农历新年也接踵而至。陈景皓心里没多大期盼,反正自从陈红梅去了澜阳,逢年过节他都是一个人过,偶尔叫上些朋友一起。   前几天,老徐邀他春节上澜阳,和他们一起过年。他们指的是老徐和他新近交的女朋友。老徐四十出头了,还没结过婚,最近和附近咖啡店的老板娘好上了。   陈景皓当时只说考虑考虑。   还有一周便是除夕,这天晚上,陈景皓、方晓君和戴云辉三人在盛辉国际吃了饭,便围坐在茶几边,商议着春节要上哪玩。   方晓君一手捧着茶杯捂手,另一手举起,像课堂上要发言似的,“我先说。”   戴云辉白了她一眼,说:“……姐,又没人跟你抢。”   陈景皓胳膊肘垫着扶手,斜倚在沙发上,闷声笑了。   “我要去葵安过年。”方晓君放下手,宣布似的说,“所以,我就不陪你们玩啦。”   葵安成了陈景皓的死穴,他撇开眼,捞过遥控器随便换了几个台。   戴云辉说:“你要去葵安干什么,你有什么亲戚朋友在那边吗?”   方晓君清了清嗓子,盘腿坐得端端正正,说:“你姐夫在那边。”   “……我姐夫?”戴云辉看看方晓君,又一脸不解地看向陈景皓。   陈景皓斜了方晓君一眼,“那个医生?”   “对!”方晓君回答得干干脆脆。   “哇——”戴云辉嘴巴张成了甜甜圈,交替看着方晓君和陈景皓,一时激动得不能言。   陈景皓神情淡淡,说:“保密工作做得挺好的嘛,几时开始的?”   “也不久。”   “他就那么喜欢你,都要带你去见家长了。”   陈景皓话里淡淡的嘲讽,方晓君听出来了。她侧头,一瞬不瞬直视他,口吻挑衅:“是啊,怎么地?”   “没怎么。”陈景皓眼光缓缓移回电视,漫不经心地说:“就提醒一下你。”   “哦?”方晓君说,“提醒我什么呢?”   戴云辉感觉出了双方的剑拔弩张,他不敢插话,只能像看乒乓球一样,从这边看到那边,又折回来。   电视上正播着一个洗发水的广告,陈景皓没说话,像是沉入了广告之中。   “如果你指的是温礼和田遥的事——”   方晓君只开了个头,便见到陈景皓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,她轻轻嗤了一声。   “田遥走了,就不许他喜欢上别人吗。”   田遥走了。   这个话从周围人口中说出,陈景皓只感觉有一股力量,压着他、逼着他去接受这个所谓的“事实”。   “你跟高添添在一起四五年,还不是因为她远离你了,你就能爱上田遥了。”方晓君顿了一下,“你敢说你对田遥的都是逢场作戏吗?”   “你——”陈景皓烦躁起来,“你能别什么都往田遥身上扯吗。”   方晓君说:“那还不是你先提起的。”   陈景皓一愣,忽地笑了,“我有吗,我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。明明你自己心里不踏实,被我说中了,还死不承认。”   “陈景皓!”方晓君激动地站起来,握着杯子的手在颤抖,“你说话能别那么刻薄吗。是不是你自己落单了,就看不得别人幸福了。”   戴云辉见势不妙,立马拉起方晓君的袖子,把她拉回沙发上。   “晓君姐,你别生气。”戴云辉讨好地说,“皓哥就是随口说说,一时语气冲了,你别放在心上啊。”   陈景皓无辜地抿了抿嘴唇。   方晓君恶形恶状地瞪了陈景皓一眼,“你就活该单身受刺激!活该只能玩一夜~情!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愣了片刻,小鸡啄米似的点头,“是是是,我活该我活该。”他伸出长腿踢了踢她,“方女王,你别生气啊。咱们酒吧的繁荣昌盛还靠你呢。”   方晓君:“神经病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您说得对。”   戴云辉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轻叹一声,又将话题绕回最初,“阿呆,你呢?晓君抛弃我们了,你春节有什么打算?”   戴云辉刚才还嘻嘻哈哈,现在立马面露难色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“皓哥,真是对不住了。”戴云辉说,“我也要跟女朋友回家过年,所以——”   “你被彻底抛弃了。”方晓君总结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“好吧。”陈景皓坐直,两掌拍向膝盖,一槌定音般说:“那我投靠老徐去。”   陈景皓说一不二。   他抱着此地不宜久留的想法,第二日跟方晓君交代了酒吧的各项事宜,便开车上了澜阳,动作迅速得跟逃命似的。   任方晓君怎样口诛笔伐,陈景皓也无半点回头之意,年末收摊的重担,便这么落在了方晓君的肩上。   要说陈景皓不负责吧,还真不是。方晓君心里清楚,要是她这边扛不来了,打个救急电话,不管陈景皓跑了多远,都能立马给滚回来。   春运还没达到顶峰,高速路依旧畅通无比,陈景皓一路悠上了澜阳。   老徐早年在外跑工程,挣了不少钱。年纪大了,不想跑了,便来澜阳觅了一块地,开了一家客栈。旅游淡季的时候,把客栈交给手下管,自己跑出去旅游;旺季的时候,又再回来执掌。   老徐的芒果客栈是一栋五层的翠绿色楼房,依山而建,地段偏离澜阳主街,环境幽静怡人。   陈景皓把车停在门口,头上已是繁星满天。   “欢迎光临。”   客栈一楼的装修风格类似咖啡店,玻璃门,落地窗,复古书架和桌椅。陈景皓拉开门进去,柜台便传来柔和的女声。柜台后边的女孩抬头,看清来人,眼睛一亮,立马换上活泼的腔调。   “景皓哥!”   “嗯。”陈景皓笑了笑,“就你自己一个啊。你舅人呢?”   “他啊——”女孩眨眨眼,“当然是去找我舅妈去啦。”   女孩叫叶雯雯,是老徐的外甥女。去年刚大专毕业,因为不想出去给别人工作,就被她妈妈差过来老徐这里帮忙。   陈景皓来的次数多了,老徐他们早就把他当自己人。此时陈景皓见不到老徐他人,也不以为意。   “行,那我晚点再找他。”陈景皓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,已经将近十点了。   “我舅说,还是给你上次那间房,行吧?”   “行。”陈景皓爽快地说。   陈景皓住在504号房,现在旅游淡季,整栋楼没住几个人,五楼更是只有他一个。   他把行李提进房间。开了六七个小时的车,他早就乏了,洗过澡也就早早躺下。   而第二日,陈景皓睡了个懒觉下楼,还是只见到叶雯雯一个人。   “景皓哥早!”叶雯雯甜甜地跟他打招呼。   “早。”陈景皓侧开头打了个哈欠,又问:“怎么又只有你一个啊,你舅呢?”   “哦。舅妈家水管漏水了,我舅一大早就提了个工具箱跑过去了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门口停车的空地上徐徐停下一辆车,陈景皓透过落地窗看了一眼,那是一辆白色的宝马,车牌刚好被门口的盆栽挡住,不知是哪里的车。   知道是客,叶雯雯立马来了精神,腰板挺得笔直。   陈景皓坐到墙边的椅子上,随意翻看桌上老徐留下的报纸。   一个卡其色的影子推门而入,叶雯雯那句“欢迎光临”再度响起。   陈景皓抬头,漫不经心地朝来人瞥了一眼。   可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眼之后,他没法再移开目光。   陈景皓感觉心头被剧烈震了一下。   太像了。心底有个声音这么说。   那个人没注意到他,径直走向柜台。   “请问,你们这里还有空房么?”   声音也像。陈景皓的目光跟了过去。   叶雯雯点头,“请问您需要什么样的房间呢?”   “我看到你们这有五楼。五楼还有空房么?我喜欢清静一点的。”   “有的。”叶雯雯鼠标快速点击了几下,“您是需要大床房么?”   “行。”   “那,请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。”   陈景皓合上报纸,站起来走进柜台,叶雯雯还在问那人要住几天,对方已经将身份证放到台上。   “我来帮你。”陈景皓冲叶雯雯说了一声,拿过了那张身份证。   那人和陈景皓四目相对,微微愣了一下。   叶雯雯抽空冲他笑笑,以示感谢。   叶雯雯问:“你是开车过来的吗?”   “嗯。”   叶雯雯将开房单递给她,指了指上面备注的空白处,“在这里写一下车牌号和你的联系电话。”   陈景皓侧过身,低头飞快看了一眼那张身份证。   一样的生日,一样的地址。   姓名一栏赫然印着不一样的名字——   田璐。   陈景皓回想温礼那晚说过的话——   【小遥还有个姐姐。】   陈景皓把身份证放到机器上,电脑屏幕上映出更清晰的画像。   陈景皓觉得,温礼是不是喝酒喝晕了,以致说漏了一段重要的信息——   【小遥还有个双胞胎姐姐。】   田璐打扮跟田遥截然不同,她留着长卷发,妆容精致,衣着考究。   唯独身上那股沉郁的气息,跟田遥毫无二致。   陈景皓将身份证还给她,田璐又直直看了他一眼,像是想要洞察穿什么秘密似的。   陈景皓被那双眼睛看得心头一动,问道:“需要帮忙搬行李吗?我们这里没有电梯。”   田璐愣了一下,旋即浅笑,合上钱包,说:“好啊。”  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,让陈景皓刚热起来的心情瞬间跌落到冰水中。   她不是田遥。   纵使五官再相像、气质再相近,她也不是田遥。   他认识的田遥,从来不会这般轻轻松松地应一声——“好啊”。   或者说,不能。   五年的牢狱生活,让田遥不得不学会听命和顺从,学会规矩和隐忍。   你只要口气稍微严厉地叫她去做一件事,哪怕只是叫她系好安全带,她都能条件反射地应你一声——“是”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47章   陈景皓跟着田璐来到门口她的车边,他不禁多看了几眼那辆车。   宝马7系,最低也得百来万。车身是雪山白,车尾挂了宁川市的牌照。   尾箱盖缓缓升起,田璐背光而立,熹微日光中冲她笑了笑。陈景皓会意地走过去,把一个深红色的行李箱提了出来。   田璐和陈景皓一起往楼上走。   楼梯铺着暗红色瓷砖,窗外孤山挡光的关系,一二楼处开了廊灯。   田璐跟在陈景皓身后,问:“你是这里的老板么?”   “我?”陈景皓刚好走到拐角处,回头看了一眼田璐,“我不是,我只是老板的朋友。”   田璐哦了一声,没再说话。   看着那张脸,陈景皓会将田遥的信息自动代入,因此也就没什么好奇的。而又想到她并非田遥,他想和田遥说的那些话,也更加无法说出口。   处在这种水深火热的矛盾之中,陈景皓一时无话可说。   楼梯拐了好几遭,陈景皓和田璐一路沉默,终于来到了五楼。房间呈回字形排列,田璐的房间在507号,正巧在他斜对面。   陈景皓把行李箱推到门口,说:“到了。”   田璐接过行李箱的拉杆,笑道:“谢谢你。”   “没事。”   陈景皓看着田璐,她穿了一件卡其色长外套,衣带束紧,显出纤细的腰肢,下~身黑色裤子和同色平底靴,个子倒是和田遥一样高。   田璐也看着他,眼神略带考究,像是在鉴别赝品一般。   “……那我先下去了。”陈景皓收回眼光,转身朝楼梯走去。   陈景皓走下几级阶梯,又停下来,他回首后望。   田璐连门也没有打开,一手搭在行李箱拉起的拉杆上,侧头望着他。   “……”陈景皓尴尬地笑笑,转回了头,目不斜视地下楼。   田璐在门口看着他背影消失,轻声笑了。   陈景皓下到一楼。叶雯雯正窝在柜台里边,一边嗑瓜子,一边看韩剧。   叶雯雯抬头看了他一眼,痴痴笑了笑,注意力又回到显示器上。陈景皓站她身后看了一会,就见里面一男一女抱在一起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。他觉得没多大意思,又走了出来。   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,陈景皓走出门外。   门廊上摆了两个藤条吊椅和一张小圆桌,陈景皓想了想,没去坐。他像一根电线杆一样,直直立在门前,晒着太阳。   陈景皓刚将烟点着,就听见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。那是小电驴的声音,陈景皓听出来了。他将烟夹在手上,走出几步,朝路口那边张望。   果不其然,老徐骑着小电驴回来了。  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澜阳山好水好,养出来的人都白嫩嫩水灵灵的。老徐原来在外面跑的时候,晒得黑不溜秋,回来澜阳养了几年,把自己养成了一个白胖子。   “哟,皓子。”老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,像个弥勒佛,他朝陈景皓抬了抬双层下巴。   陈景皓笑笑,“回来了啊。”   老徐把车停好,提起脚垫上的工具箱,招呼陈景皓往屋里走。   陈景皓比了比手中的烟,“我抽完再进去。”   “那行。”老徐说,“我先去放好东西,一会带你上我媳妇那吃饭。”   老徐说“我媳妇”的时候,口气里都含着骄傲。   陈景皓说:“好。”   老徐媳妇的店在澜阳主街,离芒果客栈有一段距离,陈景皓和老徐走路过去。   一条五六米宽的小河将主街分成两边,这个季节,河边柳树只剩下干枯的树干。老徐媳妇的布画咖啡店就在河边上,两层楼。   老徐媳妇叫林美池,三十七八,不得不说,算是这个年纪的美人,身材和皮肤都保持得不错。   林美池跟陈景皓寒暄了几句,让老徐晚上带他去她家吃饭,便回到柜台收账。老徐带他到一楼临河的窗户边坐下,点了菜。   坐下没多久,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到老徐身旁,两手攀着桌子边缘,冲老徐嗲嗲地叫了一声,“徐叔叔。”   小女孩刚比桌子高了半个头,老徐“哎”了一声,把她抱到身边的椅子上。   陈景皓的手握到茶杯,僵在桌上没动了。   “美池的女儿。”老徐低声说,想了想,又改口:“也是我女儿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呷了一口茶,了然点头。   “卉卉,你放学了啊。”老徐侧着头,声音都软了。   “嗯。”林卉点点头,水汪汪的大眼睛却盯着陈景皓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现在不是放寒假了么,还上学啊。”   “兴趣班,跟人学画画呢。”老徐看了陈景皓一眼,又跟林卉软声说:“今天老师教了什么啊?”   “小鸭子。”林卉稚声稚气地说,“甜甜老师教我们画小鸭子。”   她瞪大眼睛,静静看了陈景皓好一会,突然指了指他,说:“我见过你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老徐:“……”   “我见过你。”林卉又重复。   “……在哪见过啊?”陈景皓笑了,顺着她的话问。   林卉抿起嘴巴,小眉头皱在一起,似乎陷入了沉思。   过了一会,她突然扑哧笑了,“我不记得了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老徐:“……”   林卉说完,小腿一伸,屁股直接从椅子上滑下,跑去了她妈妈那边。   老徐目光追随她一路,直到她扑进林美池怀里,才回过头,感概地说:“搞不懂他们的小脑瓜在想什么。”   陈景皓说:“没准之前真见过我,在路边啊,什么的。”   老徐斜了他一眼,“你是想说你长得太帅,让一个小丫头都印象深刻了?”   陈景皓嘿嘿笑了两声。   中午不喝酒,陈景皓和老徐一顿饭很快结束。老徐要去洗手间,陈景皓便在位子上等着。   陈景皓趁闲环视了一圈,店里浅黄色的墙上挂着许多画框,他对面墙上就有一幅。刚才没细看,这回看清画框里的内容,陈景皓整个人都呆了。   那是泰景江的日落。   还是从他的酒吧天台那个角度。   陈景皓之所以那么确定,是因为他看见过构图一模一样的画。   只不过之前那幅是水粉画,眼前这幅是油画。   “……这幅画,有什么问题吗?”   林美池低柔的声音。   “啊……”陈景皓回过神,站了起来,说:“没,没什么问题。”   林美池说:“你对画有研究?”   陈景皓摇头,“就随便看看。”   林美池交替看着陈景皓和那幅画,见他依旧一脸不能释然,便说:“这幅画,是从附近一个画廊里买的。”   如林美池所料,陈景皓眼神变亮了。   陈景皓看着她,说:“嫂子,这画廊在哪里?”   林美池:“……就在主街尽头,靠近江边。”   陈景皓让林美池转告老徐一声,便先离开。他沿着主街一直走,步伐太快太急,拉得刚吃饱的胃有点抽疼。   陈景皓找到那间叫做“独角视觉”的画廊。午饭时间,店里面就只有老板一人。 老板是个年轻男人,扎了一个小马尾。   陈景皓走进去,小马尾迎了上来。   小马尾:“老板,要找些什么样的画啊?”   陈景皓环视了一圈,说:“你们这,有适合挂酒吧里的画吗?”   “有。”小马尾说,“什么样都有。”   小马尾把陈景皓带到一墙深蓝格调的画前,逐幅介绍。陈景皓认真看着,但在他眼里每一幅都一个样,批量生产似的。   陈景皓随便指了指,说:“这些都是同一个人画的?”   “不是,当然不是。”小马尾摆摆手,“我们这些画,都是从不同画手那里收来,再按风格分类的。澜阳这地方嘛,山水好,搞艺术什么的也多,经常有人拿画来卖呢。”   陈景皓听着心头一动,说:“一般来卖画的都有哪些人?”   “画手啊,就像你经常在街头看到那些——还有美术专业的学生,经常有学校组织学生来这边写生什么的——还有就是工作室的人,不过工作室里来的一般都是批量来卖的。”   陈景皓的心又沉了下去。   进货渠道那么多,都是低价进高价出,老板哪可能记得每一幅画的来源。   这就跟吃了一个鸡蛋,非要找出它母亲一样,都是大海捞针的事。   陈景皓装作要考虑一下的样子,离开了画廊。   陈景皓走回芒果客栈。   “嗨。”门廊吊椅里的女人跟他打招呼。   今天没风,太阳晒得让人觉得像春天。田璐一个人坐在吊椅里,膝盖上摊着本书,小圆桌上的杯子腾着热气。   太阳之下,陈景皓不觉眯起眼睛。   明明是两朵同根生的花,为什么偏偏有着这般迥异的境遇。   这一朵在向阳之地欣欣向荣,另外那一朵,不知在哪个阴暗贫瘠的角落。   陈景皓只觉得心都皱成了一团。   他顿了一下,还是向田璐走过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48章   陈景皓坐到田璐对面的吊椅。吊椅呈藤褐色,陈景皓两腿支在地上,坐在里面,感觉自己像窝在巢穴里的一只鸟。   田璐轻轻蹬了一下地面,吊椅小幅度前后晃动,她看上去很惬意。她卷发垂在两侧,泛着黑亮的光泽。   陈景皓试图在脑海中勾勒田遥长发的模样,一番挣扎后,他放弃了。   她不羁的短发,已经深深烙在他心头。   “怎么没出去玩啊?”陈景皓先开口。   “有什么好玩的。”田璐合起书,露出暗红色的封面,上面是一排陈景皓看不懂的英文字母。“早就玩腻了。”   得,只身一人,故地重游。陈景皓大概懂了。   像田璐这样的游客并不少见,失恋、失业、失意,三样总会占了其中一样,成为外出散心的诱因。   陈景皓瞥了一眼那辆威风凛凛的宝马,把“失业”这一条划去。   “以前来过很多次?”陈景皓问。   “当然。”田璐轻挑下巴,“你呢,你是本地人?”   “不是,我也是从宁川来的。”   “也?”田璐稍稍歪了歪脑袋。   “嗯。”   田璐像是恍然大悟,看了一眼停在宝马旁边的车子,那辆丰田同样挂着宁川市的牌照。   “呵——”田璐轻声笑,白皙的手指抚摸着书脊,“有缘。”   “是挺有缘的。”陈景皓看着那双眼睛,“你知道么,你长得像我一个朋友。”   “是么……”田璐静静看了他几秒,忽而笑了,“真没创意。”   陈景皓笑了笑,没接话,就那么直视着她,目光坦坦荡荡。   坚持了好一会,田璐终于招架不住他如此直接的凝视,妥协地轻轻别过脸。陈景皓笑意更浓。   “你跟我一个朋友长得也挺像的,眉眼。”田璐突然说。   “……我说的是实话。”陈景皓口吻认真。   田璐不再摇晃吊椅,说:“我的也不是假话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和田璐就那么盯着对方好一会,像要找茬似的,想洞穿对方的谎言。   田璐忽然靠进吊椅里,神色轻松,说:“下一句,你该不会告诉我那是你喜欢的人或者什么的吧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田璐嗤笑一声,“太老套了。”   陈景皓说:“你说的没错。”   田璐笑意更盛,那句“我就说吧”才刚说出,便被陈景皓打断了——   “你说的没错,她是我很喜欢的人。”陈景皓说,“可是她出车祸去世了。”   “……”田璐的笑容一时收不住,垮在脸上,表情有点怪异。她愣愣看着陈景皓,朱唇微张,说不出话。   “我猜你应该认识她。”陈景皓盯着她,不放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,“你说是不是,田遥的——姐姐?”   “……”   田璐垂下眼,将压着的一角衣服理了理,状似轻松地冲他笑,“是么,你认识我妹妹。”   承认得倒是爽快。陈景皓嘴里哼了一声。   田璐表情变得玩味,“这么说——你是田遥的——男朋友?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忽然发现这问题有点棘手,不能简简单单地回答是或不是。   说是吧,他从来没有尽过男朋友的责任。   说不是吧,那就等于无视了田遥对他的情义。   “呵,难怪了。”田璐幽幽叹了一声。   陈景皓皱了皱眉头,“难怪什么?”   田璐说:“难怪她会喜欢你。”   陈景皓瞧着她,田璐的神情有些骄傲,甚至讽刺。他森然道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。”   田璐拿起书,扶着吊椅站起来。她微笑着,走到陈景皓身旁。陈景皓不知她要作甚,目光一直追随着她。   田璐将书反手拿在身后,微微弯腰,凑到陈景皓耳边。她细软的头发,扫到了他的肩头;她清芬的口气,呵到了他的耳朵。   陈景皓感到一股沉重的胁迫感。   “她没告诉你么。”田璐轻声说,“你长得像她的前男友,就我刚才说的那个人——难怪她会喜欢你。”   田璐直起腰,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,拿着书,转身进屋。   陈景皓透过玻璃橱窗,看着那一抹卡其色消失在楼梯角,才收回目光,对着那辆泛光的宝马,暗暗骂了一句。   陈景皓坐吊椅里,抽了好几根烟,才进屋里。叶雯雯还在看韩剧,不知疲倦似的。陈景皓看见显示器上不知羞耻搂搂抱抱的两个人,心情更加不畅,说:“这个,就那么好看么?”   叶雯雯重重点头,“可好看了!你看男主多帅啊——”   陈景皓冷笑,“有哥帅么?”   叶雯雯顿住,忽地脸红了,小声说:“当……当然没有。”   陈景皓躁郁关头,没注意到叶雯雯的微妙变化,禁不住损了一句,“里面演的都是假的,哪有那么容易在一起啊。”   叶雯雯立马想辩驳,什么人家经历了那么多磨难,结局当然要在一起啦云云。可陈景皓已经走到了楼梯口,叶雯雯眼神不由黯然。   只是,陈景皓一脚刚踏上第一级阶梯,又拐回来。   “雯雯,我问你啊。”   “啊,什么?”叶雯雯有些激动,电视剧都暂停了,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507房那美女,要住几天来着?”   “哦,你问这个啊。”叶雯雯瞬时有些低落,“十天,她交了十天的房费。”   “十天?!”   叶雯雯点头,“嗯,十天。”   陈景皓想了想,“那不是到过年了。”   叶雯雯不以为然瘪瘪嘴,“住久一点不好么。快过年了,大家都回老家了,来住宿的人本来就少,好不容易来了一两个,当然是住久一点赚钱啊。”   陈景皓考虑的显然不是跟她同一范畴的事。   田璐要在这呆到过年,怎么听起来像有家不能回一样。   这天下午,本来还是阳光怡人,越是临近傍晚,天越阴沉,直至后来暗黑得像被人揍肿了一般,小雨终于下了起来。   布画咖啡店里,林卉缩在柜台边的小凳子上,跟前摆了一个鸟笼取暖器,红光映得她的脸像番茄。   林卉一直呆呆地看着门口,直到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,她忽然蹦起来,朝那人飞奔过去——   “甜甜老师!”   林卉像只考拉一样,猴在田遥的腿上。   田遥笑着,将滴水的伞插~进门口的水筒里,将林卉轻轻扯开。   “我的裤子上都是水,不怕弄湿了么。”田遥无奈地说。   林卉痴痴笑了笑,小手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擦,“擦干了,你看。”林卉挺起胸膛,指指刚才被擦过的地方。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林卉拉着田遥到鸟笼前坐下,她拖过田遥的手往鸟笼上凑,“给你暖暖。”   “真乖。”   田遥伸出手,衣袖往上缩,露出了手腕的一段。   林卉好奇地看着她的右手腕,上面贴了一片白色的胶布,散发出淡淡的药香。   “你这里怎么了?”林卉指了指田遥的右手腕,“受伤了吗?”   刚来澜阳的时候处理不周,一到阴雨天,田遥的手腕总会发酸发胀,这药膏,还是林美池介绍给她的,贴了能稍微缓解疼痛。   “嗯。”田遥简单地应道。   “怎么弄的啊?”林卉小心翼翼地摸了摸,皱着眉头,“疼么?”   那几根小手指抚过,力道轻得跟微风拂过。田遥不禁莞尔,说:“不疼。”   “嗯,不疼就好。”   “外面下雨了,你还要去送饭么。”林卉烤了一会手,歪着头问她。   田遥:“嗯。”   林卉趴到田遥的膝头,“不去不行么。”   田遥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,“不去不行。”   林卉:“为什么那些人本来店里吃,一定要你送去呢?叫妈妈让你不要去了咯。你跟我回家好不好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今晚有个叔叔来吃饭,我妈会做好多好多好吃的菜。你来嘛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田遥有些哭笑不得,跟林卉对话,她总发现智商不够用。   她只想说,如果她不去送外卖,她连饭都吃不上了。   幸好林美池及时出现,招呼林卉跟她回家。林卉不情不愿,跟田遥难舍难分了好一会。   林卉拉着林美池的手,仰头撒娇,“妈妈,你让甜甜老师也来我们家吃饭好不好?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林美池:“……”   林卉蹦着小腿,“妈妈,妈妈,我要跟甜甜老师玩嘛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林美池:“……”   田遥有些尴尬,“明天早上你来画室,我们就能一起玩了。”   林美池一把将她抱起,“你田老师还有事,不能跟我们回家,啊——我们改天再找个时间让田老师来家里和你玩,行不?”   得到她妈妈的承诺,林卉一下子乐开了,从林美池身上滑下来,冲田遥挥了挥手。   林美池给林卉罩上雨衣,拉着她的小手,撑着伞钻进细细密密的雨帘里。   田遥看着母女俩的背影,不觉有些羡慕。   有个依靠真好,有个寄托真好,不必形影相吊。   比起手腕,心里的酸涩更叫人难受——摸不着,揉不了,呵不到。   田遥收回眼神,低着头揉了揉胀痛的手腕,转身进了厨房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49章   气温骤降,雨一直下到第二日傍晚才停。   陈景皓睡个午觉起来,外面天已擦黑。他开门出来,下意识憋了一眼斜对门——507的门缝没有透出光,看来人不在屋里。   陈景皓下到一楼,柜台里的叶雯雯依旧在看韩剧,打扫卫生的阿姨用抹布擦着楼梯扶手。   “景皓哥。”叶雯雯抬头叫他了一声,“我舅说他先去舅妈家了,让你一会过去吃饭。”   陈景皓看向橱窗外,白色的车身挂满水珠,地面湿漉漉的,看上去更加冻人。   “知道了。”   一楼前厅由一堵墙分割成一大一小两个厅,中间开了一个拱门。   陈景皓从台面找出一只纸杯,走到柜台另一端接热水。他不经意往拱门那边瞟了一眼,只见半个卷发及腰的背影。他顿了一下,纸杯放回台面,往拱门那边走去。   背影的主人当然是田璐。她交叠双腿坐在墙边椅子上,桌上是Mac book air,她鼠标随意滑动,在浏览网页。   今天她穿了一件灰色呢子大衣,脚上一双尖头细跟的黑色高跟鞋,整个人显得比昨日凌厉了几分。   不得不说,昨日田璐的话真膈应到了他。   不是因为说话的内容——什么像她前男友云云,关于这部分,陈景皓一点也不相信——他只是不舒服,田璐身为田遥的亲姐姐,还能这样挑拨他和田遥。   田璐不知是听到了动静,还是从屏幕里看见了影子,转回了头。   “哟。”田璐仰视着他,笑了笑。   “……”   “你这表情,看来挺不乐意见到我的呀。”   田璐没有半点冷场的尴尬,她目光追随着陈景皓,直到他在桌对面坐下。   “你说得对。”陈景皓说,“我宁愿看见跟你长得像的另外一个人。”   “嘁。”田璐脸上有不屑,“可惜你再也见不到她了,只能在着对着跟她长得像的另外一个人。”   陈景皓靠着椅背,右手食指随意在桌上轻点,“你这么说,听起来怎么不那么像两姐妹啊。”   “两姐妹——”田璐掩嘴笑了笑,抱着胳膊往后靠,“如果有机会,我倒是想你能亲口问问她这个问题,看看她会怎么答。”   陈景皓静静看着田璐,那双眸子如深潭,黑亮又幽寒。   田璐能感觉到他的怒气。   他不喜欢她以那样的方式提起田遥,她知道,她清楚地知道,可她偏要明知故犯。   田璐站起来,高跟鞋噔噔响,她来到他身侧,就像她昨日一样。   陈景皓警惕地看着田璐。   他们这个方位,刚好被墙壁挡住,从柜台那边看不到。他们只能听见韩剧里听不懂的台词。   田璐的裙摆扫到陈景皓的腿上,像翻滚着的黑色烟云。   “你想干什么。”陈景皓侧了侧身子,抬头看着她。   “你别紧张。”田璐的手搭上他宽实的肩头,安慰似的摩挲着。田璐笑了,“我就是想知道,你们怎么就那么喜欢我那妹妹,呵——”   田璐欲言又止的下半句,陈景皓怎么会听不出。   他隔着衣袖,拽住田璐的手腕,倏然起身侧开,将田璐甩到椅子上。椅子嘎地一声,向后挪了几寸。   田璐被摔了个措手不及,她抬头,只见这个高大的男人如山一样倾压过来,明明没有任何肢体接触,却让她感到无名压力。   “你想知道为什么明明你们长得一样,我——”陈景皓压低声音,一手扶着椅背,一手撑着桌沿,将田璐困在椅子里,“或者别的男人为什么喜欢的是田遥,而不是你,是不是?”   田璐瞪了他一眼,别开了脸。   “那我告诉你好了。”陈景皓说,“因为田遥会主动为别人考虑,而你,攻击性太强。”   话毕,陈景皓站直身,掏出烟盒便往外走,一刻也不停留。他不等田璐的回答和反应,他懒得等,也不需要。   路灯昏淡,寒风吹动阳台上三角梅的枯枝,落下几滴水。   一根细长的白烟袅袅升起。   这多像他们初遇时的夜晚。   陈景皓抽了几根烟,裹了一身寒凉回到屋里时,田璐已经不在前厅。   陈景皓凑到叶雯雯身边,在鸟笼上烤手了一会手。暖和之后,陈景皓便懒得动了,他干脆打电话给老徐,只说不去他们那吃饭了。老徐也没跟他墨迹,让他自行解决。   挂了电话,陈景皓便问身边的叶雯雯:“雯雯,你这有外卖单么?”   “……”叶雯雯从键盘底下翻出一张,递给陈景皓,“我舅追舅妈的时候,连人家的外卖也不放过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那正是布画咖啡店的外卖单。   陈景皓问叶雯雯要不要吃,叶雯雯指了指垃圾篓里的零食包装袋,说:“吃饱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打了电话后,便从楼上拿来笔记本,坐到隔壁厅里等外卖。   天冷得快要冻脱皮了。   田遥哆嗦了一路,骑着单车歪歪扭扭地回到店里。她把单车停后门边,往手心呵了一口气,暖气转瞬即逝,几乎是徒然。她搓着双手,厨房里走去。   田遥一手扒着门框,一手撩起垂帘,探头往里看。   田遥说:“娴妈,还有几份外卖?”   “我看看。”   桌边搁着个红色塑料筐,里面还有几个泡沫饭盒。   围着红色格子围裙的中年妇女清点了一下,说:“三份。都在响水路,青年旅社两份,芒果客栈一份。”   娴妈将饭和菜分装好,兜了三个袋子。   田遥把围巾理了理,左手勾了青旅的两袋,右手拎着剩下的一袋。   “那我送完就直接回去了,明天再把饭钱一起拿过来。”   “行。”娴妈说。   响水路离得有些远,走路要二十来分钟。   店里的单车后面绑着塑料筐,田遥不想骑过去又骑回来,她几乎是小跑着赶往响水路。   北风凛冽,和着路边商店里新闻联播的魔音,田遥跑得更快了,接连踢飞了路上的几颗小石子。   响水路在一条坡上,坡顶旁有一方小池塘。马路的一边是护栏灌木,一边是依着山的一溜旅馆饭店。   这里偏离主街区,尤其又是旅游淡季,过往车辆和行人更少。只有几盏青白色的路灯,高悬在树枝上方。   田遥喘着大气赶到青旅,身上沁出了一层薄汗。叫外卖的是青旅的两个伙计,她把尚还温热的盒饭递给他们,空出手把一直捂着嘴巴的围巾扯下一些散热。   收了钱,田遥出门又继续往前走。芒果客栈就和青旅隔了几栋房子,外墙是独一无二的绿色,混在一片白墙黑瓦的楼房里,很醒目。   这边环境幽静,每家楼房前都空出一片地做停车场,自然也成了旅店的优势之一。   田遥很快走到绿房子前,门前空地只停了两辆车,她眼神扫过其中一辆。   JK907   田遥的心一下子绷紧。   她走近几步,微微眯眼,又看了一遍,连着前面的区号。   宁川市的牌照。   白色的丰田SUV像骑士的战马,岿然立于黑夜中,像它的主人一样刚毅有力。   田遥看得有点走神了,客栈有人推门而出,她才反应过来,忙把围巾拉到鼻子以上,低头走进去。   柜台后的叶雯雯闻声抬头,笑着说:“欢迎光临。”   “送外卖的,布画咖啡。”   田遥将手中袋子提了提,声音透过围巾传出,带着一股厚重感。   叶雯雯了然点头,说:“你等等。”   她还在柜台后边,往隔壁厅方向移了一步,伸长脖子。   “景皓哥,你的外卖到了。”   “来了——”   那道熟悉的男声传来,醇厚而慵懒,接着响起椅子移动的声音。   脚步声渐近,田遥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,她不由低下头。   “多少钱。”   陈景皓接过她左手递来的袋子,随手搁在柜台上,掏出钱包。   田遥的视线只够到他的胸膛以下。  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,翻开了一个黑色的钱包。   那是一个极普通的款式,没有任何logo,也没有多余的修饰。   第一眼看上去,纹路细致,质感柔韧。   田遥呼吸一窒。   那是她本打算送给他的。   “外卖多少钱啊。”   陈景皓又问了一遍。   田遥恍若未觉,这一刻,她的世界都安静了。   他用她送的钱包。   他,居然……   “哎,姑娘。”陈景皓碰了碰她胳膊,“我在跟你说话呢。”   浮想被打断,田遥反射性抬起头,望向说话人。   也就是这瞬间,她又和那双深邃的眼睛对上了。   时隔大半年。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拿钱包的手僵住,怔怔看着半掩在围巾中的脸。   火红的围巾,晶黑的双眸。   他只觉周围的装饰、周围的人,都在这一刻融化了。   空空白白的世界就剩下她和他。   田遥和陈景皓。   忽然,田遥转身,她往门口跑去,奋力推开门,又继续往前跑。   绿框的玻璃门弹回来,送进一阵冷风。   陈景皓被吹得清醒了。   他快步跑到门外,朝着十几米外的背影大喊。   “田遥!”   田遥当然不会应声,也没有停顿,她甚至加快了速度。   红色围巾随着她的步伐跃动,一下又一下,像在跟他挥别。   “田遥,你站住——”   “田遥,你给老子站住——!”   陈景皓脖子青筋都吼出来了。   他追着她,跑过青旅,跑过小池塘,跑下那条碎石子的坡。   他离她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他以为就要追上她了。   田遥却踩着最后的绿灯,跑到了马路对面。   “……”   一辆大货车开出停止线,警告性地摁响了喇叭。   陈景皓只得退回路边,他掐着腰,气喘吁吁地盯着路对面。   “小兔崽子!”   车来车往,光线混乱,早看不到田遥拐过了哪个街角、钻进了哪条小巷。   罢了,陈景皓想,即使他能追到路对面,田遥也比他熟悉澜阳,照着形势,她是东拐西绕也要把他甩开。   陈景皓慢慢往回走,取出一支烟放进嘴里。   北风有些急,他掬起手要护住打火机的火苗。   打火机刚举起,他忽然又把它塞回口袋。   他将烟夹离嘴边,轻声笑了。  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。   他这下又不着急了。   他回到客栈,还是用柜台的电话,揿下布画咖啡的电话。   “喂,布画咖啡吗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嗯,是这样的。我是响水路这边,芒果客栈的,刚才叫了一份外卖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啊,对,已经送到了。但是——她多收了我的钱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啊,没事。这样吧,你把她的电话给我,我联系一下她。她估计没走远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好,你说……好,好,谢谢你了。”   陈景皓看着手机上那串号码,满意地放下电话。   叶雯雯像看鬼一样盯着他,小声地说:“景皓哥,你刚才不是没给人家钱吗……怎么……”   陈景皓把号码存到田遥的名下,抬头朝叶雯雯笑了笑,什么也没说,拎起外卖袋子走向小厅。   他坐到原来的位置,袋子随手往坐上一放,便按下了新存的号码。   他将手机抵在耳边,听到嘟嘟的提示音。   一声。   两声。   三声。   ……   就在他以为要被挂掉时,电话接通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要撒糖了,小小地求一下收藏行不。   ☆、第50章   就在陈景皓以为要被挂掉时,电话接通了。   那边很安静,只有呼呼的风声,无人说话。这样的光景,似曾相识。这份熟悉感,拽着陈景皓的心往下沉。   “田遥。”这次,依然是陈景皓先开了口。   “……嗯。”   陈景皓说:“你躲着我做什么呢。”   田遥说:“……你跟踪我做什么呢。”   电话那端,传来木门合上的声音,风声消失,静得像是没人在接电话。   田遥那语气,带着淡淡的娇嗔和埋怨,让他松下了肩膀。陈景皓将夹克的拉锁拉下一些,轻呼一口气。   陈景皓说:“我给你外卖的钱!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说完,自己轻声笑了。他抻直双腿,腰微微弓着,姿势放松。   田遥接起电话前,他还有很多话想问。   他想知道,她是如何从车祸中逃出,在身份证和银行卡都丢失的情况下,一个人怎么在澜阳生存下来。   还想知道,那个跨年的电话是不是她打的,墓园那个黑衣服是不是她。   还有,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,不知道她的生死。   只是电话一接通,这些问题就全被抛之脑后——陈景皓觉得,这些问题都不再紧要。   最重要的是,她还活着。   她还活着,这就够了。   就在陈景皓想打破沉默之际,田遥轻轻说:“不就是十来块钱么,我请你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没能忍住,笑出声来。   “你笑什么。”田遥说。   陈景皓能想象到,此时此刻,她脸上定然带着惯有的执拗,眉头也会微微蹙起。   “我来澜阳——”陈景皓说,“哎,我来澜阳,你就请我吃个十几块钱的盒饭啊。”   那边静了一会,陈景皓一手捂着桌上的泡沫饭盒。饭盒的温热从指腹处传来,暖到了心里头,他知道,她一定是小跑着过来的。   “你想吃什么。”田遥说,“你想吃什么,改天我请你。”   “‘改天’具体是哪一天?”陈景皓得寸进尺。   田遥说:“……你说哪天就哪天,时间你定。”   她的口吻依然很认真,陈景皓不笑了。他坐直了一些,说:“那就明天。明天你有时间么?”   田遥似乎想了想,说:“我只有午饭时间,你看行么?”   陈景皓说:“行,我听你的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嗯。”   陈景皓:“那——明天见了。”   “嗯。”   陈景皓把手机放在桌面上。他把两个饭盒摆桌上,打开盒盖,拆开筷子。他扒了一口饭,侧头看了一眼手机。   屏幕还亮着,通话时间还在一秒又一秒增加。   他静静地看着,直到时间过去了六十秒。   陈景皓像被冻着了,咀嚼也慢了下来。   咽下那口白饭后,陈景皓拿起手机,抵在耳边。   那端仍然很安静,静得像一片空白的世界。   但他感觉能听到呼吸声。   那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,细细微微,像一只小猫睡觉时候的一样。   “田遥。”陈景皓轻声说。   只是下一秒,那边便传来低低的一声,像呓语似的,“嗯。”   陈景皓说:“挂电话吧,傻丫头。”   “……噢。”她应得很迟疑。   没多久,那嘟的一声传来,陈景皓放下手机。   他把饭菜都扒得干干净净,打包饭盒扔到门外的垃圾桶。   三角梅枝头的水珠滴到他鼻梁上,陈景皓抬头,天幕上那层蒙蒙的灰正慢慢变薄。   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吧。   这种有所期盼的感觉,真是久违了。   第二日,陈景皓提前来到约定的地方。   上一次来的时候没发现,那间“独角视觉”画廊的二楼,就挂着一个美术工作室的牌子。而画廊店面有一条三米多宽的青砖小巷,墙边的砖头缝里冒出了青苔。   陈景皓站在巷子外面的电线杆边,抽着烟等着田遥。   没多久,巷子里传出了动静。陈景皓望过去,先看见的,不是田遥,而是小小的一团人影。   那个小人也看见了他,愣了一会,打量他片刻,忽而一笑。   “卉卉。”陈景皓叫了一声。   “陈叔叔。”林卉走过来,仰头,“你在这里干什么呀?”   陈景皓半蹲下来,将烟拿开一些,说:“你在这里上课啊?”   林卉点头,“嗯啊。”   陈景皓还想问什么,就看见田遥已经出来。   “原来你就是她的老师啊。”陈景皓站起来,顺手摸了摸林卉的小脑袋。   田遥低头冲林卉笑笑,“嗯。”   林卉仰头,看看田遥,又看看陈景皓,“叔叔,你也认识甜甜老师吗?”   何止认识。陈景皓心说。   “你快点回家吧,你妈妈在家等你回去吃饭呢。”陈景皓将林卉往布画咖啡店的方向轻轻带了带,“快回去啊,不要乱跑。你妈妈会担心的。听到了没——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林卉:“哦。”   林卉将书包的肩带拉了拉,几乎是三步一回头地离开。   “你好像不那么喜欢小孩子啊。”田遥说,“就赶着人家走。”   陈景皓看着她,愣了一下,说:“又不是自己的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匆匆吸了一大口烟,然后把烟头摁灭在垃圾桶顶,“我们走吧。”   田遥说:“你想吃什么?”   陈景皓说:“澜阳最好吃的是什么?”   田遥:“鱼。”   陈景皓停了一下,看了她一眼,垂眼轻声笑了。   “你那么爱吃鱼啊。”陈景皓说,“你第一次点的也是鱼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说完,继续往江边走。   他没有留意到,田遥已经低下了头,她吸了一口气,感觉鼻头酸得有点凉。   说是田遥请客,等她发觉时,已经被陈景皓牵着鼻子走了好一段路,快到了临江那一排饭馆边。   “去哪家?”陈景皓终于停住问她。   田遥从来没有来过这边吃饭,她看了看,指了指人最多的那家,说:“就那吧。”   田遥越过他,换成陈景皓跟着她进去。   服务员将田遥和陈景皓领到临窗的桌子边。   田遥要点鱼,服务员便说:“我们这里的鱼都是整条论斤卖的,您看是自己来挑还是我们帮挑?”   田遥看向陈景皓,说:“要挑么?”   陈景皓正帮她斟茶,笑了笑,“你去挑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我不懂挑。”   陈景皓:“挑活的,大的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鱼缸就在进门处,田遥跟着服务员过去,陈景皓端着茶杯,一路看着她。   刚才一直走她前面,现在才有机会好好打量她。   田遥还是留着短发,剪得整整齐齐的。她穿了一件样式简约的黑色棉服,即便这样,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有些单薄,似乎要比夏天还瘦一些。   田遥往浴缸里指了指,服务员用渔网捞起一条鱼,那鱼还拼死在网兜里挣扎,水花溅到外面。田遥退了一步,朝服务员点点头,然后向他走来。   陈景皓喝光一杯茶,又倒了一杯,说:“来这边还习惯不?”   田遥呷了一口茶,两手捂着杯子,点点头,“嗯。”   陈景皓看着她,像要看穿她的谎言似的,可最后也看出蛛丝马迹。   陈景皓叹了一声,放下茶杯,说:“你是真的不知道吗——”   田遥:“什么?”   “你坐的那辆大巴出车祸了,我们都找不到你,以为你出事了。”   “啊——”田遥讶然,“在哪?在哪出的车祸?”   陈景皓说:“西山那附近。”   田遥低头,沉思了一会,抬头说:“我半路下车了。”   陈景皓:“嗯?”   “我半路下车了。”田遥说,“大巴在西山附近的车站停了一下,我就下车了。”   “你到那里都快凌晨了吧,你在那里下车做什么——”   可他刚说完,又恍然大悟。   田遥最终还是去了西山,虽然孤身一人。  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。幸好这时服务员捧着大盘的鱼上来,适时化解了这份尴尬。   “温礼只在车上找到了你的身份证和银行卡,所以——”陈景皓夹了一块鱼肉到碗里,突然有些烦躁,他拿筷子戳了戳,“你过来怎么也没跟我们联系一下呢,大家都以为——”   “我的卡和手机都放在一块,我下了车——”田遥看了陈景皓一眼,他脸色冷峻,像生气了。田遥的头垂得更低,“我下了车才发现东西被偷了……”   后来,田遥跟着一辆运水果的车到了澜阳。   田遥说:“我不记得温礼的号码了,所以没打电话。”   “我的呢,我的号码你也不记得了?”   陈景皓语气有些挑衅,田遥抬头,反射性地否认:“怎么可能。”   “那你到澜阳了怎么没给我打电话啊?”   田遥看着他,愣住了,心里积蓄已久的孤寂和委屈一下涌上来,往眼眶那儿挤去。她突然把筷子拍到桌上,红着眼,说:“我给你打过电话的,陈景皓,我给你打过电话的!”   陈景皓被她吓住了,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,心像是被绞伤了,生疼生疼的。   “……嗯,我知道。”   陈景皓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,“快点吃饭,别说这些了。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——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甜么。   ☆、第51章   刚才那么一激动,田遥感觉自己又跌回了那个深渊,再也爬不出来,只能仰望着他。   或者说,她从来也没有从那个深渊出来过。   这一顿饭,剩下的对话内容很简单,简单得甚至有些寡淡。   一般都是他问她答--   陈景皓:“那个工作室,平常有几个人?”   田遥:“三个,老师,助理,还有我。”   陈景皓:“你都开始当老师了啊,不错呢。”   田遥:“嗯。老师回老家过年了,助理请产假了,现在就剩我一个人带。”   陈景皓:“都快过年了,还没放假么。”   田遥:“过两天就放。”   ……   陈景皓:“那怎么还去……送外卖?”   田遥:“管饭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到了末尾,那一大盘鱼吃得只剩下青椒、番茄和酱油色的菜汁,陈景皓把筷子搁在桌上,靠在椅背上,抬了抬下巴。   “你呢,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?”陈景皓说。   鱼肉还在嘴里,田遥怔了一下,慢慢咀嚼咽下去。她酝酿问题似的,呷了一口茶水,擦了擦嘴巴,才说:“不知道要问什么。”   她说的是实话。并不是因为无话可问,而是因为太多了,不知道从何开口。   一肚子的话,就像开水壶里滚烫的水,咕嘟咕嘟翻滚着,却始终冲不开那只壶盖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他似乎有些失望,那双眼睛的光芒都收敛起来。   “吃好了么?”他问。   田遥点点头,“嗯。”   陈景皓站了起来,“那我们走吧。”   陈景皓和田遥一前一后来到柜台前。   “麻烦结账。”陈景皓说着,就要去掏钱包。   “我来吧。”田遥已经并肩跟他站在柜台前。   陈景皓顿住,侧头看着她,不知怎地,他那层淡淡的笑容又回来了。   果真不假。此时,田遥脸上带着惯有的执拗,眉头微微蹙起。   “我有钱。”田遥拍了拍她的衣兜。   陈景皓垂眼,目光从她的脸上一直扫向她的衣兜,嘴角扯了扯,分明像是在说——“你怎么看起来那么不靠谱啊。”   田遥双颊倏然烫红了,像下锅的虾子。   可她也并非吹牛,她衣兜里的确有钱——她把她所有的现金都带上了,足足的一千块。   服务员嘀嘀嘀摁了几下计算器,在单子上写了个数,递还给他们。   “你好,一共是两百三十块。”   “好。”陈景皓翻开钱包。   田遥说:“我来——”   陈景皓抓住她的手臂,把她轻扯到自己身后。   “陈景皓!”   陈景皓回头横了她一眼,“叫爷都没用!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她看看陈景皓,又看了看那三张红彤彤的毛爷爷,心里总觉得不踏实。   田遥还在发愣,陈景皓忽然递了两张纸到眼皮底下。   “给你。”陈景皓说。   田遥反射性接过,问:“什么?”   “刮奖。”   田遥看了看,那是两张一百面额的发票。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他总是这般漫不经心,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,包括她的心情,还有他们的关系。   而她,还是被他轻而易举地牵着走了。   两人并肩走出门外,陈景皓停住,说:“去哪。”   北风吹皱了江水。田遥的刘海被迎面吹起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陈景皓被吹得眯起了眼,他挪了挪身子,站到田遥跟前。她的刘海落下,重新盖住额头,只有两侧的发梢微微飘动。   田遥仰起头,“陈景皓,你什么时候回宁川?”   陈景皓说:“……就想赶我回去了?”   田遥别开眼光,小声说:“怎么会……”   “……年后呢。”陈景皓说,“我年后才回去。”   “你走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一声……”田遥看着他,“你有空的话,我请你吃个饭。之前走得太匆忙了,也没机会好好……谢谢你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田遥的客气,让陈景皓感觉有些无力。   她算得这么清楚,分明是想着好聚好散,不想欠他一分一毫。   这明明是一个人的好品质,可这会落在田遥身上——陈景皓觉得,这他妈的简直坏透了。   陈景皓闷哼了一声,低哑地说:“谢我什么呢。”   田遥看着他。陈景皓的下颌依旧带着胡茬,百年不变似的,都快成了他的标签。田遥不由想起被他亲吻时,那细细密密的扎疼感——却好像再也想不起了。   “我不知道……”田遥喃喃。   太多太多了,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   一切都是偶然。   你只是偶然将我从死亡里拉回,偶然对我多了那么点关心,偶然对我动了一下情。   陈景皓似乎不想纠结,眉头皱了皱,只说:“走吧。”   究竟要走去哪里,陈景皓没说,也没问田遥要去哪里。他只是沿着原路,往独角视觉那边走。   这让田遥觉得,那声“走吧”,倒像是在赶她走一样。   陈景皓在那条小巷口停住,说:“你要上去么?”   田遥下午没有课,时间都用来帮她老师作画,目前手上的画也完成得七七八八了。   她想了想,还是点点头,嗯了一声。   陈景皓没有挽留,只淡淡看了她一眼,说:“回见。”   工作室的窗子临街而开,田遥上到二楼,禁不住走到窗边。她拉开窗,半躲在窗帘后,看向街面。   午睡时间,行人并不多,偶尔晃荡的几个,看起来也昏昏沉沉的。田遥看了一会,发觉自己的掩饰都是徒然——那个挺拔宽阔的背影走得很快,并且,一次也没有停留、没有回头。   风从窗口灌进来,吹得桌上的画纸发出声响。有一张压在中间的画纸露出了一半,依稀可辨那是一张男人的肖像画。   田遥拉上窗,呆呆地坐到桌子前,却怎么也不想动。   重逢的喜悦渐渐被躁郁取代,陈景皓没有回客栈,直接去了林美池的店。   林卉在柜台边的小凳上守着那只鸟笼,她透过玻璃门看见陈景皓,便走过去,给他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。陈景皓赶忙从外面拉开,低头笑了笑,说:“谢谢。”   林卉抬头看着他,眨巴眼睛,说:“甜甜老师呢?”林卉往陈景皓身后张望,“甜甜老师怎么没有一起来?”   探究地看着他的,不止林卉,还有坐在柜台里的林美池。   小孩子心里兜不住事,早跟她妈妈叨叨了所见所闻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老师回去了。”   这么干瘪瘪的一句话,显然哄不住林卉。   “咦--她刚才不是跟你在一起么--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林美池见势,笑眯眯地把林卉拉回鸟笼边,看向陈景皓,说:“原来你认识卉卉的老师啊。”   陈景皓在旁边一个椅子坐下,说:“嗯,她是我以前在宁川的……一个朋友。”   “是么……”林美池说着,搓了搓林卉的小手,将她按回小凳上。   林卉交替看着两个大人,陈景皓神色严肃,虽然不在看着她,但林卉还是莫名有些害怕,最后,她的目光落到自己的小手上。   陈景皓那一脸的欲言又止,林美池看得一清二楚,凭着直觉,她猜测田遥对于陈景皓来说,定义一定不仅仅是“一个朋友”那么简单。   “嫂子……”陈景皓沉声道,“她……田遥一直在你这里么?她来澜阳以后。”   林美池了然笑笑,说:“差不多。田遥是中秋过后不久来我这的,她拖着一个行李箱,直接问我,可不可以给她一份工作——嗯,干什么都行,只要给口饭吃,给个地住——她这样跟我说。那时候她手腕上的石膏也没拆,我就跟她说,你就剩一条胳膊了,我这有什么你能干的呢。”   陈景皓静静听着。他看向我笼里面那跟烧得通红的U型铁棍,眼神失焦。   “然后你猜怎么着——当时卉卉就坐在门外的桌子边画画,她就指了指卉卉,说‘我可以叫她画画’,还从行李箱里翻出了她以前的画。”林美池顿了一下,又轻轻捏捏林卉的手,“说来也奇怪,卉卉第一眼就挺喜欢她的,田遥看着面相也不像骗子,所以——我就让她留下来了,让她平时帮忙接送卉卉上幼儿园什么的……”   陈景皓不知该怎么接话,踟蹰片刻,最终只说:“嫂子,谢谢你——谢谢你能那么照顾她。”   林美池不以为意地笑了,“没事,当年我来澜阳的时候,也就比她多了一张身份证而已。我也没帮着她什么,倒是她帮我带着我女儿,我也省了不少力。”   经林美池这么一提,陈景皓才想起田遥身份证的事。他在老徐那儿吃过晚饭,又来到布画咖啡店。   田遥刚好骑着车从外面回来,单车后座绑着一个红色塑料筐,里面塞着一个石棉保温箱。田遥车技实在让人不敢恭维,她骑得歪歪扭扭的,憨得像只小熊。   陈景皓禁不住笑了笑,迎了上去。   “……你怎么来了。”田遥把车停在门边,踩住踏脚,往后拉了一把后座,单车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上。   陈景皓指了指塑料筐,说:“你还要送多久?”   田遥:“不定,按份算钱的,不送也可以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田遥顿了顿,眼里闪着光,说:“陈景皓,你是来找我的么?”   那双眸子里,含着期盼,又掺杂着焦切,就像看到暗夜里燃起了小火苗,充满了希望。   陈景皓定定地看着她,心都要被她的目光捂暖了。   “嗯,我来这就是为了找你。”陈景皓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52章   陈景皓说得那么干脆,那么笃定,虽然不是什么承诺,田遥听着,心跳没来由地加速,她垂下眼,低声说:“……是么。”   陈景皓轻轻笑了。空气好似将他胸腔的震动真真切切地传过来,她跟着轻轻战栗。田遥因为那份战栗,气息有些不匀,她说:“你来找我做什么呢。”   陈景皓走近了一些,可以看见她乌黑发顶中的旋,田遥不由后退了一步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你那么怕我干什么。”   田遥瘪了瘪嘴,狡辩道:“……哪有。”   陈景皓把她拉过来一些,“没有你躲什么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田遥放弃挣扎,定定钉在那里,等他发落似的。   陈景皓说:“这里风大,你要是干完活了,我们找个地方说话——温礼捡到了你的身份证和银行卡,估计他还留着,如果你需要——”   田遥愣愣地抬头。   “我可以帮你联系到他。”陈景皓说,“让他把东西给你寄过来。”   田遥点点头,眼神中的茫然缓缓消散,“我需要。”   冬天的夜晚,在室外多呆一刻都是遭罪。田遥想了想,把陈景皓带往工作室。   巷子里的楼梯口看着破旧,室内却装修得别具一格,所有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。屋里带了一个小厨房,田遥进去烧水、泡茶,她端着茶杯出来,陈景皓正看着桌上的一张画纸。   画纸上画了一只笔法稚嫩的大黄鸭,陈景皓指了指,笑着说:“林卉画的?”   “嗯。”田遥把茶杯递给他,杯口还腾着热气,陈景皓端着,略略打量了一眼。   瓷白的杯子上,画了一只黄色的狸花猫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杯子是田遥手工坊自己做的,只不过,今天是它的处女秀。   “你坐。”田遥给他拖过一张绑了坐垫的椅子。   田遥在旁边坐下,开门见山地说:“你怎么认识温礼的。”   陈景皓回过神,才想起此行目的。他坐了下来,将被子搁到桌面的杯垫上,说:“你走之后,他来找过我们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为什么。”   陈景皓抬眼,田遥的一脸不解,不像装出来的。   “为了你呗。”陈景皓说。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也许是错觉,田遥听到了酸溜溜的意味。   陈景皓说:“他联系不上你,所以来找我们,以为你会和我们联系。”   田遥眉头轻蹙,“你——们?”   “晓君和我啊——”   晓君和我,我们。   六个字,简短有力,鞭笞在田遥心头。   她缓缓垂下眼,看着膝头。牛仔裤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两滴泥巴,她忍不住,轻轻刮掉。   陈景皓忽然又说:“啊——还有阿呆。”   田遥伸直的手指僵住,紧接着,发泄似的,狠狠往牛仔裤上刮了一下,发出低微的抗议声。   陈景皓微微弓着腰,低声笑了。   他说:“你乱想什么呢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说:“晓君是我妹妹,温礼——嗯,大概算我妹夫了。”   “啊——”田遥抬头,讶然看着他,“你说什么。”   陈景皓:“温礼是晓君的男朋友。”   “是么……”田遥双肩垮下来。   杯子的水温了一些,陈景皓探过杯子,喝了一口,再看向田遥,她还是垂着脑袋。   陈景皓说:“……你不开心?”   “啊——”田遥如梦初醒般抬起头,说:“怎么可能。”   陈景皓轻轻嗤笑,“那怎么跟深受打击了一样。”   “没。”田遥说,“我没有受打击,也没有不开心。温礼是我好朋友,晓君也是个好姑娘,他们能在一起——挺好的,我衷心祝福他们。我只是——”   陈景皓静静望着她,等着她的下文。   我只是有些羡慕,羡慕晓君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。   一句话兜到嘴边,又咽了下去。   田遥话锋一转,说:“你不是说帮我联系温礼么,什么时候,现在可以么?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好。”   或许是因为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了答案,陈景皓没有深究下去。他掏出手机,拨下方晓君的号码。   手机铃响,方晓君看了一眼,说:“我哥电话。”   方晓君接起电话,“喂,哥啊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方晓君看了温礼一眼,说:“嗯,我跟温医生在回葵安的路上呢。”   也不知道方晓君为什么这么痴迷于这个称呼,每次听到她一本正经地叫他温医生,温礼总禁不住发笑。   方晓君白了温礼一眼,压低声说:“笑什么笑,专心开车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方晓君:“没呢,路上堵了,还没到地方。找我干啥呢?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方晓君:“啊,真的吗?等等,你再说一遍——哥,你可别开玩笑啊——”   方晓君一惊一乍,温礼瞥了她一眼,那眼神分明在问出什么事了。方晓君看了温礼一眼,对电话那头说:“你等一下。”   温礼:“什么情况?”   方晓君看着他,沉声说:“温医生,路边停一下车吧。”   温礼没有减速,又问:“到底什么情况?停车做什么——”   方晓君静了一会,说:“田遥打电话来了。”   方晓君只觉车身剧烈甩动了一下,车子急速地停在了路边。那是一段县级公路,路两边栽着速生桉树,一片收割完的水稻田光秃秃地铺展至山脚。方晓君默默把手机给了温礼,自己开门下了车。   田遥从陈景皓手中接过手机,等了好一会,终于听到对端的男声。   温礼声音颤抖,“……小遥?”   田遥不禁笑了,“是我。”   温礼:“……小遥,你——你还——”   “是。”田遥说,“我还活着,一点事也没有。”   温礼:“怎么会,哎——”   田遥平静地说:“我中途下车了,没遇上车祸。”   “是吗——”温礼说,“太好了,你没事就好,你没事就好。”   田遥刚想切入主题,温礼突然又说:“小遥,你怎么到那边了,也不跟我打个电话,我一直挺担心你的啊,还以为你——”   田遥本想说,我给你寄了明信片,可能你没收到。   陈景皓在她眼前慢悠悠地喝茶,看着他,田遥霎时间想到了另外一个人。   【晓君是我的妹妹。】   【温礼是晓君的男朋友。】   田遥撇开眼,淡淡地说:“我的手机丢了,我没有你的号码,联系不到你。对不起。”   温礼:“……”   田遥说:“阿礼,我听说,你捡到了我的身份证对么?”   温礼嗯了一声,“用个铁盒子装着,里面还有你的银行卡,和一个客栈老板的名片。”   田遥的心猛地抽紧,她急促地说:“铁盒子,铁盒子也还在么?”   陈景皓的手顿住,他抬头奇怪地瞧了她一眼。   温礼说:“……铁盒子还在,你的东西都还在。”   “那就好。”田遥松了口气,“那就好——能麻烦你把东西一起寄给我么?铁盒子也要。”   温礼:“……不麻烦。不过我现在回老家了,东西还在宁川,要等年后回去了,才能寄给你,可以吗?”   田遥不自觉点头,“谢谢你。”   那头倏然安静下来,过了一会,温礼低声地叫了她一声。   “小遥……”   田遥马上抢口道:“阿礼,你不用担心我,真的,我在这边挺好的。   那边一片沉默。   田遥轻声说:“阿礼,祝你和晓君幸福。”   温礼:“……”   田遥说:“晓君是个好姑娘,你好好珍惜。”   温礼:“……”   田遥:“那先这样,我挂了。”   温礼将发烫的手机从耳边取下,他静坐了一会,往车外看去。方晓君可能真的冷到了,不时像个兔子一样蹦跶几下。   他开门下车,悄声走过去,一把从后面拥住她。   “冻坏了吧。”   方晓君噗嗤笑了一声,趁温礼不注意揉了揉眼,说:“还好,还没成冰棍呢。”   田遥把手机还给陈景皓,他一杯茶也喝得见了底。陈景皓接过手机,似乎也没有在这里待下去的借口。   两人的目光交汇到一起,又像触电般,迅速转开了。   陈景皓站起来,说:“那——我先走了。”   田遥的手不自在地搭在书桌上,她随意整了整颜料和画笔,点头。   田遥把他送到门边,陈景皓说:“我走了啊。”   “……嗯。”田遥看着他迈出门框,又突然开口——   “陈景皓。”   陈景皓停住,回头,“嗯?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转回身,说:“什么事?”   田遥的手还扶着木门,陈景皓就站在门外,高高大大的一个,他的背后是楼道昏暗的灯光——这像极了他偶然将她拉回的那一晚,他偶然给了她勇气的那一晚。   田遥吸了一口气,抱着最后的侥幸,轻声问他——   “陈景皓,你觉得——”   陈景皓定定看着她,声音低哑:“……我觉得什么。”   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么。   田遥仰起头,静静看着他。   但她能想到的,是他脸色倏然的僵住,是他眼里渐渐浮起的茫然。   “我觉得什么。”陈景皓又说。   田遥挤出一个笑,摇摇头,“……没什么。你回去吧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这回,陈景皓连“回见”也没说,真的扭头下楼。而田遥,也没有再拉开那扇窗户。   如果她像白天一样,躲在窗边往下看,她一定能看见那根电线杆旁边的那个男人,还有那一点一明一暗的火光。   他想在等待什么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。直到接到一个电话,他仰头看了一眼那个窗户,然而窗帘拉的密实,他什么也看不到。他踩灭烟头,匆匆离开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53章   中午,田遥比以往提早了一点来店里。她特意从正门经过,伸长脖子透过玻璃橱窗往店里瞧了瞧,没看见陈景皓,反倒瞅见了林卉,正睁大了眼眶,对她招招手,用口型说“嗨”。   “……”田遥笑了笑,绕到后门走进厨房。   跟田遥一起送外卖的还有一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男生,娴妈管他叫小李子。   没多久,第一批外卖就准备妥当。娴妈清点了一下,按地段分类汇总。   厨房里厨师正热火朝天忙活,切菜声的哆哆声、炒菜的嗞嗞声,各路声音汇合,喧噪一片。娴妈大声说:“响水路那边的,有七份,谁去?”   田遥眼睛一亮,几乎是从长凳上一跃而起,“我去。”   小李子:“……”   田遥把盒饭装点好,蹬开脚蹬子,跨坐上单车就往响水路那边赶。寒风刮在脸上,跟要削破皮一样,田遥也不甚在意,将围巾扯上一些,继续用力往前蹬。   七份外卖都在邻近的地方,田遥很快就投送完毕。她把钱揣进兜里,看着前面那栋绿色的房子,推着车往前走。   绿房子外有一堵墙,跟隔壁家分隔开来,墙上的藤蔓早已枯萎,留下干枯的藤条。   田遥一直走到门前,才看得见门口的空地上,只停了一辆车。   一辆宁川牌照的白色宝马。   而那辆丰田已不见了踪影,它之前所在的空地上,有个胖实的中年男人在扫地。   田遥愣在那里,眼神失焦,像是要花费一定时间,才能消化这个事实。   “啊——”中年男人转过身,发现了她,“小田老师啊。”   田遥回神,不自觉攥紧了车头,说:“……徐大哥。”   老徐嘿嘿一笑,拖着扫把走近了一些,“送东西去啊?”   “……是。”田遥不觉看向后箱,幸好那只泡沫箱带了盖子,看不到里面空荡荡的。   老徐点点头,说:“那你快去吧,我不耽误你了,等会要凉了。”   田遥只好硬着头皮嗯了一声,骑上单车往前走。   骑到看不见那栋绿房子的地方,田遥又绕回头,想想不能那么憋屈。她骑回到绿房子那,下车。老徐刚好把地上的枯枝和垃圾都扫成了一堆。   “哟,那么快啊。”老徐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,跟个弥勒佛似的。   “……嗯。”田遥深深吸了一口气。   老徐也是聪明人,田遥回来路过还下了车,一看也知道不是特意来跟他打招呼的。见她一副欲言又止迈不开的模样,老徐笑了笑,先打开话题,说:“我听美池说,你也是皓子的朋友啊。”   “……是。”像心事被戳破,田遥被冷风吹红的脸微微发热。   老徐叹了一声,“你早说呀。我跟皓子认识好多年了,皓子的朋友,自然也是我老徐的朋友,以后有啥困难尽管说,我们能帮的一定帮。”   被老徐这么一说,田遥更加不好意思了。   “徐大哥,你太客气了。”田遥说,“我刚来澜阳的时候,多亏了美池姐的照顾,不然我肯定在这生存不下去。”   老徐呵呵笑,田遥无心跟他闲聊旧事,转口道:“徐大哥,那个——”   老徐啊了一声,“哪个?”   田遥咬咬牙,豁出去似的说:“……陈景皓不在么?”   老徐一拍脑袋,恍然大悟,说:“他啊,他回家了。”   田遥讶然,“回家?”   老徐颔首,下巴又多了一层,“是啊,家里有点急事,回去了。”   “哦——”田遥垂下眼,声音低了下去。   老徐见她神色有异,试探性地说:“你找他有什么事吗?要不要我帮你转告他一声?”   田遥马上摇头,“没,没什么事。”   “行。”老徐也不点破,只说:“等他回来了,你要不到时再来找他也可以。”   田遥抬头,说:“他还会回来?”   老徐拄着扫把,笑得暧昧,“肯定会回来。”   田遥心里的激动藏不住,化成浅笑露了出来。   田遥:“那——他什么时候回来?”   老徐摊手,“这我就不知道了。”   田遥没再问,谢过老徐,骑着车走了。   等田遥走远了,老徐才哼哼唧唧了一声——   “这小兔崽子,又在外头拈花惹草了。”   田遥从未觉得日子这般有盼头,同时,也从未觉得时间慢得这般摧残人心。   她在等待,等待陈景皓的归来。即使,陈景皓回来,他们的关系也不会有什么实质的越变,但——能见着他总是好的。   田遥总感觉,这次相逢,他们之间似乎少了许多隔阂。   也许是澜阳离宁川太远的关系,没有高添添,没有周坤,她和陈景皓好似又回到初识的那种暧昧的胶着状态。   他对她的恨意,是否也淡了一些,甚至可以放下——   田遥不觉笑了,有些自嘲,也有些无奈。   晚上,田遥一直赖在长凳上,不肯动,直到娴妈唱出响水路的名号——田遥才腾地一下蹦起来,“娴妈,给我,我去。”   小李子:“……”   田遥送完外卖,依旧到绿房子前溜一遭。   门外的空地上,仍然只孤孤单单地停着那辆宝马,而且似乎车主多日未开,车顶上躺着好些枯叶,有几张已然贴在了上面。   田遥停车,从橱窗往屋里张望,老徐恰好推门而出,一眼便瞅见了路灯下的她。   田遥已来不及走掉,只好定在那里,干干地叫了一声——“徐大哥”。   老徐脚步一滞,了然地笑笑,说:“皓子没回来呢。”   “……哦,我就是路过。”   田遥发窘地跨上单车,歪歪扭扭地骑进夜色中。   到得第二日中午,娴妈再喊有响水路的外卖时,小李子已经很识趣地噤声,头也不抬,继续玩手机。   田遥骑车从绿房子经过,这回,她没有停车,只是往那里掠了一眼。   好巧不巧,老徐跨坐在宝马旁边的小电驴上,显然刚想往外走。田遥有点心虚,只好僵硬地冲他笑笑。老徐淡然地朝她挥了挥手——或者,老徐在摆手,告诉她:皓子还没回来呢。   明天都是除夕了,还没回来。田遥一分心,险些骑到池塘里去。   老徐骑着小电驴超过了她,回头喊了一声,“当心点啊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晚上,田遥翻看毫无动静的手机,娴妈直接找上她,说:“来,响水路的。”   田遥恹恹地抬头,看了娴妈一眼,捣了捣小李子的胳膊,说:“你去。”   小李子:“……响水路不是你的地盘么。”   田遥说:“放弃。”   小李子:“……行,我去。反正明天就放假了。”   小李子拎着盒饭,吹着口哨欢快地出门。田遥找到她的饭盒,打了饭,却突然没了食欲。她盖上饭盒盖子,把饭盒捂在手里。   过了二十来分钟,有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,“娴妈娴妈”不停地叫着。   娴妈从里边屋出来,一见是隔壁奶茶店的小妹,便问:“啥事?”   小姑娘上气不接下气,扶着侧腰,说:“那个——你们这是不是有个送外卖的出去了啊——撞了,哎,撞了!”   娴妈说:“你说清楚点,什么撞了?”   “哎哟,就是撞车了——!”小姑娘说,“有个外地车撞上个大货车,你们这送外卖那谁也遭殃了——”   听到“外地车”,田遥放下饭盒,站起来,说:“外地车?哪里的外地车?宁川的么?”   “哎哟,我哪里知道是哪里的车——”小姑娘急了,“他们都说是外地车,我不也就跟着说外地车咯。”   田遥拉着那小姑娘的手,“白色丰田么——”   “这关头你还问什么车干什么啊。”娴妈打断她,“人要紧啊,我给老板娘打电话,我这就过去——哎,在哪里撞的啊?”   “响水路啊,就在岔上响水路那条坡——”小姑娘说,“哎,叶雯雯也看见了,估计早跟你们老板娘说去了——”   娴妈一拍脑门,“啊,响水路啊——老板娘刚好在响水路那边——”   田遥二话没说,先于娴妈跑了出去。   外面不知几时下起了毛毛雨,田遥顾不得回去拿伞,将兜帽扯到头上,往响水路小跑而去。   通往响水路的斜坡拥堵一片。一辆小车迎面撞到一辆五十铃的中部,车头凹了进去。救护车和警察还没到,人群稀疏地将现场围住,路上的车慢速绕行而过。   田遥从车缝和人缝间往前插,心脏按捺不住地急速跳动。   视野渐渐明晰,田遥往车尾看去——H的标志赫然印在上面。   不是他的车。   像失重已久,终于踩到实地的感觉饿,田遥长长松了一口气。雨水蒙湿了她的脸,她也浑不在意。   不是他的车。   一阵刺耳的警笛声从对面传来。   田遥警觉起来,她朝对面看去,一辆警车闪着灯缓缓开来。田遥反射性地想逃跑,而她倏然愣住,不能动弹。   红蓝交错的光影里,田遥看见对面有一个男人,高高大大的一个,他撑着一把黑伞,不停地在人群中移动,像在找寻什么。   他没事就好。   警车逼近,田遥突然转身,两手揣进衣兜里,埋着脑袋,大步往回走。   她走回路边,拐进一条小巷——当初陈景皓追出来,她也是躲进这里,往回看,直到看见他不再前行,而是直接折回响水路。   路小人稀,风声掩盖了路人的脚步声。田遥低着头,看着湿漉漉的青石路面,雨水渗进了黑兮兮的缝隙里。   后面一股力量倏然间将她扯住。   田遥停步,头顶上方的雨停了。   她被一个宽实的怀抱紧紧拥住。   “你怎么看见我又跑了……”   陈景皓一手撑着伞,只空出一条胳膊揽着她,可是他的拥抱依然紧实。   “你老是躲着我干什么……”   他的声音暗哑低醇,沾上了雨天的湿气,黏糊了两个人的心。   雨还是那样,细细绵绵,就像他们的感情,可却有两颗豆大的水珠落到他的衣袖上。   田遥轻轻战栗着,字好似是抖出来的。   “我能怎么办,我们又不可能了——”   “可以的。”陈景皓单手将她转过来,握住她的肩膀,“田遥,我说可以的。”   “怎么可能……”田遥缓缓摇头,又想着后退——   可她发现已然无路可退。   陈景皓捏过她的下巴,狠狠地吻住了她。   男人的手指粗粝有力,捧着她白皙微凉的脖颈。一根根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贴在上面,感受着那些因他而来的战栗。   他的手掌很硬,但嘴唇很软。   他的胡茬很硬,但嘴唇很软。   田遥回手抱住了他窄劲的腰肢,紧紧地,久久地。   黑色的大伞歪向一侧,将他们隔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。   外面,雨还是那样,飘飘洒洒,诠释着冬的嚣张。   伞下,温暖如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54章   陈景皓将她揽进怀里。黑色的雨伞像一道屏障,格挡了雨帘和路人的视线,伞下小小的世界里,只有她和他。   他们久久不说话,也无需说话。所有想说的、还未来得及说的,都全部融进那一个长长绵绵的吻中。   过了今天也许没有以后,田遥把一肚子的话都按耐下去,只是紧紧抱着他,感受着那一下又一下有力的心跳。   很久之后,陈景皓才伏在她耳边,亲了亲那颗冰凉又软乎的耳垂,“……冷么。”   田遥埋在他厚实的胸膛里,显示摇摇头,顿了一下,又点点头。   陈景皓忍不住,轻声笑了。田遥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,更加敏感地感受到了这份小小的颤动。   陈景皓的手掌沿着她的腰部往上摩挲,低声说:“……还说谎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说:“想去哪里?”   田遥:“去哪里都行么?”   陈景皓:“去哪里都行。”   田遥离开他的胸口,仰头看着那双依旧晶黑深邃的眸子,“找个暖和的地方——抱着。”   陈景皓愣了一下,笑得暧昧,“……好。”   田遥脸上发烫,推开他,小声说:“你想到哪里去了。”   陈景皓重新圈住她,说:“……是谁先乱想了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最终选的地方是电影院。   又冷又雨,八点多的电影院大厅显得分外冷清。两人本就不是为了看戏,于是就近选了八点半的场,那是一部国语爱情文艺片。   入口处的奶茶店,店员正烤着鸡蛋仔,蛋香四溢。田遥多看了两眼,陈景皓便问她:“想吃吗?”   田遥晚饭没吃几口,却一点食欲也没有,她摇摇头,走向检票口。   空旷的放映厅包括他们在内只有十来个人,他们选的是最后排靠边的情侣座。   陈景皓先坐到暗红色的半圆沙发上,田遥要往旁边坐下,却被陈景皓拉住手,把她带进了自己的怀里,田遥正正坐到了他的腿上。   田遥低声唬道:“……有人看着呢。”   陈景皓扫视一遍下排,有两对情侣早就黏为一体,压根谁也没空往他们的角落看。   他这么一分神,田遥早已挣开束缚,坐到了沙发上。   陈景皓侧头看了她一眼,有些想笑,“害羞什么。”   田遥淡淡地说:“你别赖皮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放映厅里熄了灯,大荧幕上映出或明或暗的场景,照得他们的脸上忽明忽暗。   也许是习惯所致,田遥端端正正坐在旁边,倒像是在看教育片一样。陈景皓长臂一伸,将她搂住。他低下头,贴在她耳边,说:“不是说要找个暖和的地方抱着么,怎么没动。”   田遥被他呵出来的热气弄得耳根发痒,她不由稍稍偏开了头,顺势搭在陈景皓腿上的那只手,却是没有移开。   陈景皓笑了笑,没再逗她。   片子没多大意思,没多久,田遥便低头打了个哈欠。   “困了么?”陈景皓问。   “没。”田遥摇摇头。   田遥侧头,刚好看见陈景皓青黑色的胡茬,她禁不住,轻轻笑了。   “陈景皓,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   陈景皓低头看向她,田遥的眼睛因为刚才那个哈欠,显得有些泪盈盈的,让她整张脸看上去柔弱了不少——虽然他知道,田遥跟柔弱这个词一点也不相关。   “老徐跟我说,你这两天都去找我了,是不是?”   田遥点头。   “你来找我——”陈景皓说,“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?”   田遥说:“徐大哥说你回家了,我以为你回宁川了。我就想见见你。我都大半年没有见到你了,我就想见见你。”   陈景皓的臂弯紧了紧,“我去了一趟我妈那里,她从楼梯上摔下来,伤到腰了,我回去看看她。”   田遥愣了一下,说:“那现在呢,你妈妈的伤好点了么?”   陈景皓笑笑,“没事,她住院了,还有她老公和儿子照顾呢。”   田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她伸过手,抚摸着他坚硬的胡茬,那些细微的扎疼感,从指间,传到心头。陈景皓握住她的手,低头吻了吻她细长的手指。   剩下的时间,陈景皓和田遥一直在低声交谈,东一句西一句,没有什么实质内容,讲到后来,连前面的内容也都忘了。越到末尾,田遥的话越少,经常是嗯了一声了事,声音也越来越低。陈景皓讲完一句,久久没有听到回到,低头一看,田遥脑袋磕在他肩头,她已经睡着了。   “……”陈景皓忍不住,低声笑了。他的肩膀跟着轻轻颤动,任是这样,田遥也没有醒来。   电影散场,灯光重新照亮了整个放映厅,前排的人站起来,伸了个懒腰,交谈着退场。   田遥像是缺觉已久,睡得纹丝不动。   陈景皓轻轻叫了她一声,“醒来了,回去了。”   田遥眉头皱了皱,迷迷糊糊哼了一声,眼睛却是没睁开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都没喝酒呢,还能睡成这样。”   陈景皓等了好一会,直到清理场地的工作人员进来,他才扶着田遥的肩膀,反身半蹲下来,费了点劲,才将田遥背起来。陈景皓将她的胳膊缠在他的肩头,反手托住她的臀部往上掂了掂。   难以抑制地,陈景皓心头还是窜起一股莫名的感觉。   虽然他们曾经亲吻、拥抱,那时的感触,比起现在蜻蜓点水的一触,不知要热烈多少倍。   陈景皓伸手扯了扯田遥的后衣摆,将伞拿在手中,背着田遥往外走。田遥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,叫他痒到心里去。   雨已停歇,夜风寒凉,吹得他整个人清醒了几分。   陈景皓侧头看着背上软乎乎的那只,说:“喂,你住哪里?”   回答他的,只有田遥均匀的呼吸声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再不说把你丢路边咯。”   呼吸声依旧。   陈景皓停了一下,无奈地笑了。他空出一只手,摸索着将她的兜帽扯上,背着她往响水路走。   时近十一点,路上行人稀少,偶尔能见的只有一两个小贩,骑着三轮车往家里赶。一路上只有汽车往来声,和呼呼风声。   陈景皓走了二十来分钟,回到了绿房子前。夜深人静,那辆白色宝马依旧孤孤单单停在空地上,一楼的前厅熄了吊灯,只亮起一盏壁灯,老徐穿着一件有些旧了的长款军大衣,裹得跟个粽子似的,团在柜台里看视频。   现在淡季,守夜工作基本都落到老徐身上。   老徐见有人敲门,赶紧出来开门,一看那人正是陈景皓,不由骂道:“小兔崽子,上哪鬼混——”   陈景皓马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哑声说:“小点声——”   灯光昏淡,老徐才发现陈景皓还背了个人,后半句话生生咽了下去。他眼睛瞪得跟核桃一样圆,压低声说:“这这这——这什么情况?”   老徐正想骂他又拈花惹草了,陈景皓横了他一眼,说:“我女人。”   老徐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顺手把伞扔给老徐,又将田遥往上托了托,背着她上五楼。   房间内是一派田园风格的装修。   陈景皓摁开一盏小灯,将田遥放倒在床上,田遥似有所感,像条蝉蛹一样缩了缩身子。   “……”陈景皓嘴角抽了抽,坐到了她身边。陈景皓让她的小腿垫在他的膝头,给她解开靴子上的鞋带。   袜子被脱开,田遥的脚掌露出来,像只小小扁扁的白萝卜。   田遥仰面躺在床上,樱唇微张,一副睡不醒的模样。陈景皓盯着她看了好一会,直到不认识了一般。他伸过手,轻轻拉开了她外套的拉链。   田遥里面穿了一件低领薄毛衣,拉链一拉开,瘦削好看的锁骨展露出来。   陈景皓喉结滚了一下,利索地将她的外套除开。   可能感觉到冷意,田遥侧过身,背对着他弓起腰——她的衣服往上缩起,牛仔裤上没有系皮带,露出了裤衩的边带。   一段细细长长的黑色,映在她腰际白皙的肌肤上。   像一道界线,划开了两个世界。   陈景皓指尖微微抽动,他缓缓伸过手去——他揪起被子的一角,把整条被子扯过来,盖在她身上。   这一晚,田遥睡得很踏实,几乎一夜无梦到了天亮。   她睁开眼,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长着胡茬、线条坚硬的下颌,陈景皓那张俊朗的脸近在眼前。他的大手还搭在她的腰上,隔着毛衣,她依然能清晰感觉到那一根根有力的手指。   田遥静静看了他好一会,这种感觉让她心尖发颤。   我睁开眼,就能看到你。   像梦又不是梦。   明明很熟悉,却怎么也看不够。   田遥想轻轻移开他的手,起身下床,却忽然被陈景皓反手捉住。他长腿扫过,压住田遥的双腿,大手揽住她的腰肢,将她带进怀里。   陈景皓掀起眼皮,懒懒地看了她一眼,“别乱动。”   田遥反射性地顺从了一会,又去挣扎,“该起床了。”   陈景皓死死抱着她,“起那么早做什么,再睡一会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没有松手,嘴巴蹭了蹭她的脸颊,含糊地说:“……我就再睡一会。”   然而,陈景皓的一会没能坚持多久,他便听到了极其不和谐的一声——   他愣了一下,柔软的嘴唇抵着她硬邦邦的额头,闷闷地笑了。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:“行,我马上起来,给你做早餐。”   田遥像只蜗牛,软塌塌地将脑袋缩进了被窝里。   陈景皓动作很快,洗漱完披上外套就要出门。反倒是田遥,被窝里少了一个人,顿时少了许多温暖,她起了半天才把衣服穿好,呆呆地坐在床沿。   陈景皓也不催她,只叫她一会直接下楼就好。   田遥听着脚步声远去,才从桌上翻出一套新的牙具,洗了个玻璃杯刷牙。   两个一模一样玻璃杯和牙刷,并排放在浴室的镜子前,田遥看着,不由痴痴笑了。   她伸了个懒腰,开门出去。   正巧斜对门也嗒的一声,有人开门出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55章   斜对门吱呀一声被拉开,屋里开着窗帘,太阳光炫白一片,那个人背光而里,高挑纤瘦。   门前的空地不大,田遥和她只隔了两三米。瞧见对方,两人俱是微微一愣。   田璐嘴巴微张了张,一脸讶然,扶在门上的手垂了下来。田遥眯缝起眼睛,眼神极尽藐视,她闷哼了一声,大步朝她走去。   田璐见势不对,闪身进屋,摔上木门,田遥迅速地一脚卡在门框上。饶是田遥比田璐还要瘦削一些,但平日干得大多是体力活,力气自然比田璐大得多,田遥往门上用力一推,弹开了田璐。   田璐往屋子里退,田遥步步逼近。   “姐姐——”田遥冷冷地叫了一声,“我们姐妹俩五年没见,你就这样怕我么。”   一声“姐姐”,叫得极为嘲讽,充满质疑。   田璐的小腿抵到了床沿,已无路可退。她站定,脸上异色缓和过来,僵硬地笑笑,说:“小遥,这么巧呢,没想到能在澜阳见着你……爸妈都以为你去世了。”   田遥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头,盯着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,“是啊,你们还都巴不得我死了是不是。”   田璐眉头蹙起,“小遥,你怎么说这样的话。”   “不是么……”田遥又踏近一步,田璐被她逼得跌坐到床上,田遥居高临下睨着她,“从五年前你们合谋把我弄进监狱开始,你们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死活。”   田璐登时无言以对,她看着那双眼睛,原本清澈,现在只剩一片浑浊。   而搅浑那池清水的人,是他们,是她曾经至亲至爱的人。   田璐垂下眼,忽然冷笑一声,她理了理被坐皱的大衣衣摆,仰头面无惧色地看着田遥。   “看来,你还在为当年的事跟我生气。”田璐慢条斯理地说。   “你还敢跟我提当年的事——”田遥猛然推了她一把,田璐倒在床上,田遥跳上去,掐住她的脖子。“田璐——!你还有脸跟我提当年的事——!”   田璐没想她会突然出手,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。此时的田遥,怒意滔滔,压根不是吓唬她而已。田遥手上用了力,很快,田璐便喘不过气,一张小脸都憋红了。她伸手去推田遥,可田遥在上,占着上风,田璐压根不是她的敌手。   田遥一双眼睛都瞠红了,纤瘦的手背上青筋隐现。   眼前这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,不是她妹妹。   她的妹妹,早在五年前就死了,被他们合伙害死了。   她只是田遥,一个代表着恨意的符号。   田璐胡乱中摸到床头那本厚厚的硬皮书,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,捞过硬皮书,奋力往田遥的额角打去。   “啊——”   硬皮书封皮四角尖利,田遥的额角被磕破了皮,鲜血冒了出来。她吃疼地偏开身,田璐趁机发狠推她,田遥被她一把甩向床尾对面的电视柜上,后脑勺磕着桌沿,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。田遥的眼前有片刻的眩晕,她一手撑在冰凉的地板上,伸手去揉被撞的地方——就在那道旧疤的地方,疼痛再次蔓延。   那本被用做凶器的硬皮书还拿在手上,田璐走到她脚边。她的头发已然凌乱,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完,不过和田遥的狼狈对比起来,她简直是打了一场漂亮战。   田璐咬咬牙,沉声道:“你不就是恨我,恨不得掐死我,是不是——”   田遥扶着电视柜,紧咬着牙关,摇摇晃晃站了起来。   “小遥,如果你真恨我,你就应该活得比我好——”田璐直视着她,双肩微微颤抖,也不知是因为发怒还是难过,“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子——!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——!”   田璐看着她,田遥穿得灰不溜秋,粗糙得没有一点女人的味道。要不是长了一模一样的脸,有谁会以为她们是同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孪生姐妹。   田璐似还有下文,可田遥没让她继续。她不想听她说话,不想看到她。她唯一想做的,就是让她在她面前消失。   她亲手让她在她面前消失。   田遥抄起电视柜上一个细脖子花瓶,猛然朝她砸去。   这回,田璐早有预料,她偏开两步,躲过了这一招。瓶子砸到地上,清脆的碎裂声,在这栋冷清的房子里,格外刺耳。   陈景皓在楼下也听见了,他正从橱柜里拿出成叠的三个碗,准备放到餐桌上。旁边的老徐正搅拌着锅里的粥,他显然也听见了,手上的长柄勺顿在锅沿。   今天除夕了,这栋楼里的住客就剩下那辆宝马的主人。   陈景皓和老徐对视片刻,他放下瓷碗,说:“我去看看。”   老徐点点头。   陈景皓刚走到三楼,楼上又传来两声玻璃碎裂的声音,他心觉不妙,加快了速度,径直上了五楼。   才踏上五楼,陈景皓便见507号的房门敞开,门口躺了几片玻璃碴和瓷片。   屋内,传出一个女人尖锐的嘶喊,像一把利剑,刺破了绿房子里的安宁——   “为什么撞死人的是你,坐牢的人却是我——”   陈景皓心口突突跳,他快步走到门边,只见田璐瘫坐在电视柜上,脑袋抵着那台液晶电视机,她双颊通红,两手无力地垂在身侧——而田遥,正死死掐着田璐的脖子。   她的眼里,是他从未见过的恨意。   浓烈得可以淹没一切。   淹没了她的冷漠和热情,她的勇敢和犹豫。   就像她所有的品质,都化成了那股浓重的恨意。   “田遥,你做什么?!”   陈景皓赶紧过去,从后面试图抱开她。   “田遥,你松手!”陈景皓喝道,伸手去掰开她的手。“你给我松手!”   田遥被陈景皓使力扯开,她刚才用尽了力气,被这么一拽,险些站立不定,陈景皓牢牢抱住了她。   田璐扶着柜子剧烈咳嗽,白皙的脖颈上印着几道红印子。   “田遥你到底——”陈景皓还想呵斥她几声,目光触及她额角带血的伤口,所有的责备都咽进了肚子里。他伸手想去帮她止血,又发现血并没有在流,“这怎么弄的啊,怎么弄成这样了——疼不疼——”   田遥没理会他,挣扎着又要往田璐那边挤去。   那边咳嗽声停止,取而代之的是田璐阴阳怪调的笑声。   田璐像是没注意到陈景皓已进来,只定定看着田遥。   “小遥,你想知道为什么,好——”田璐的声音轻飘飘,“你知道么,要不是你当年冒充我和何嘉奕交往,何嘉奕会出来替我作证?”田璐幽幽地笑着,“小遥,我告诉你,这都是报应——”她一字一顿地重复,“这都是报应——!”   一直在抖颤的田遥,脸上刷地变白。那份抖颤,刚才是因为愤怒,而现在,却是因为心虚。   没错,田遥心虚了。   田璐说得一点没错,这都是报应,这都是她贪心的报应。   杨凯出事的那晚,田遥一直和何嘉奕呆在一块,可何嘉奕却以为,答应他的追求、接受他的约会、回应他的亲吻的姑娘——叫田璐。   谁让他先看上的,是那个外语系的才女。   田遥失控地低吼了一声,她挣开陈景皓,扭头朝楼下跑去。   陈景皓还没整明白来龙去脉,一脸的似懂非懂。他怔忪了片刻,皱眉看了田璐一眼,她已然没有了初见时的傲气,整个人看上去落魄又颓丧。   陈景皓没说什么,转身下了楼。   跑得太快,田遥在楼梯底下跟老徐撞了个满怀。   “哎哟——”老徐叫了一声,抓着扶手稳住自己,“冲那么快做什么呢——”   田遥迅速低下头,闷声说:“对不起。”   老徐:“……怎么了这是。”   田遥:“没事。”   她头也不抬,往门口大步走去。   “……”老徐无辜地摸了摸脑袋。   才没一会,田遥又拐回来,她盯着老徐,眼眶还红着,老徐脖子一梗,哎呦了一声。   田遥说:“外面的宝马,是田璐的么?”   老徐不解,“什么?”   “外面的宝马,是507的住客的么?”田遥换了一种表达。   老徐想了想,如实回答:“是啊,怎么了?”   田遥二话没说,走出门外,双手抄起门廊里的那把铁质小圆桌的桌腿——   “哎哟,姑奶奶啊——”老徐吓得赶紧跑过去。   然而,老徐还是慢了一步。   田遥站到驾驶座边,将桌子狠狠砸在挡风玻璃上!   那块玻璃上立马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状裂痕,车子发出尖锐的鸣笛声。   老徐:“……”   “田遥——!”相对于刚才,陈景皓这一声已经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愤怒。   他气田遥管控不住自己,更气自己拦不住田遥。   陈景皓过去拉住田遥的手,田遥也不看他,眼神失焦,手里抓着桌腿不放。   “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?!啊——?”   “你让她砸。”   老徐身后传来清冷的一声。   门前比空地上高出一层台阶,田璐就站在上面,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。   “你让她砸。”田璐说。   车子还在不断鸣叫,好似一场战争的助兴乐。   “反正——这车也是何嘉奕送我的,坏了——再让他送我台新的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田璐嘴角上扬,笑得很微妙。   田遥整个人晃了晃,忽地扔开桌子,甩开陈景皓的手,沿着响水路路口走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56章   除夕的早上,街上人比往常多了一些,那些人,在收拾屋子、在杀鸡宰羊、在匆匆往老家赶。田遥路过形形色色的面孔,大步往前走。她不知道要去哪里,只是见着路就走。她像抽离于路边的世界,没人注意到她,也没人入得了她的眼界。   田遥走了快半个小时,终于走累了。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江畔,便索性在一条石凳上坐下。她不禁寒战连连,也不知是石凳太冷,还是心太凉,或者都有。   她去衣兜里掏烟盒,取出一根咬在嘴里。她摸遍了全身的口袋,却怎么也找不到火柴。田遥将烟拿下,捏在手里,颓丧地耷拉着脑袋。   寒风吹过,田遥的脸被吹得干绷绷的,刘海歪向一边,露出了额头一小块暗红,伤口上的血已经凝住了。   身边传来脚步声,那是鞋底踩在带沙的地面上的摩擦声。   一只银色的打火机递到眼前。   捏着打火机的那只手骨节分明,手背上青筋显露。   田遥愣了一下,头也没抬,接过打火机。   嗒——嚓——两声,那根细长纸烟的末端燃起了小小的红光。   陈景皓接过打火机,在她旁边坐下,自己也点着了一根。   他没去抱她,也没说话,就像刚才一路一样,他默默陪着她。   猩红的火光将蓝色的英文字母化成灰烬,一根烟也到了尽头。田遥捏着烟头,手在微微颤抖。   陈景皓斜了她一眼,将手里的烟移开一些,伸出另一条胳膊揽住了她。   陈景皓温热柔软嘴唇轻贴着她凉凉的耳廓。   “……冷么。”他说。   这回,田遥很诚实,没有逞强,点点头。昨晚到现在没吃东西,饥饿加重了身体的寒冷。   陈景皓把烟头扔地上,一脚踩灭,两手将她圈住,抱得更紧一些,说:“那跟我回去。”   田遥摇摇头,也许是刚才太过声嘶力竭,她的声音低哑压抑。   田遥:“回哪?”   陈景皓:“你想回哪,就回哪。”   我想回家,但我没有家。   田遥紧绷的身子垮了一些,她顿了顿,说:“……哪都不想去。”   陈景皓:“那就哪都不去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田遥稍稍侧过头,看着陈景皓。   他的皮肤并不白,有些黝黑,有些粗糙,但五官长得很周正,一眼看上去叫人舒服,高高大大的一只,放在人群里不会被轻易忽略。   事业小成,脾气不差。   综合起来,就算没有高添添,也会有许许多多能跟他条件相衬的女人。   而这个女人再怎么不济,也不该是像田遥这样的。   像田遥这样有案底的。   田遥轻轻叹了一声,“陈景皓,你傻不傻……”   陈景皓没有笑,他定定看着她,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头,让人觉得他说出的话将会是郑重其事。   陈景皓说:“到底谁更傻。”   把所有真相都憋在肚子里,把所有压力都自己扛。   一声不吭,执意远走。   到底谁更傻。   田遥笑容苦涩,“陈景皓,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。”   陈景皓摇摇头,胡茬擦过她的耳郭,叫她又痒又疼。   “别——”陈景皓说,“别跟我说这个。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,也没有对不起杨凯。”他停了一下,又改口,“如果你真有对不起我的地方,那也是你没早告诉我。”   田遥鼻头一酸,眼眶微红,却没有流泪。她看上去很安静,跟刚才与田璐对质的时候,判若两人。   “你会相信么——”田遥看着他,“陈景皓,你会相信么——我父母不信,法官也不信,一个人也没有。”   田遥声音很轻,不是控诉,也不是哭诉,只是在简简单单陈述,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。   “我信。”陈景皓说,不带半点犹豫,他眼神笃定地看着田遥,“只要你说的,我都相信。”   “……谢谢。”田遥低低地说,她垂下眼,“可是我不能说,你能懂么。”   再怎么说,总归还是她们家对不起杨凯。而她,蹲了五年监狱也是事实。   再说出来,难说不会被误会成是在狡辩。   陈景皓没说懂,也没说不懂,但他明白,她没有一一道明,总是有她自己的坚持。   而陈景皓也没告诉她,从得知她“死讯”那一刻起,他就放过自己,原谅了她。就算她曾无恶不作,她的过错也已随之化为尘土,能留在他心头的,只有那些美好,属于她、属于他们的美好。   当他再遇见她,她对他来说已是全新的个体。   更何况现在,陈景皓知道田遥压根没有做错什么。   陈景皓什么也没说,他只是用紧实的拥抱,回答了她。   田遥丢掉烟头,抱住他横在胸前的胳膊,像一株藤蔓植物,攀附在树干上,汲取温暖。   纵然被寒风包裹,他还是那么暖和。   许久之后,田遥松开他,转过身看着他,说:“太冷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   陈景皓不知道她指的是哪,但他没有问,只答:“好。”   田遥的手被他握着,两人并肩走在街上。  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,田遥忽然停住,问他:“去哪?”   陈景皓一愣,笑了,“你想去哪,我跟着你的啊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坐得久了,全身感觉都钝化掉,刚才走了那么一段,知觉已然复苏。田遥感觉有些饿了,陈景皓跟着她跑出来,估计还没来得及吃早餐。   田遥随意看了看周围,他们刚好走到独角视觉画廊那。   田遥说:“我们去吃早餐吧。”   陈景皓低头看着她,脸上笑意若有似无。   田遥被他看都脸颊发烫,低声说:“你笑什么。”   陈景皓说:“现在都快中午了,还早餐。”   田遥瘪了瘪嘴。   陈景皓拉着她往前走,说:“行,你说早餐就是早餐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除夕,街上很多饭馆都放假了,陈景皓和田遥走了好一会,才找到那么一家——饺子店。   相似的场景,勾起心底某处的记忆。   陈景皓和田遥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,无言浅笑。   等田遥去洗手的间隙,陈景皓给老徐打了个电话,两个男人的对话内容很简单——   陈景皓:“中午不回去吃了。”   老徐:“行,那不煮你的了。”   陈景皓:“下午几时走?”   老徐:“两点多吧。”   陈景皓:“我想带个人一起去。”   老徐:“……行。”   陈景皓挂了电话。   田遥在对面坐下,抠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。   陈景皓看向她,说:“晚上要去哪么?”   田遥手上动作停了一下,“什么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田遥哦了一声,恍然想起,已经除夕了。她将纸巾握在手里,垂下眼,说:“没去哪里。”   “你呢——”田遥说,“你要回你妈妈那里么?”   她神情淡淡的,要不开口说话,都叫人看不出情绪异样。   陈景皓端起茶杯,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茶,说:“你想我去么……”   田遥抬起眼,眼神里的埋怨,转瞬即逝。她紧了紧手中的纸团,说:“这能是想不想的问题么。”   陈景皓正经八百地点点头。   田遥:“你——”   陈景皓心口一热,挑眉,笑说:“我什么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别赖皮。”   陈景皓敛起笑意,盯着她,说:“我今晚去老徐家,你跟我一起。”   田遥讶然,“嗯——?”   “去老徐老家,过年。”陈景皓垂眼呷了一口茶,不再看她,“没得商量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吃好饭,已经下午一点多了,陈景皓要回老徐那取车。他看出田遥的犹豫,便先开口。   “你回去收拾下东西,我们可能要在那里呆几天。”陈景皓说。   田遥点头,跟他在路口分别。   陈景皓回到客栈门口,门前空地上只剩下他那辆白色丰田。   原来宝马所在的位置,只留下一堆玻璃碴,老徐拿着扫把和垃圾铲,在那一刷一刷地扫着。   听到脚步声,老徐回头,拄着扫把,朝他抬抬下巴。他嘴里那根烟,冒出没形状的白烟。   “走了?”陈景皓说。   老徐点点头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老徐夹开烟,说:“两姐妹?”   陈景皓:“嗯。”   老徐想了想,轻轻摇头,“长得像,命不像啊。”   陈景皓冷笑一声,要转身进屋。刚走了几步,他又停步,回头。   “田遥砸坏的东西——”   “啊——”老徐抢过话头,说:“不用你操心,她姐姐——还是妹妹——”   “姐姐。”陈景皓说。   “嗯。”老徐说,“她姐姐——田遥的姐姐已经赔了钱了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“那姑娘还好声好气道歉了——”   “知道了。”陈景皓打断他,直接转身进屋。   老徐:“……”   老徐叼起烟,拿着扫把耙了几下那些玻璃碴,又抬起头看向屋里。陈景皓已经上了,前厅空荡荡的,他叹了一口气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57章   老徐的老家在澜阳县的一个镇上,独门独栋,白墙灰瓦的五层楼。小镇也属于澜阳旅游区的一部分,镇上新起的房子都是统一的风格。   陈景皓单独去接田遥,直到下了车,田遥才看到林美池和林卉。   林卉张开双臂,向她飞奔而来,田遥弯腰接住了她。林美池看见田遥,眼里虽有讶异和探究,但并未多说什么。   老徐也是这般。   田遥原本以为见到老徐,会尴尬,但老徐仍笑呵呵的,跟个弥勒佛一样,倒叫田遥瞎担心了。   老徐上面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,姐姐嫁到隔壁镇上,哥哥的儿子都已经上了大学。徐父早逝,平常家里只有老徐大哥一家和老母。   林美池进屋不久,就卷起袖子进厨房帮洗菜杀鸡,林卉有些怕生,一直黏着田遥。   老徐把陈景皓拉到一边,说:“晚上你们住四楼的房间,之前打扫一间客房了,你看需要的话——我再让收拾出一间来。”   陈景皓看着老徐,说:“……不用麻烦了。”   老徐拍拍他后背,了然笑笑。   徐家除夕夜的节目很传统,吃过年夜饭后便围坐在客厅,嗑瓜子喝茶看春晚聊天。   田遥对这些节日并无多大期待,过去五年,她唯一的节日便是出狱那天。而她没有说,看春晚也是监狱里的传统“习俗”。她看着客厅窗户的防盗网,心头重量一点一点地增加。   但不久,田遥便找了一种微妙却有效的平衡方式。   她会时不时看向陈景皓,他有时在看电视,有时在和别人说话,或者,恰好转过来看了她一眼。   田遥会得到一股奇异的平衡感。   那是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。   没错,她身边多了一个人,她身边多了陈景皓。他是一个真真切切存在的个体,一个从未在她以往灰暗中出现过的个体。正是这么一个人,像标识性的存在,将她的现在和以前划分开来。   田遥知道,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。   像老徐和林美池他们一样的幸福,她也能有。   午夜十二点,徐家人在一楼门口烧了鞭炮,才各自回屋睡觉。   只有他们的客房在四楼。   陈景皓把田遥带到房间,说:“你先睡吧,我去洗个澡。”   简简单单一句话,将话外的意思都表达全了。   田遥没有多大惊讶,低低嗯了一句,转身去拉窗帘。   屋里只亮着一条日光灯,光管两端黑了一些,周围的蜘蛛网已经扫去。关着窗,连续不断的鞭炮声弱了一些,空气里有淡淡的硝石味。   这间屋子没有空调,老徐特意给他们准备了一个电暖器。田遥把自己烤暖了,才躺进床上靠外侧,身上的被子跟石头一样又冷又硬。她定定躺到陈景皓洗完澡回来,被窝才暖和了一些。   田遥侧躺在床上,静静看着他。   陈景皓说:“怎么还没睡,说了不用等我呢。”   他走过去,坐到床边,低头在电暖器旁擦头发。   田遥摇摇头,脑袋摩擦枕头发出沙沙低响。   陈景皓笑笑,“我等头发干了就睡,你快睡吧。”   田遥只眨了眨眼,一动不动,陈景皓便不再催她。   陈景皓留着一头利索的短发,湿润的看起来更加黑亮,田遥很想去揉一揉。他象征性地擦了几下,便转过头来,说:“电暖器还开么?”   田遥下巴垫着被子,“你头发干了?”   陈景皓嗯了一声。   田遥:“关了吧。”   话毕,田遥动了一下,挪到了里边去。   陈景皓愣了一下,手里毛巾扔到椅背上,暧昧一笑,“……你给我暖床啊。”   田遥脸上一热,又想发笑又想发火,她干脆闭上眼睛,没吱声。   陈景皓笑得更欢了。他站起来,影子投在她脸上,关了电灯和电暖器。   电暖器的红光缓缓变弱,田遥睁开眼,看向光源处。   陈景皓正站在床边,解开皮带扣子。金属扣子撞击到外套的拉锁,发出丁丁声。他没有穿秋裤,长裤脱下,便露出两条精壮的长腿。   以前在美院读书的时候,田遥曾画过几乎全.裸的男模,此时陈景皓脱得只剩下一条黑色背心和同色裤衩,身材看起来并不比那些男模的差,不是刻意健身塑就、而是长年累月一点一点累积下来的壮实,充满力量感。   田遥的目光往下移,他的那处,已经鼓鼓囊囊的了。   她别开眼,侧过身盯着渐渐被黑暗淹没的白墙。   田遥只觉,身后一阵凉风,床垫凹下了一些,陈景皓躺到她背后,手臂圈住她的腰肢,将她揽进怀里。   他身上暖乎乎,带着淡淡的沐浴露清香,跟她身上是同一种味道。   田遥身上穿着长袖的棉质睡衣裤,跟陈景皓的背心裤衩相比,一个像冬天,一个像夏天。   陈景皓勾过她的下颌,稍微支起上身,吻住了她。   他的吻细细绵绵,有牙膏清淡的薄荷香。   田遥抬手抱住他窄劲的腰,衣袖下滑,露出的一段手臂隔着单薄的背心,贴在他身上。   那份热度,愈发灼人。   田遥的睡衣前带了一排扣子,陈景皓没有去解开,原本落在她腰间的手,缓缓上移,隔着睡衣,盖在她的胸口。   陈景皓没有进一步动作,没有摸,也没有揉,那只大手,就那么定定覆在上面。   他以为触碰到了她某些不堪的回忆,整个人停住了。   他的掌心之下,是一下又一下,有力而急促的心跳,还有她轻微的颤抖。   陈景皓离开她的唇角,贴到她耳边,亲了亲她的耳垂,声音因隐忍而低沉沙哑。   “别怕——”陈景皓说,“别怕,是我……”   田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,她摇了摇头,想否认。但黑暗中陈景皓并不能看清,田遥开口。   “没,我没怕。我只是——”   陈景皓等了好一会,也没等到下文。他的手换成了扶着她腰际的姿势,“你要是不想——”   下一瞬,他没能说完的话,淹没在唇间温柔的辗转里。   陈景皓虚压在她身上,低头在她平直的锁骨上,舔了舔。他粗砺的手掌,滑进她的睡衣里,一根又一根地数过她的肋骨,最后盖在那点敏感之上。   他的手掌,明明很热,田遥却不可抑制地打了一个寒战。   那些记忆,委屈和绝望相伴,鲜有希望,如潮水一样汹涌而来,压得她脊背战栗。   田遥一个翻身,跨坐到陈景皓的胯骨之上,她双手掐着陈景皓的脖子,哑声说:“陈景皓,你要是敢玩我——”   陈景皓扶着她双臂的手僵住,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眼神,但他能感受到——他脖子上的那双小手使出力气,缓缓收紧,依旧带着战栗。   日间,她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她姐姐,那时,她眼里是愤怒和怨恨。   而现在,她眼里的,一定是害怕。   陈景皓知道,她的害怕,跟刚才他担心的截然不同。   她的害怕,跟他的一样。   怕分离、怕失去。   陈景皓感觉有点窒息,但他没有挣扎,也没有说话。他轻轻抱住她的头,抬起脖子吻住她。   他的手指插.进她细柔的头发里,当触及那一道细长光滑的疤痕时,两人明显顿了一下。   那一道疤痕,是她感情的表白,是他们故事的转折。   陈景皓一把将她拉下来,把她压到身下。   黑暗中,因为看不清,他们只能靠触觉和听觉去确定彼此的存在。   她摸到他微湿的脊背,他听到她软糯的喘息。   木床吱呀吱呀,细细作响,像助兴的催情剂。   他们一寸一寸地感受彼此身上的温度,不再有阻隔,不再有犹豫。   窗外,鞭炮声依旧。   新年来了。   完事之后,他们依旧紧紧相拥,不愿睡去。   陈景皓给田遥讲他的身世、讲他小时候的事。   他的这一生有两个母亲。一个生了他却丢弃他,一个把他捡回来养大。   他在泰景江边那个老小区长大,每年都会在阳台上种向日葵。直到陈红梅远嫁澜阳,他才搬离那里。他会偶尔回去,打扫打扫,浇浇花,但从来不在那里过夜,直到偶然撞见田遥的那个夜晚。   田遥问他,有没有想过去找亲生母亲。   陈景皓叹了口气,说:“以前想过,但是没线索。后来——就懒得想了,见了又能怎样。既然当初放弃了的,又何必再见。”   田遥跟他讲刚来澜阳时的生活。   她到这边一直很顺利,遇到的都是不错的人,老板娘、小林卉、工作室的老师等等。大概是之前过得太倒霉,现在终于时来运转,真有否极泰来的意味。   他们叨叨絮絮,讲了很多,却唯独心照不宣地绕过了一件事。   田遥没有问他,什么时候回宁川。陈景皓也没有问她,愿不愿意跟她回宁川。   离别成了埋在地上的一颗雷,他们都小心翼翼绕道而行。   也许那颗雷哪天会爆炸,但,不应该是现在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58章   徐家大姐初二回娘家,叶雯雯自然也跟着来。   徐家大姐回到时,田遥和林卉正在街边的娃娃机前瞎捣鼓,钱投进去了不少,却只抓到了一个。   那还是一个灰扑扑的布娃娃,身上还带着墨水污渍,要多坑又多坑。林卉对钱没概念,仍玩得乐此不彼,不抓到第二个不罢休的架势。   这也怪春节太过无趣,年年一个味。   林美池兴致来潮,去跟大嫂子学织鞋子,老徐和陈景皓他们开了一摊麻将,田遥不会打,只好带着林卉上街溜达。   田遥费了很大劲,终于给林卉抓到了一只小黄鸭,林卉才同意跟她回去。   田遥替她拎着布娃娃,林卉一手抱着小黄鸭,另一手给田遥牵着。一大一小,慢吞吞往老徐家挪。   一楼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大厅,放了几辆单车和小电驴。二楼才是大客厅和厨房。   “我们回来咯——”林卉欢快地甩着小黄鸭,嘴里哼哼几声,突然啊地叫了一声。   田遥回头,只见小黄鸭被她甩到了楼梯转角平台上。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林卉咯咯笑着,扶着扶手跑下去捡起,边走上来边拍去鸭子身上的灰尘。   二楼门口是个纱窗门,进去左边是大厅,右边是厨房门口。   离二楼还差几级台阶,田遥就在原地等了一下,就听到了里边的说话声。   “哟,这杯茶给我的啊?真懂事,谢谢啊。”   说话人是老徐。   一条年轻女声说:“哎,舅,这杯是给景皓哥的——”   田遥低头,想了想,她大概知道那是谁。   老徐怪笑了一声,“哎呦,皓子的待遇,竟然比你舅舅的还好啊。”   “那是。”叶雯雯应得理所当然,那杯热茶在清冷的空气里腾着白气,“景皓哥是客嘛,舅,你是自己人,对自己人是不用客气的。”   老徐:“……嘴巴有长进了啊。”   叶雯雯嘻嘻笑了一声,停了一下,似乎在犹豫。   “哎,舅——”叶雯雯说,“景皓哥——景皓哥他有女朋友么?”   老徐笑得暧昧,“哟,看上了?”   叶雯雯脸红了,“……又、又不是我看上。我替我朋友问问,要没有,我想介绍给我朋友呢,人家可是大美女哦。”   老徐嘿嘿一笑,“你景皓哥都比你们这些小姑娘大了一半岁数,你咋不问他有没结婚呢?”   叶雯雯讶然,“啊……他结婚了么?”叶雯雯想了想,皱眉道:“怎么还可能大过年不在家呆着呢。”   老徐瞬时被她哽住,“……你啊,就别打他主意了。”   叶雯雯瘪着嘴巴,“为什么啊?我觉得景皓哥挺好的啊。”   听到此处,田遥以为老徐会说,陈景皓也是有主的人了。   可听完她发现,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。   “你懂什么啊。像皓子这种经常在外面跑的人,认识的小姑娘还能少啊。他又不是那种端着架子的人,对人热心点不也正常,他人就那样——”老徐一手掐着腰,一手扶在门框上,说得一个苦口婆心,“以前我认识他的时候,他就有个女朋友,两人呢,也闹过分手,皓子中途也找过其他女人。但是呢——最后不管怎么闹,他们就是分不了。你懂了吧。”   老徐拍拍叶雯雯的肩头,叶雯雯手里那杯茶的水面也跟着一颤一颤,险些溢出。   “所以啊——”老徐总结性地说,“你们这些小姑娘啊,不要在老男人身上浪费时间,懂不懂?你们不是一个段数的。”   叶雯雯听得一张脸都煞白了,但仍是嘴硬,“……我就是替我朋友问问。”   叶雯雯挤出一个笑,“不过,舅舅你不够义气啊,景皓哥的老底都被你抖出来了。”   老徐垂下双手,咂舌,“……我这不是为你好么,我——我舍身取义,不行么。”   叶雯雯嗤笑一声。   “甜甜老师。”   田遥回过神,发现林卉怀抱着小黄鸭和布娃娃,仰着头,像拉灯绳一样拉着她的小手指。   田遥都不记得,原本手里的布娃娃怎么到了林卉手上。   “你怎么不进去啊。”林卉奶声奶气地说。   “……进。”田遥生硬地答道。   田遥的手指抽搐似的收紧,牵着林卉上去,拉开纱窗门先让她进门。   老徐哟了一声,“卉卉,回来了啊。”   “嗯。”林卉重重点头,朝老徐挥了挥手里的两个娃娃,蹦跶着欢呼:“我们、我们去抓娃娃了,甜甜老师给我抓了这两个。”   老徐看向林卉身后的田遥,点头为礼。   叶雯雯略带考究的目光扫向她,嘴唇微张,“啊,你不是……”   客栈里面那个住客么。   也不对,叶雯雯下一秒想。   虽然田璐是长发,跟眼前这个人长得十分相像,但一个人的穿衣品味,不可能一下子猛降成这样。   田遥围着一条火红的毛巾,黑外套、浅蓝牛仔裤、驼色短靴,看起来质地一般。   “啊,忘了介绍——”老徐了然抢过话头,“这是皓子的——”   “朋友。”田遥打断他,脸上没什么表情,“我是陈景皓的朋友,我跟他过来玩几天的。”   老徐:“……”   叶雯雯:“哦……”   林卉回到田遥身侧,两手依旧晃着娃娃,说:“这是甜甜老师,教我画小鸭子的。”   叶雯雯本来快要释然的脸瞬间疑云万重,她看了田遥一眼,说:“……我先过去了,不然茶都要凉了。”   老徐:“……”   “我也去。”林卉将手里两只娃娃互相对打着,小跑跟过去,“我要给妈妈看!”   田遥淡淡看了老徐一眼,也向客厅走过去。   客厅的一角摆着麻将桌,陈景皓和老徐大哥是对家,其余两个是老徐大姐和姐夫,老徐的侄子估计出门玩了,不在屋里。林美池和老徐大嫂在沙发上织毛线鞋,老徐老妈在旁边,凳子前放了一只开着的电暖器。   林卉黏到林美池身上,跟她炫耀两只娃娃。   叶雯雯把茶杯递给陈景皓,“来,景皓哥,喝口茶。”   陈景皓抽空转头,笑着接过:“谢谢了啊。”   陈景皓只是不经意一瞥,便从叶雯雯身侧瞧见后面的田遥,她正看着他。   两人的眼神这么毫无预兆地撞上,陈景皓会心一笑,田遥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,她只是抿了抿嘴巴。   要在旁人看来,田遥的反应难免有些冷淡。   但陈景皓知道,那对于她来说,已经是一种正面且积极的回应。   足够了。   陈景皓喝了一口茶,把杯子放到旁边的餐桌上。   叶雯雯本就一直盯着陈景皓,他的神色变化,她自然也没错过。可当她看向田遥时,田遥已经垂下眼,走向沙发那边。   叶雯雯交替看了看陈景皓和田遥,也走到了沙发那边。   徐家大嫂和林美池放停手上的活,起身去厨房准备午饭。林美池一走,林卉马上猴到田遥身上,叨叨着下一次抓娃娃的大计划。   叶雯雯坐到旁边,拿起遥控器,问田遥:“还看么?要不换个台。”   电视台正播放一个不粘锅的购物广告。   田遥抬头看了一眼,淡淡说:“换吧。”   叶雯雯调了几个台,换到了一部重播的宫斗剧。田遥没什么兴致,但林卉有,她眼睛放光地盯着那些裙装华丽的女人看,一时安静下来。   叶雯雯伺机来搭话,“哎……我之前好像在我们客栈见过你啊。”   田遥看向她,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:“没有,你记错了吧。”   叶雯雯自顾自摇头,“怎么会……我记得你呢,你那天开了一两宝马来的,宁川的牌照,跟景皓哥一个地方的。”   “你记错了。”田遥淡淡地说,“我就住在澜阳,没必要去住旅馆。”   “……是么。”叶雯雯依旧一脸狐疑,她仍不死心,说:“你不是叫田璐么?”   田遥沉声道:“不是。”   叶雯雯:“……”   麻将桌那边传来一阵起哄声,接着是麻将撞击的声音——一局结束了,陈景皓起身,让老徐顶上,他向田遥走来。   “聊什么呢。”陈景皓见刚才她们在说话,便随口一问。   沙发明明很长,陈景皓却挨着田遥坐下,他的膝盖打开,贴到了田遥腿边。   叶雯雯看着,眼睛都直了。   田遥也不看陈景皓,说:“没什么。”   坐在田遥怀里的林卉闻声,扭头恍然看了陈景皓一眼,眼光又回到电视机上。   没多久,那边一桌人也散了,午饭将至,人人都没了兴致,站起身来,抻着懒腰。   刚才在牌桌上没留心,老徐大姐他们这才发现屋里面多了一张陌生面孔。   老徐大姐走过来,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,春风满面地朝陈景皓抬抬下巴,说:“哎,小陈,这位是——?怎不介绍下。”   陈景皓回过神,拍了拍田遥的膝盖,说:“我女朋友。”   老徐姐夫站在老徐大姐边上。他原来跟老徐是同学,人微胖,长得憨厚老实,一看上去就知道是妻管严类型。   老徐姐夫听到陈景皓的介绍,眼珠子霎时一亮,“啊啊”了两声,一拍脑袋,看着田遥说:“我想起来了!你叫添添是不?对对,前两年还跟皓子来过我们家吃饭的。”   陈景皓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,老徐的更加。   只有田遥神色无异,平静地说:“不是,我叫田遥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老徐脸色发窘,别开目光。   老徐大姐见势不对,手肘一把撞向她老公的侧腰,朝他横了一眼,笑看着田遥,打圆场说:“哎,姑娘你别跟他一般见识,他啊,就是老糊涂了,经常搞混。有一回我跟我们小区的老妈子们去跳舞,哎——大家不都穿着同样的衣服么,他愣是把我的背影看成隔壁老王他媳妇了,拍拍我肩膀,名字都喊出口了,你说逗不——”   老徐姐夫尴尬地摸摸脑袋,“可不是,为了这事,她还三天不给我煮饭吃呢。”   田遥笑笑,什么也没说。   陈景皓盖在她膝盖上的手,冷得有些僵硬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?精分小剧场?   林卉没在听这些大人们的闲聊,注意力全都在电视上,恰好看到了一处不明白的,她抬头,眨巴着眼睛问——   “甜甜老师,什么叫‘一丈红’?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   ☆、第59章   午饭时候,陈景皓尝到了什么叫如坐针毡。   老徐大姐很热情,坐桌对面,不时说:“哎,小陈,你咋光顾着吃自己的呢,也给你媳妇夹点菜啊,瞧她瘦得——”   林美池在旁笑着附和,“就是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侧头瞥了田遥一眼,田遥眼神没什么波澜,端着饭碗,里头只剩半碗饭,她也在看着他。   像看好戏似的在看着他。   陈景皓被她盯得头皮发麻,夹了一块白切鸡的鸡腿,搁到她碗里。   “谢谢。”田遥小声来了一句,低下头,闷闷地啃鸡腿。   陈景皓看到了,她嘴角上扬,笑得有点邪气。   陈景皓学乖了,接下去,盛饭、盛汤,他都替田遥包揽,恨不得还动手喂她似的。   田遥迫于压力,足足吃了一碗汤、两碗饭、不计其数的菜,导致下了饭桌,她险些直不起腰。   田遥一手扶着腰,一手揉着腹部,像极了孕妇。   陈景皓凑她耳边,忍不住打趣她,说:“几个月了?”   田遥侧开头,蹙眉看着他。   陈景皓见好就收,说:“……我们出去走走吧。”   田遥巴不得似的,点点头。   老徐家在镇郊,走出去一段路就是一片收割完的水稻田。黑褐色的土地上掺杂着蔫黄发黑的水稻梗,有些田地被改来冬种,分割成一块块菜地,大多栽着萝卜苗和大白菜。   这两天不下雨,田埂上的泥土干且实。   陈景皓和田遥漫无目的地走,他们始终牵着手,路宽的时候并肩而行,路窄的时候,陈景皓就走在前面,反手拉着她。   冬日的空气清冽而寒凉,风的劲头刚刚好。   陈景皓和田遥走到小河边,边上有一间破旧的泥屋恰好挡住风,河边架着一块石板,看上去光滑干净,应该是平日里给人涮洗东西用的。   田遥随手指了指石板,说:“要不坐一下吧。”   陈景皓:“你累了?”   田遥摇摇头,自顾自在石板上坐下,石板有些冰冷,幸好天不是太冻人。陈景皓坐到她旁边,伸手环住她。   风把河水吹出涟漪。田遥轻眯着眼,望着远处山脚的房子发呆。   小河和马路有好一段距离,车声和人声几不可闻。   静了好久,田遥才缓缓开口,甚至也没有看向陈景皓,目光停留在远方,却失去焦点。   “陈景皓,我们什么时候回澜阳?”   陈景皓手臂一顿。   他将田遥搂紧了一些,田遥弯着腰,他下巴刚好可以垫到她的发顶。   陈景皓说:“怎么了,在这里不开心么……”   “没有。”田遥飞快否认,“我只是——”   陈景皓静静等待她的下文。   田遥转过头,陈景皓下巴离开她。   “我想回去了。”田遥说,“老师让我画的东西,我还没有开始呢,怕来不及——”   陈景皓看着她,英眉微蹙,说:“很赶时间么?现在可是春节呢。”   田遥抿了抿唇,点点头。   陈景皓别开眼,看向毫无生意的连绵山脉。   “对不起……”田遥的声音,没比呼吸声大多少。   话毕,她能感觉到,圈住她的力量松懈了几分。   “你想什么时候回去?”陈景皓说。   田遥没料到他转变得如此快,声音更低,“……明天。明天行么?”   “……行。”陈景皓应道,听上去好似咬牙切齿,“明天我送你回去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那你呢?”   “我?”陈景皓看向她的眼睛,目光沉郁,他抬起手,粗砺的指腹轻抚着田遥的脸颊,“你不用管我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那天下午,田遥忘了他们怎么回到老徐家,也不记得下午做了些什么。   唯一有印象的,就是陈景皓跟老徐讲了要回澜阳的事,老徐一脸的讶然。   不过,老徐并未多说什么,他给陈景皓准备了一些年货带回去,又唠叨了几句,便就此打住。   晚上,陈景皓洗完澡回来,田遥已经侧身躺下,一副熟睡的模样。   陈景皓什么也没说,手臂揽到她的身前,在她的脖颈上印上温热的一吻。   田遥睁开眼,看着黑暗中模糊的一点,一动不动。   老徐家离澜阳县城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。   第二日吃过早饭,陈景皓便开车把田遥送回去。   两人一路无话。   陈景皓专心开车。田遥斜躺在座椅上,眯眼小憩,偶尔掀开眼皮,看着外面不断后退的路边树发呆。   车里气氛冷到极点。只因两人都不愿看向对方,那份尴尬才被忽略了。   进了澜阳县城,陈景皓终于开口。也许是因为就不开口,他的声音有点暗哑。   “去到哪里?”   田遥恍然从座椅上坐直,把靠背调前一些,往前张望好一会,终于认出了这里是哪里。   “直走——”田遥往前边指了指,“然后在第二个路口右拐,就差不多到了。”   陈景皓想了想,说:“在车站那边啊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嗯。”   陈景皓按着她指的路,一直开到田遥喊停。   “到了。”田遥说。   陈景皓停了车,往外看。   路边是常见的铺面楼,各栋的墙面贴了粉红、乳白或浅黄的瓷砖。澜阳县城近几年起的房子都是统一的白墙灰瓦风格,眼前这一排颜色不一的楼,看得出已有一定年龄。   陈景皓下了车,田遥已经自己把行李取了下来。   说是行李,其实只用了一个黑色双肩包装着,还瘪瘪的,装不满。   以前没留心,陈景皓这才发觉,田遥似乎很喜欢黑色,身上的配件总少不了大片浓郁的黑色。   也难怪,陈景皓下一刻便这么想。   田遥整个人给他感觉就像一片黑色,纯粹、浓烈、神秘。   又沉郁。   陈景皓抬了抬下巴,说:“你住哪里?”   田遥随手往一个卖澜阳特产的商店一指,“那里。”   陈景皓循着她的手指看去,那栋楼有五层高,墙面贴了乳白色瓷砖。陈景皓一层一层往上看,当看到唯一没有上防盗网的五楼时,几乎是下一秒,陈景皓便敢肯定田遥一定是住在那里。   田遥把背包甩到肩上,看着陈景皓,说:“我先上去了。”   陈景皓沉默了一会,说:“……好。”   他没有挽留她,她也没有问他等下要去哪里。   她的脚步声被车流声冲散,他的视线被墙壁阻隔。   陈景皓回到车里,抽了一根烟,开车往响水路奔去。   陈景皓在空落落的客栈呆了一天,老徐一家三口也回来了,林卉在那边没有同龄人,呆不住,总吵着要回来。   方晓君来过电话,问陈景皓几时回宁川,一票人等着他发开工红包呢。陈景皓一手拿着手机,一手在柜台上的台历上翻看,告诉方晓君最迟初七一定回。方晓君又跟他随便扯了些家常,陈景皓来不及问她和温礼的事,方晓君便挂了电话。   一直等到初六中午,陈景皓才出门。   他在街上晃悠了一会,不知不觉又走到了“独角视觉”那里。   陈景皓站停,仰头看向二楼——二楼的窗户紧闭,在这里季节里,看不出屋内是否有人。   陈景皓想了想,抽掉一根烟,才走进旁边那条窄巷。   走上二楼,那扇青色的不锈钢门紧紧闭着。陈景皓找了一会,没见着所谓的门铃,他便伸手,指关节在门上不轻不重敲了三下。   陈景皓退后一步,站在门外等候。   门内一片安静。   陈景皓的心也一点点静下来,是那种带着耳鸣的、迷茫的安静。   陈景皓又敲了三下。   旧景依旧。   陈景皓垂下眼,沿着逼仄的楼梯下楼。   一楼那个类似保安室的屋子里,坐了一个正在看新闻频道的老头。老头闻声,转过头看了他一眼。陈景皓顿了一下,走向那扇门。   “大爷,请问一下,你知道楼上工作室的人去哪里了么?”   屋里光线黯淡,有些腐败的气味。   老头上下打量了他一遭,说:“你是家长么?要给你家娃娃找老师的?”   陈景皓脸上一黑,点头,“……是。”   “早放假了。”老头摆摆手,“大春节的,肯定放假了,要找老师就应该早点来嘛。”   “……也是。”陈景皓轻扯嘴角,“那——这两天也没人来么?”   “没有啊。”老头应得笃定,“都说大春节的,谁会来这里啊,老师也是要过年的。”   陈景皓说:“你确定真的没人来过么?”   说了还不信,老头便有些不耐了,“真没有。我一天都在这里,来没来过我还不知道么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没再多问,谢过老头,转身离开小巷。   他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屋角,掏出手机,拨下了田遥的电话。   等待的时间不超半分钟,陈景皓却觉得足足有半天之久。   还是在他以为电话要被挂掉的时候,田遥接起了电话。   “喂。”那头的声音有点沙哑。   陈景皓开门见山,说:“你在哪呢?”   他说得太急,语气带了点责备的意味。田遥不知在想什么,静了一会,才说:“……我在工作室。”   “是么。”陈景皓自嘲地笑笑,“那你怎么不给我开门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面带愠色,“你到底在哪?”   田遥声线无波,“你找我有什么事么。”   陈景皓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,“……我明天回宁川。”   那头长长的沉默,结成一股绳,勒住陈景皓的脖颈。   “那……一路顺风。”田遥最后轻声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60章   陈景皓转身,往墙根踢了一脚,早已变灰的墙灰簌簌落地。   这么一发泄,陈景皓心头郁气冲散了一些。   陈景皓吸了一口气,平静地说:“明天我经过你楼下,我等到八点。”   话毕,不等田遥回答,陈景皓先掐断了电话。   陈景皓和田遥都明白,这不是约定,而仅仅是临别告知。   田遥的意思,陈景皓琢磨明了七八分。她既然想自个儿呆着,他便成全她。   分开这两天,他也想了很多。而他的意思,刚才也清清楚楚告诉了田遥。   他希望她能一起回宁川,但如果她不愿意……   陈景皓收好手机,大步走回客栈。   田遥放下手机,望着蒙灰的玻璃窗有些怔忪。   她已经两天没出门了,很多时候直挺挺躺在床上,看着灰旧的天花板发愣。   心头笼着一团乌云,看不清心底,又被压得难受。   这一晚,田遥爬上床比较早。但她也仅仅是躺在那里,睁着眼。   这个季节的风被挡在窗外,窗帘掩盖住屋外的光景,屋内是一个封闭的世界,只有她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挣扎。   眼前是一片熟悉的黑色,田遥一点一线地描绘出那个人的轮廓。周身的触感似又复苏,她恍惚中似乎能感觉到他的体温、能听到他的声音。   拥着幻象半梦半醒,田遥辗转了一夜。   她从床上坐起,没有立即开灯,而是走到窗边,刷地一下拉开了窗帘。   手机显示的时间是早上六点,外面的天还是黑魆魆的,路灯的桔光冷冷地铺陈下来,将光秃秃的树枝映得愈发寂寥。   正因为没有树叶的遮挡,树下的光景才能一清二楚地展现出来。   田遥看到了一辆白色的丰田。   这段路上唯一的一辆车。   安安静静地停在一地猩红的鞭炮纸上,车前盖反射着清冷的光。   就像一匹战马,刚毅而有力。   【明天我经过你楼下,我等到八点。】   田遥心口扑扑直跳,她几乎没有多想,也来不及换衣服,只抓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,胡乱披上,趿着棉鞋吧嗒吧嗒往外跑。   田遥跑得很快,扶着扶手,两级阶梯做一步踏下去。   像是一位旅人,匆匆忙忙,怕错过将开的列车。   又像是一名跑者,不肯停歇,只有那里才是终点。   田遥推开一楼沉重冰冷的防盗门,冷空气沿着衣领和衣摆灌进衣服里,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。   田遥瞬时清醒了几分。   她清楚地知道,这一回,她再也没有主动退缩的机会。   因为,她再也不会了。   越靠近那盏路灯,黑暗越淡,直到消失,剩下的,只有暖暖的桔色光,包裹着田遥,还有那个从车上下来的男人。   陈景皓几乎是刚站定,田遥便一头扎进他怀里。   他健实的身躯只是随之微微一颤,整个人依旧定定立在那里。他张开双臂,环抱住她。   他的夹克冰冷坚硬,带着浓浓的烟草味道,但田遥并不讨厌,就像他的胡茬,那是带着个人风格的标识。   就像陈景皓也不排斥,抚摸在他脖颈上那双凉凉的小手,萦绕着冷冷淡淡的铁锈的气味。   陈景皓紧紧拥住她。   他低头,脸颊贴在她的鬓边,一开口,温热的气息便呵到了她耳朵上。   “终于舍得来见我了么。”   田遥唯一的回答,便是更加用力地圈住他。她力度不大,却也叫人不能轻易挣扎掉。   她踮起脚,衣服摩擦到陈景皓的夹克,发出干燥的声音,她下巴搁到陈景皓的肩膀上。   她在他身上找到了多一处的依靠,田遥更加稳实地抱住了他。   田遥并没有哭,肩膀却在轻轻战栗,一半是激动,一半是寒冷。   “我不想离开你,也不想离开澜阳。”田遥低声说,“陈景皓,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……”   “……不贪心。”   陈景皓轻轻推开她,看着她的眼睛。田遥的眼里带着几丝猩红,跟他自己的一样,看起来有些疲惫,但依然精神。   “一点也不贪心。”他抚着她的脸颊,“我很想你跟我一起回宁川,但如果你想留在这里——”   田遥摇摇头。皮肤在冷空气里暴露久了,便变得脆弱,她这么摇了摇头,陈景皓粗砺的指腹微微擦疼了她。   “不会很久的。”田遥说,“不会很久的,我再呆一段时间,就回去。”   陈景皓紧抿着嘴唇,等待着她。   “我不能马上跟你走,对不起。我——”田遥急于表达,又因为寒冷,说话有些语无伦次,“画室就老师和我两个人,我要是马上走了——”她仰头望着陈景皓,脸上萦着一层浅浅的桔光,面目却清晰深刻。“对不起,陈景皓,我做不到。老师当初收留了我,我不能这么一下子走了,我起码得等她找到其他助手——”   田遥的声音缓缓降低,直到堙没在清冷的空气里。   陈景皓说她不贪心,田遥觉得,他八成说了假话。   她又在觊觎,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   “多久?”陈景皓开口。   田遥抬头。   陈景皓又问了一遍,他语气淡淡,并不是在质问,“需要多久、需要多久才可以?”   “……一年吧。”田遥顿了顿,“……至少。”   “够了么。”陈景皓说。   田遥缓缓眨了眨眼,一脸不可置信,“……什么。”   陈景皓伸出手,替她拨了拨额前的碎发,“我还以为要个十年八年呢。”   田遥咬了咬唇,“……怎么会。”   “你在澜阳也好,有稳定的工作,不用像在宁川那样奔波。”陈景皓扶着她的胳膊,“……反正我每个月都会来澜阳。”   “等你想回去了,我就来接你。”陈景皓说。   “我能回去么?”   陈景皓想了想,知道她所指何事。   周坤和金伟全,都是她的心魔。   他把她拉进怀里,说:“你不用担心。”   这次,我能保护好你。   “他们不会来找你麻烦了。”   田遥抬起头看着他,下巴垫在他的胸膛上,陈景皓没再说什么,低下头,便寻到了她的唇。   柔软、微凉,带着轻轻的战栗。   刚才一直没注意,陈景皓现在才发现,田遥穿得有点少,单薄的睡衣外面,就只罩了一件棉服。   陈景皓懊恼自己的粗心,他拉开后座的车门,命令似的说:“到车里来。”   两人一起坐进后座。车里暖气很足,田遥一时间不觉得冷了,因为她还被陈景皓紧紧抱着。   非但不冷,反倒还燥热起来。   他们亲吻、拥抱、抚摸,却觉得还是缺了点什么。   车窗外桔色的光照进来,蒙上了一层灰色,车里没开灯,光线暗淡。这迷迷蒙蒙似曾相识的色调里,田遥看见陈景皓脸上隐忍的神情,他牙关咬紧,额角显露出淡淡的青筋。   田遥穿了前襟带扣子的睡衣,衣领下面几个扣子已然被解开,露出白花花的风景,他宽大的手掌,力道适度地盖住了一边。   陈景皓凑到她耳边,他喉结滚了一下,在小小的空间里,发出暧昧的声响。他舔了舔那颗饱满的耳垂,低哑的声音蛊惑人心,“可以么……”   田遥闭上眼,满眼黑暗中,那晚她用手在他身上一寸一寸感受出来的轮廓,似乎又复现眼前,推着她滑向那个温暖的泥沼。   田遥的手还掐在他的窄腰上,那只小手慢慢下滑,掩在被挤得满满当当的那处。   她能感觉到,因为她的动作,里面那株蓬勃的物件,像一个独立的生命体,痉挛似的轻轻动了一下。那一片牛仔布料被它捂热,变得温暖,变得更加柔软、更加舒适。   田遥轻轻收紧了手指。   陈景皓粗重地换了一口气,卸去最后的忍耐,将她轻轻压倒在座椅上。   远处,路口的地方,清洁工的竹制扫帚划过地面,带动着枯枝落叶和大红色鞭炮纸,发出干燥的沙沙声。   这边,珍珠白的车身一下一下,微微震动,像心跳的节奏。   车窗玻璃上覆着薄薄水雾,迷蒙了一方旖旎,隔开了两个世界。   陈景皓像他先前所说一般,等到八点,便离开。   走之前,他给了田遥一张信用卡。   “……你做什么。”田遥只看了一眼,就撇开眼。她一手按住棉服的衣襟,一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,眼睛看着自己的棉鞋,上面是两只肥乎乎的大黄鸭。   陈景皓抽过她按着衣襟的手,摊开她的手掌,把那张暗红色的卡片放到她手上。   “你拿着。”他的口吻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。   田遥想把卡推回去,陈景皓瞪了她一眼,田遥有些急了。   “陈景皓——”田遥秀眉蹙起,“我自己有钱,我不用你的。”   “你拿着。”陈景皓重复,“让你拿着就拿着,用不用是你的事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看到她快要妥协,陈景皓笑了,说:“密码是130717。”   田遥想了想,只好把卡片收进口袋,顺便问道:“你生日么?”   陈景皓看向她,车里暖和,田遥双颊的红晕还未散尽,模样瞧着比平日多了几份娇羞。   他伸出手,轻轻按了按她的脑袋,说:“你13年生的么?”   田遥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离开后,田遥收到一条短信,来自一个无名号码。   她打开来看,才知道那是温礼,他问她的地址,要将身份证寄给她。   过去五年,田遥在监狱中基本用不上身份证,出来之后,也是在租房和去应聘的时候用了那么几次。而身份证丢了的这半年,她在澜阳没身份证依然存活了下来。   这玩意,在她的概念中已经是可有可无——所以,她花了好一会才消化了这条信息。   田遥把地址发给了温礼,不久,他回复了一个快递单号,告诉田遥,过一两天就能到。   田遥没怎么在意。前些天一直歇着,老师吩咐的画还没有动笔,虽然她过了元宵才回来,田遥还是有些着急了。   田遥一头扎进油画里,要不是快递小哥打电话来,她都忘了还有快递要收——没办法,她没有网购的习惯,也从没有谁会寄东西给她。   快递小哥打电话来的时候,田遥正为画布上的一个细节点发愁。她花费了不少时间,却怎么调色也觉得不对味。田遥干脆放下画笔,点了一支烟,站在画前抱着胳膊,端详着未成形的画,偶尔抽几口。   快递小哥问她在不在家,有她的快递。   田遥恍惚地啊啊了两声,说:“不在。”   “那我放在你楼下的特产店那行不行?”   田遥想了想,无所谓地说:“行。”   说来也怪,被这通电话一打断,田遥灵感便蹦了出来。她一直画到晚上八点多,才熄灯离开画室。   田遥步伐轻快,回住处的路上,她抽掉了两根烟——完全是舒心所致。   特产店的老板就是田遥的房东,店开在一楼,一家人住在二楼。虽说是房东,但田遥早出晚归,基本是每月交房租的时候,才有机会跟他说上一两句话。   店里除了特产,也卖烟酒,但田遥从来不在那里买烟。旅游淡季,夜晚的商店冷冷清清,只有老板一人坐在柜台里,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。   老板打完哈欠,看到她,便抬了抬下巴,说:“新年好啊。”   “新年好。”田遥扯了扯嘴角,“老板,我来拿快递的,今天不在,送快递的说放在你这里了。”   “啊,快递啊——”老板晃了晃脖子,说:“你下午不是来拿了么,快递刚走不久你就来拿了啊。”   田遥讶然,“什么?”   老板说:“下午啊,你不是正好从门口路过么,我老婆就喊了你一声啊,让你来拿快递啊。你不记得了?”   田遥静了一会,自顾自点头,说:“我想起来了。老板……我下午不是穿这身衣服的吧?”   老板略略打量了她一眼,摇头,说:“衣服没印象,我就记得啊——”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,笑说:“你下午不是戴了个帽子么?要不是我老婆眼尖,我都认不出来是你呢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61章   田遥没再说什么,谢过老板,离开了特产店。   田遥回到住处,她没有开灯,而是直接走到窗帘撩起的窗户边。   蒙蒙黑夜,路上依然只有桔黄色的路灯光,往来车辆很少。一眼看去,空荡荡的街道上行人也没几个,都是一副匆匆赶路的模样。   田遥把每一个能藏身的角落都看了一遍,树底下、垃圾桶边、屋角等等,但都没有发现可疑的身影。   田遥泄气地拉上窗帘,开灯坐到床边。她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烟味。田遥从口袋掏出烟盒,又点燃了一根。   她吸了一口,捡过小桌上的烟灰缸,往里面磕了磕烟灰。   整个清冷的房间内,只有一个瘦削的人和一根细长的白烟在动,显得有些寂寥。   讲实话,田遥到这一刻,才意识到身份证的重要性。   之前,她从不在乎它丢了、被偷了还是被抢了,但现在——身份证落到了田璐手里,她觉得有些危险。   田璐顺走了她的身份证,而她猜不到她的目的,正因为猜不到,她变得更加担心。   田遥隐隐有不详的预感。   她倒不是怕田璐作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,田遥总有感觉,田璐并非想进一步折磨她——因为从田璐衣着光鲜出现在她眼前那一刻起,她便已经溃不成军。   如果非要当面对峙,她田遥在田璐眼里,也不过是蝼蚁一只。   衣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,进了一条短信。   田遥把手机摸出来。   她的手机分辨率较低,能看得清组成每个字的小黑点。   田遥眯着眼睛,温礼问她是否收到了快递。田遥想了想,叼起烟,两手在屏幕上缓缓点动。   “已收到,谢谢。”   田遥点下发送键,把手机随意往床上一放,又低头吸烟。   墙上空空的一片,连挂钟的滴答声都没有的屋子,显得很安静。   田遥呆了一会,忽然又探手拿过手机。她的脑海里冒出一串手机号码,她一个一个数字地,点在虚拟键盘上。十一个数字输入完毕,她又检查了一遍,应该没错。   如果田璐还是用以前宁川的号码,应该没错。   她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,却停住不动。   一根烟已然燃到尽头,田遥侧头看着那一截快要掉落的灰烬。她只需轻轻一吹,就能将之吹落。   脆弱、单薄、无依无靠,就像她一样。   田遥点下交叉键,那一串数字瞬间便被删除得一干二净。   她不能主动去找她,那是示弱,是妥协,是恰好正中她下怀。   田遥猛然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。   第二日,田遥如常出门,在门口处,她不禁左右张望,确认依旧没有异常后,她提步往画室那边走。   这又像是回到了五年前逃亡的时候,出门买瓶水都要小心翼翼,避开神色可疑的人,只不过不同的是,现在换成了那人避着她。   田遥对着门口的枯树,低不可闻地嗤了一声。   日子如梭,田遥专注手头的油画,对时间流逝的觉悟迟钝了许多。油画完成时,她也没有等到田璐现身。   老师回来的时间一拖再拖,田遥的空闲时间多得让人发慌。   她除了去林美池那里时候,还可以跟林卉或者其他人说说话,其他时间都一个人呆着。就算跟人交谈的时候,她很多时候也是在倾听。这样的日子,跟之前的没有多大区别,但田遥怎么也想不起那时是怎么过的了,因为她现在觉得如此的难过。   田遥想了很久,终于不得不承认,她想他了。   陈景皓的出现,打乱了她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生活模式。他的漫不经心,就能戳皱一池春水。   田遥到汽车站,买了一张直达宁川的卧铺车票,这时离陈景皓离开才不过一个月多几天。   她还给自己找了一个辅助理由——她要回宁川补办身份证。身份证一直被田璐扣着也不是解决办法,没有身份证,她连银行卡都办不了。画室发的工资都由老师帮记着,田遥需要的时候再从她那儿领。老师也劝过她回家一趟,补办个证,却总被田遥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。   这次正好顺便。   出发前,田遥登报声明遗失了身份证,拿着登报的发票回了宁川。   直到大巴稳当地停在宁川汽车总站,田遥才想起忘了告诉陈景皓她回来了。   她已经习惯了没有期待,便也学会了不跟谁提前报备。   田遥上了往盛辉国际方向的公车,拉着吊环站定后,才给陈景皓发了信息。   信息送出不久,公车启动,田遥跟着车子前后晃动。   公车刚开出三个站,田遥的手机便来了一条电话。   是陈景皓。   田遥不自觉轻轻一笑,接起电话,公车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,田遥被往前甩了一下,像一条被风吹的腊肉一样。   “喂。”   公车的前方车站预告音、移动电视的声音、还有人们隔着的交谈声,声声不绝,田遥的那一声“喂”很快被淹没。   田遥将手机紧紧抵在耳边,才能听到陈景皓特意提高的声音。   “你在哪里?”他说。   田遥抬眼,看了看车厢壁上贴着的黄色站点示意图,还有两个站便是盛辉国际了。   “我快到你家了。”田遥顿了一下,又说:“盛辉国际。”   汽车总站离盛辉国际不远,两个多月前,田遥也是乘坐这趟公车,去到陈景皓的楼下。那是一个午夜,新年和旧年的交汇点,她在附近的公共电话店里,打通了陈景皓的手机。   陈景皓似乎仍处在震惊状态,说:“……你真回来了?”   田遥说:“怎么,我不能回来么。”   陈景皓马上否认,“当然不是。”   田遥不由笑了笑,紧绷的手臂稍微松了一些,“我回来了,你那么紧张做什么。”   公车重新启动,电话里夹杂断断续续的噪音。但田遥感觉,就在刚才,陈景皓一定在那头嗤笑了一声,有点无奈,又少不了兴奋。   田遥又说:“你笑什么。”   陈景皓这回,真的哼笑了一下,说:“你看见了么。”   这样的语气太过熟悉,田遥耳朵一热,低声道:“……陈景皓!”   陈景皓又笑了两声,才语气正经地说:“你先上楼等我,大门密码是你生日,六位数。我还在外面,过一会就回去。”   田遥:“……嗯。”   陈景皓挂电话前,又不确定地问:“你……你还记得我住哪里吧?”   田遥脱口而出,“记得。”   陈景皓情绪似乎又被拔高一个调,最后那声“好”,应得很是饱满。   重新回到盛辉国际的楼下,田遥仰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大楼,没有太多的感触。天空除了灰了一点,其他跟以前看到的似乎没有多大区别。   一楼的玻璃大门设了门禁,田遥正愁没人进出,里边值班室的保安看见了她,笑了笑,摁下手中遥控。   田遥的头顶嘚地响了一下,门禁开了。   “……也难怪。”田遥想了想,自嘲地笑笑。   也难怪,田璐大概也住这栋楼。   上一回,就是她来还钥匙给陈景皓的时候,她就看见了田璐和何嘉奕一起从里面走出来。   呵——   田遥心头冷笑一声。   路过保安室,田遥朝那慈眉善目的保安大叔笑了笑,说:“谢谢。”   保安大叔摆了摆手,说:“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你了啊。”   田遥随口嗯了一声,便走向电梯间。   田遥搭电梯来到20楼,长长的走廊里空荡荡的,声控灯随着她的走近一盏一盏亮起。田遥来到17号房前,在密码锁上摁下自己的生日,门锁咔哒一声,田遥拧转了把手。   密码锁下还有个钥匙孔,也不知道陈景皓为什么没锁上。   一下破了两层锁,田遥有种闯关成功的小雀跃。   屋里陈设跟她上次见到的没什么变化——哦,也不对,田遥视线停留在沙发的边桌上,那上面的相框已经不见了。   田遥不知陈景皓说的“过一会”具体是多久,她走进浴室,从包里掏出洗漱用具,一样一样一字排开在洗漱台上,跟陈景皓的漱口杯并排在一起,说不出的和谐。   她洗了脸刷了牙,又从左到右,把那些瓶瓶罐罐的水和乳液仔仔细细抹在脸上。   完事之后,田遥把自己的东西重新装进包里,背好书包端详镜子里的人。   虽然远比不上五年前的自己,但现在田遥起码可以给自己打八十分了。   田遥看着,便觉得有些眼乏。她回到客厅,坐到沙发上,抱着背包,心想就坐这里等他好了。   昨晚颠簸了一夜,田遥早就困了,不知不觉耷拉下脑袋,睡着了。   陈景皓回到已将近中午,他在玄关看到了她的靴子,就摆放在他的鞋子旁边,看上去就像超市里买一送一后面那个一,陈景皓不由轻声笑了。   “我回来了。”   没人应。   陈景皓走到厅里,发现田遥睡着了。   她眉头轻蹙,难掩一路的风尘仆仆。她抱着背包,上半身歪倒在沙发上,双腿还横在地上,看得出是睡着后顺势倒下的。   目光移到她的腿上,陈景皓才察觉,田遥穿了一条黑色短裙,底下同色的长袜将她的腿部曲线修饰得分外修长纤细。   陈景皓喉咙有点干。   田遥脚上穿着他的拖鞋,看上去就像一只猫穿了小孩子的鞋一样。陈景皓能想到她穿着他的鞋走路时候吧嗒吧嗒的声音。   是应该给她备一双拖鞋了,陈景皓想。   陈景皓小心翼翼把她两条腿也抬到沙发上,又将她的书包拿开。   田遥似乎舒服了一些,她翻了个身,抻了抻双腿,口中无意识地呢喃一声,把背面留给了陈景皓。   她这么一折腾,裙摆无意中被夹得缩上去了一小段,裙摆处的风光隐约可见。   陈景皓脸上一黑。   他随手扯过旁边的薄毯,盖在她身上。   的确该去一趟超市了,陈景皓皱着眉想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62章   田遥这一觉睡得很沉,一直快到傍晚才悠然转醒。   她是被饿醒的。头一天晚上,为了防止晕车,她晚饭吃得很少,而早上一到这里就睡着了。   田遥懵懵然撑着沙发坐起来,身上的毯子滑到小腹上,层层叠叠的一堆。   “你醒了。”   身后飘来一道清朗的男声。   田遥转回头,身后沙发下沉,陈景皓坐到了她旁边,伸手自然地环住了她。   田遥把毯子推开,抽出双腿,踩到拖鞋里。离开被窝的瞬间,腿上的寒凉让她不禁颤抖。   “冷啊?”陈景皓说。   “没。”田遥摇摇头,理了理裙摆,侧头看向他,“我是不是睡了很久?”   “昨晚没睡好?”陈景皓说,“坐什么车来的?”   陈景皓含胸,下巴垫到了她的肩上,他一说话的时候,田遥的肩膀便被一下一下地硌着,痒得她想发笑。   “大巴。”田遥诚实地说。   陈景皓离开她的肩头,皱眉,语气里带着不悦,说:“大巴——怎么不坐火车呢?火车好点——”   田遥抬手,摸了摸他的脸颊,这回他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,皮肤摸起来不算光滑,还有点粗糙,但这触感田遥很喜欢,像带着岁月的质感。  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,那次侥幸避过的车祸,已经成了阴影般的存在。   田遥也没戳破,只安慰似的笑笑,“去得太晚,硬卧卖光了。”   说这话的时候,田遥任由陈景皓盯着,眼皮都不眨一下。陈景皓看了一会,妥协地撇开眼。   “你生气了?”田遥收回手,鼻尖蹭到他的侧脸,像是要仔细观察似的。   陈景皓转回眼,睨着她,说:“以后坐火车,要不,就换我去看你。”   田遥嗯了一声,按着肚子,“我饿了。”   陈景皓一脸了然,站起来,“我们出去吃饭。”   田遥想了想,仰头看着他,眼里带着渴求,“我想吃你煮的,行么?”   话毕,田遥还拉着他的手指,轻轻摇了摇。   陈景皓不知怎地,想到了林卉,那小丫头撒娇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子的。他忍不住笑出来,“行,都听你的。”他想了想,又补充:“冰箱里没东西了,要出去买。”   田遥也站起来,拍了拍裙子,说:“会不会太麻烦了?”   陈景皓去拿茶几上的车钥匙,“不麻烦。”   盛辉国际附近的超市只有一层,陈景皓开车到了海城路的沃尔玛。   这个时间点来超市的人不少,排队进停车场的时候,田遥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路边的店铺。她只是随意掠了一眼,就看到上次陈景皓和她一起去的饺子店。田遥眨眨眼,那天点了什么菜,她依然记得一清二楚。   田遥心念一动,转头看向陈景皓,说:“你想吃饺子么?”   陈景皓控制车速,徐徐前行,说:“你包我就吃。”   田遥又转过头,拖着下巴,手肘拄在窗沿上,“……我再想想别的。”   陈景皓低低笑了笑,长臂一伸,按了按她的脑袋,“你要想吃我给你做。”   田遥咬着下唇,忍着没笑出来。   陈景皓逛超市速度很快,基本都是——锁定目标区域、找货、拿货、走人,干脆利落,不需要的绝不多看一眼。   田遥的速度也不慢。她一个人生活,又不做饭、不吃零食,平时进超市最多是买卫生巾和烟,要不就是照着单子买东西。   不到半个小时,要买的东西都买得七七八八了。   陈景皓推着购物车,排到了那一溜结账队伍的后面。田遥站在他身后,东张西望。   陈景皓回头瞥了她一眼,说:“你看什么呢。”   田遥目光并没收回,一脸专注,随口应了声——“没什么。”   陈景皓没再深究,前面一串人慢慢减少,他们也跟着龟速移动。   终于排到柜台边的小货架旁,上面陈列着花花绿绿的盒子,陈景皓看了几眼,随手拿了一盒银灰色的,扔进购物车里。   田遥闻声望去,淡淡看了一眼,拍拍他的肩膀,说:“结完账等会我,我去买点东西。”   陈景皓“啊”了一声,“买什么?”   田遥没答,她扶了扶他的胳膊,侧着身沿着队伍挤了出去。   陈景皓目光追随着她,只见在人群中穿插,往那边的烟酒专柜走去。   原来她刚才找的是那个。陈景皓笑得有些无可奈何。   结了账,购物车的东西归拢到一个袋子里,满满当当的,陈景皓把袋子放到购物车里,在过道上的柱子边等田遥。   陈景皓望过去,一路还有七八个收银台出口,田遥在尽头的研究专柜,背影在来往的人流里时隐时现。   陈景皓只是随意看了几眼,视野范围内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,他瞬时顿住。   对方也看见了他,眼神滞涩几秒,挽着身边人的胳膊,向他走来。   陈景皓握着购物车扶手的手紧了紧,也上前几步。   “好久不见。”   高添添在陈景皓面前一米之外停住,对他笑了笑。站她身边的,是梁琪。   他们的确好久不见。从那晚她撕了田遥的画之后,他们就在也没联系,连春节的问候也不再慷慨,算算也已有大半年。   一眼看过去,陈景皓没看出高添添有什么明显变化,而他也没再多看第二眼。   “是啊,好久不见。”陈景皓说,“没想到在这见到你。”   “真是巧呢。”高添添说,“你一个人?”  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对话,顺溜得像对台词一样,没有欲言又止的停顿。   高添添顺势往他的购物车瞄了一眼,购物袋最上面躺着一只银灰色的长方形盒子,灰底,黑字——冈本003。   梁琪也瞅见了,脸上笑容暧昧。   陈景皓顺着她们的眼光,这才瞧见了那只盒子,刚才他光顾着给钱,没留意。   陈景皓面不改色,说:“没有,跟我女人。”   【我女人。】   这是宣布主权,也是一种肯定,和庇护。   高添添脸色变了变。   陈景皓并未想得那么深,他只是上一回被老徐问起的时候这样说,第二回也就脱口而出。   高添添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,轻飘飘地说:“你都有女朋友了啊。”   陈景皓顿了一顿,“……啊。”   高添添:“那挺好的啊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嗯。”   高添添:“……”   超市嘈杂不堪,沉默倏然降临,他们之间安静得叫人尴尬。   高添添提了提手里的小包,忽然一脸郑重其事,说:“那——我下下周结婚,你有空么?带你女朋友一起来吧。”   陈景皓愣住,“……什么。”   他脸上的讶然,和些微的失落,高添添看在眼里,心里寻到了片刻的平衡,自得的笑容浮到脸上。   梁琪恶狠狠地拧着她的胳膊,似乎要插话。高添添也不看她,另一手慢条斯理地撇开了梁琪的爪子。   “可能是这里太吵了,你听不清吧——”高添添说,“我下下周要结婚了,你要是有空,就带你女朋友一起来参加吧,如何?不知道能赏脸不……”   相同的内容再次重复,高添添心头充斥着报复的快感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他看着高添添,眉头皱起,神色复杂。   “可以啊。”   田遥的声音从身边飘来,陈景皓和高添添俱是一怔。只怪陈景皓和高添添都看着彼此,没有发现她已然回来。   田遥就站在陈景皓旁边,手里拿着一条香烟,那是陈景皓平常抽的牌子。   田遥看着高添添,面色平淡,说:“当然有空。”   高添添脸上的怔忪被震惊取代,她瞠圆了眼,“你、你不是——”   田遥说:“嗯,是我,田遥。”   “你怎么——”   田遥了然一笑,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腔调,“啊,是,我没有死呢。”   高添添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还没插.进话,田遥又说:“那麻烦你有空把请帖送到酒吧好了。”   高添添面色稍缓,又提了提那只小包。田遥眼尖,一眼便瞧见了她中指上套着的戒指。   高添添说:“行,我明天就亲自给你们送去,一定要抽空来哦。我盼着你们来呢……”   田遥点点头,“嗯,当然。”   短短几分钟,陈景皓像棵过了节的圣诞树一样,被晾在一旁。   话毕,田遥和陈景皓先行离开。高添添定定看着他们的背影,有点愣神,冷不防被梁琪在胳膊上狠狠捏了一把。   “哎,你干什么?!”高添添吃痛地叫出声,皱眉瞪着梁琪。   梁琪恶形恶状地回视她,说:“把前男友也请去婚礼,你心可真够大的啊——你不怕何嘉奕会怎么想?啊——人家一看两人就长得挺像的——你找备胎呢你!”   “你急什么,他不会去的。”高添添烦躁地挥了挥手,“就算他肯去,你也不想想田遥会让他去么。”   再说何嘉奕什么时候在乎过我。高添添咽下了这句。   “难说。”梁琪白了她一眼,停了一下,又说:“……敢情你就是为了挑拨离间啊。”   高添添没说话,她转了一下中指上的戒指,戒指尺寸貌似小了些,手指被勒得有点疼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63章   田遥手里的那条烟,是陈景皓平常抽的牌子。   田遥走在前面,只留给他一个背影,一如以往的瘦削和倔强。陈景皓只好推着车,紧跟其后。   往负一楼停车场的扶梯设在门口外。田遥出了大门,才猛然想起似的,停住回头,把那条烟丢进购物车里。刚才被她捏着的那一头,烟盒已经微微凹了几处。   陈景皓试着和她搭话,“……还给我买烟啊。”   田遥也不看他,冷声说:“你倒想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噎住。   田遥说:“你少自作多情。”   听着她话里有话,陈景皓本就自认为没做错什么,心中郁气更甚,“……你说什么呢。”   田遥不加理会,转过了身。   “田遥!”陈景皓忍不住沉声喝道。   田遥的手揣进兜里,掏出一盒蓝爱喜。相对平日来说,她的动作有些粗暴,她的手像被冻着一样,在边缘抠了好几下,才撕开了塑料纸。   田遥回头,因为皱眉,她的双眼细长得有些凉薄,她的声音极尽不耐,“干什么!”   陈景皓盯着她手里的烟盒,心头像被用力戳了一刀,一腔郁气瞬时泄了出去。   那是一盒刚开封的烟,她手里唯一的一盒烟。   看遍田遥周身,也看不出第二盒的影子。   而她给他的,是整整一条。   陈景皓轻轻摇头。他一手拎过袋子,一手拿起那条香烟,顺势将清空的购物车推到路边。   他长臂一伸,勾着田遥的腰,贴了过去。   “没什么。”陈景皓笑笑,“我们回家。你不是想吃饺子么,我给你做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回家。  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,压在田遥心头,分量太重,堵得她有点喘不过气。   烟盒的盖子敞开着,刚才太过焦躁,田遥一直没能顺顺利利把烟取出来。这下,她干脆合上盖子,把烟盒塞进衣兜。   她又转过了头。   一路无话。   回到盛辉国际,陈景皓把袋子拎进厨房,跟田遥说:“你歇会吧,我来弄就好了。”   田遥哦了一声,不知怎地,脑袋里蹦出一个词——做贼心虚。   她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。   以前,她不敢奢求,陈景皓也没给她太多希望,对于他和高添添的关系,她本也没有资格过问。   而现在,她是一点也不想关心,却又怕陈景皓处理不好。   田遥的食欲一时间寡淡了。   “我去洗澡。”   她话里的冷淡和疏远,再明显不过。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没有拦着她。   田遥一个澡洗了很久,漫长得可以读完一部史诗。   陈景皓洗洗剁剁,把饺子馅调好,浴室里依旧水声不止,哗哗哗哗的,这是沉默的抗议。   陈景皓搁下手中筷子,洗了手,向浴室走去。   “田遥。”   陈景皓叩了两下门。   水声依旧。   陈景皓拧转把手,推开门。   田遥赤身站在花洒前,热水浇在她身上,泛着莹润的光泽。   热气迷蒙了壁上的大镜子,田遥转头看着他,表情有些不真切。   陈景皓关上门,向她走过去。   屋里开了空调,刚才为了方便干活,陈景皓外套和毛衣都脱了,他只穿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衬衫。   田遥目光一路跟着他,表情没什么变化,依旧冷淡。   待陈景皓走近,她倏然扬起手,往他脸上挥去——   不为他突然闯入,而是为了刚才他在高添添面前的踟蹰。   陈景皓抓住她的手腕,顺势将她扯进怀里,牢牢吻住了她。   热水很快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。陈景皓的衬衫不厚,湿透之后,布料紧紧贴在他身上,勾勒出健实而性感的体型。   田遥的皮肤被热水泡得有些敏感,陈景皓身上的衣服,蹭得她有些疼。   热水没能将她的怨气融化,田遥推不开他,两只手在他背上,竭力捶打。   陈景皓没有躲开,也没有阻拦,一下又一下,都生生受住了。   那一下又一下的震动,从他的后背,透过他的胸膛,传到了她身上。   打着打着,田遥打累了,也打疼了。   她松开拳头,虚虚地抱住他。   陈景皓三两下便把衣裤都解开,随手丢在旁边的地板上。   燥火和热水夹攻着他,那具阳刚的躯体分外灼热。他的大手在田遥身上游离一番,陈景皓贴在她耳边,沉声说:“转过身去。”   他说着,就要去扳她的身体。   “听话……”陈景皓放柔了声音。   田遥岿然不动,她盯着陈景皓的眼睛,隔着热气,那双眼睛依然幽黑。田遥就那么定定看着,好似下一秒就要沉了进去。   她的眼神,似曾相识。   陈景皓一愣,想起那个冬夜,黑暗中她掐着他的脖子,警告他。   那时她的眼神,应该也是这样子的——   那是卸下防备后的战栗。   果不其然,田遥倏然低下头,张口咬在他的肩膀上。   这一下,田遥毫不客气,像只刚长了利牙的狼崽子。陈景皓的肩膀渗出血,和着热水,涩涩作疼。   他没吱声,也没推开她,像刚才那样,硬是忍了下来。   田遥抬起头,牙尖上的血迹,很快被热水冲掉。而她的眼底,红丝隐现。   “气消了么。”陈景皓说。   田遥缄默。   陈景皓倏然将她往后轻推,田遥后背抵在墙壁的瓷砖上,后背突如其来的冰冷让她不由战栗。陈景皓抬起她的双腿,稳稳托起她,将她架在他窄劲的腰上,胸膛严丝合缝地贴着她。   她的后背很冷,前胸却一片炽热。   这份矛盾的感觉,让记忆格外真切。   热水洒到他们身上,分成一小股一小股,沿着泛起潮红的皮肤流向地面。   田遥伸手,虎口抵着他的下巴,手指捏着他坚硬的下颌,皮肤微微陷进去了一些。   “陈景皓,我是谁?”   陈景皓腰上动作顿住,他看着她,低低地笑了一声。田遥感觉到,随着他的笑,他埋在她身体里的那部分,也跟着轻轻颤动。   田遥咬住了下唇。   陈景皓说:“田遥,你傻不傻。”   浴室里响起暧昧的声音,比冲了个热水澡更让人脸红。   田遥从浴室出来时,手上泡出了橘皮。陈景皓也换好衣服,从卧室里出来。   他将擦头的毛巾随手搭在椅背上,看着沙发上的田遥,说:“饿了吧,我给你包饺子。”   明明已是久旷之身,刚才的那场交融,却让她分外疲累。   田遥说:“我想吃面条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冰箱里没有面条了。”   田遥抬眼,冷冷看着他,“把饺子皮切了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田遥表情严肃,不像开玩笑的模样。   陈景皓看了她好一会,她依旧面不改色。   他抿了抿嘴,说:“……好。”   陈景皓将几张饺子皮做一叠,切成指头宽的面片,水开后下锅,像一套短小版的刀削面。他拿勺子挖了一些饺子馅出来,烧成浇头盖在面上,又煎了两个荷包蛋,窝在面上。   陈景皓偷偷尝了一口,味道不差。   他端着两碗面,嚷着走回客厅——   沙发上的那个人,仰着头,樱唇微张,已经睡着了。   手里两个瓷碗有些烫手,陈景皓把它们都放到餐桌上。   陈景皓把田遥抱到床上,给她盖好被子,又在旁边掖了掖。   他回到餐桌边,把自己那碗面吃完,田遥那晚已经粘成了一坨。他把碗拖过来,毫不介意地伸筷子。   陈景皓把锅碗洗好,又到楼下的超市买了一扎面条。回来的时候,田遥依旧在睡。   陈景皓开始隐隐担心,她睡得会不会有点多了……   第二晚,高添添兑现了她昨日说的话,亲自带着喜帖来到陈景皓的酒吧。   红纹烫金的封面,说不尽的喜气。   只不过陈景皓和田遥当时都不在,高添添等了一会,便也只能将喜帖交给方晓君,让她代为转交。   陈景皓从方晓君手上接过喜帖,当着田遥的面,把喜帖展开。   田遥只看了一眼,目光便无法离开。   陈景皓也只看了一眼,便把喜帖合上。他侧头,撞见了田遥异样的神色。   “怎么了。”他说,“……我不去。”   田遥从他手中拿过喜帖,又打开仔细看了一遍。   【何嘉奕】   这个名字,田遥不会认错。   这个人,田遥相信也不会巧到只是同名。   以前就听酒吧里的人背后议论,高添添的家境殷实,跟陈景皓的相比那是云泥之别。两个人到底怎么走到一起,还在一起那么久时间,却是谁也说不清。   而高添添跟何嘉奕,门当户对。   田遥是他们田家的“污点”,一个有女儿坐过牢的家庭,何家怎么可能让田璐进门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田遥说:“为什么不去,你不去,我要去。”   她总算可以找到,一个能堵到田璐的地方。   何嘉奕这个名字,陈景皓听到过两次,在澜阳碰见田遥和田璐当面对峙的时候。但他记得不清,只隐约有点印象。   看到田遥那么郑重其事,陈景皓说:“你去干什么。”   田遥不答。   陈景皓皱着眉,从她手中抽回那张硬纸,又看了一眼,上面的两个名字。   陈景皓想了想,田遥的坚持总不是为了高添添。   “你认识何嘉奕?”陈景皓说。   田遥脸上,惊讶一闪而过。   “……嗯。”田遥点头。   “谁?”   “……田璐、前男友。”   陈景皓脸色暗了下去。   也是你前男友吧。他咬了咬牙,把话硬吞回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64章   喜帖之后,陈景皓和田遥的关系,变得很微妙。   其一表现为,他们交缠的时候,愈发沉默。每次的时候,田遥基本上是完事便转过身去,像一秒也不愿跟他多呆着。   陈景皓知她有心事,却猜不出她心里装了什么。这种感觉,如堕黑夜,周遭冰冷,视野模糊。   通常,她转过身不久,就传来她均匀的呼吸。   她又睡着了。   陈景皓觉得这有些反常。   有天晚上,他留心摸了一下,田遥原本突兀的一根又一根的肋骨,现在已经变得模糊。   陈景皓将她轻轻扳过来,黑暗中盯着她,沉声说:“田遥,你好像最近睡得有点多……”   田遥似乎很困,含糊地“唔”了一声。   陈景皓:“也胖了……”   田遥:“……是吧。”   陈景皓:“胖了几斤?”   田遥:“……就几斤。”   陈景皓顿了一下,“是不是……有了?”   他明显感到他握着的肩膀,有片刻的僵硬。   田遥轻声说:“你不用担心,不会有的。”   轻飘飘的声音,在夜里听起来分外凉薄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田遥好似安抚一样抱着他,“春困而已。”   静了好一会,陈景皓才下定决心似的说:“有了也不要紧,有了,我们就养着。”   田遥轻轻推开他,“说什么呢。”   陈景皓将她扯回来,“田遥,我说真的呢。”   田遥似乎听懂了。   他从来没说过“喜欢”,更没说过“爱”,连“在一起”,也给省略了。   他此时的话,是对她的承诺,虽然有点拐弯抹角,但还是绕到了她心里去。   田遥愣了一下,忽然伸手,摸摸他的脸颊,指腹之下是有些粗糙的皮肤,感觉像摸在了一片快枯萎的叶子上。   田遥说:“陈景皓,你多大了?”   陈景皓茫然地“啊”了一声。   田遥:“你今年多少岁了?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三十三,怎么了?”   田遥:“你比我大五岁呢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嗯。”   田遥:“怎么比我还幼稚。”   陈景皓换了一口气,才说:“……嫌弃?”   田遥想了想,点头,口气认真,“嗯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田遥毫无征兆地咯咯笑起来,床都跟着轻轻晃动了。   他们的关系虽然不至于剑拔弩张,却是在那一刻她的笑声里,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平和。   陈景皓以为田遥会多说些什么,但她没有。田遥只是在他唇上轻轻一啄,调皮地说:“晚安,孩子。”   高添添的婚礼一天天逼近,田遥似乎越来越焦躁。   婚礼入场时间是下午六点。   一早醒来,陈景皓便看出了她有些坐立不安。她说要进厨房接水喝,进去了很久,却只是站在厨台边,眼神失焦,手里的杯子依旧空空如也。   陈景皓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,田遥才反应过来,眨了眨眼皮。   “你紧张什么。”陈景皓说。   “……没事。”   田遥端起烧水壶,哆哆嗦嗦地倒水。   陈景皓指了指,说:“水还没烧吧……”   “啊——”田遥一脸迷茫,“哦——是——忘了——”   她把烧水壶放回底座,却也没有摁开开关。   田遥把杯子也搁到厨台上,看着他,低声说:“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。”   陈景皓拧着眉,“……别去了。”   田遥摇摇头,没有丝毫犹豫,“不去不行。”   “你到底为了什么?”憋了多日的话,他终于问出口,垂在身侧的手,紧握成拳头。   田遥:“跟你想的不一样。”   田遥想从他身边经过,被他一把扯了回来。   “田遥!”陈景皓沉声喝道。   “你别拦我。”田遥也不去掰开他的手,虽然他使了力,她眉头也不皱一下。“我说了,就算你不去,我也要去。”   高添添的喜帖上,写了她和陈景皓的名字。   话说到这份上,陈景皓心知多说无益。   她说得出来,就一定能做得到。   他松开了田遥,说:“下午我约了晓君谈事,晚点我再回来接你。”   田遥点点头,“嗯。”   下午,陈景皓出门前,跟她打了声招呼。他没能和她对上一眼,因为田遥坐在沙发上,发着呆,不知道在琢磨什么。陈景皓甚至不确定,她有没听到他说话。   陈景皓走到玄关边换好鞋,他在地板上随意蹬了两下,又说:“我走了啊。”   “啊——”田遥这才应了一声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跟方晓君谈酒吧的经营事项。   从澜阳回来,陈景皓在酒吧上下的功夫,明显比以前增多。   方晓君曾打趣他,说:“哟,努力赚老婆本了啊。”   陈景皓那会只白了她一眼,说:“你懂什么。”   短短一个下午,陈景皓心不在焉,方晓君早瞧了出来。   她胳膊肘支在吧台,手托着脑袋,上下打量了陈景皓一眼,说:“等会要去喝喜酒?”   陈景皓闷闷地应了一声。   他的穿着,跟平常的并无二致。   方晓君揶揄道:“你心可真够大的呀,去喝前女友的喜酒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“唔——”方晓君意味深远地看着陈景皓,后者别开眼。“听说,高添添夫家条件很不错哟,好像是相亲认识的。”   陈景皓眯起眼,略有不耐,“……那不好么,门当户对,什么锅配什么盖。”   方晓君说:“后悔么?”   “有什么好后悔的。”陈景皓嗤笑,“她能嫁个好人家,我啊,真心祝福他们。”   “哎,你去参加前女友的婚礼,田遥——”方晓君说,“田遥她就一点意见也没有?”   陈景皓并未告诉方晓君,那是因为田遥执意要去。   陈景皓还未来得及作答,方晓君换了一个姿势,坐直起来,她轻轻往吧台上一拍,“哈——你瞒着她对不对?”   方晓君一脸“我就知道是这样”的表情,陈景皓看着,没忍住,笑了出来。   陈景皓点头,“是是是,被你说中了——”   方晓君:“……”   方晓君还想说什么,这时,陈景皓电话响了。   他看了一眼,跟方晓君打了个手势,走到一边接电话。   “你在哪里?”田遥的声音传来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酒吧啊。”   田遥:“那我过去找你。”   陈景皓:“不用,一会我就回去接你。”   “没事。我一会就到。”田遥说完,便先挂了电话。   那么着急做什么。陈景皓看着渐暗的屏幕,烦躁多了几分。   陈景皓回到吧台边,方晓君已经收拾好账簿和文件,说:“要走了?”   “还没,等会。”陈景皓说。   “行,那我把这些拿上楼就先走了。”方晓君站起来,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得邪乎,“祝你今晚玩得愉快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托你吉言。”   陈景皓抽了几根烟,便等到了田遥。   他从后门出来,瞥见墙角站了一个人,鬼鬼祟祟看向他这边。陈景皓停住,看向那人。   是个男人。   那人头发蓬乱,穿着常见的黑色外套。似乎是发觉陈景皓的目光,男人很快转过脸去,陈景皓来不及看清他的长相。男人往巷子深处走去,他走得不快,腿脚大概有毛病,走得一瘸一瘸的。   陈景皓没多想,走向巷子口。   田遥站在树底下,她穿了回宁川那天的短裙,上面一件暗红色毛衣,脸上……好似化了淡妆,但她的脸色,看起来比早上时候差了很多。   陈景皓神色复杂。   她冲陈景皓抬了抬下巴,说:“走吧。”   陈景皓开了车锁,她坐到了副驾座上。   白色丰田徐徐上路,到酒店需要走北环大道,五点多正是下班高峰开始,车子都在龟速爬行。好在酒店离得不远,陈景皓目视前方,并不着急。   等红灯放行的时候,陈景皓侧头看向身旁,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,低垂着头,两手搁在腿上,手指虚拢。   她看得有些发呆了。   陈景皓多看了一眼,才发现她没有系上安全带。   “把安全带系上。”陈景皓提醒。   她抬头,怅然吸了一口气,“……好。”   【安全带。】   【是。】   【系好安全带,我开车了。】   【是。】   她扯过安全带的铁扣,侧身插.进卡槽,就这时,陈景皓忽然伸手,一把扣住了她左手的手腕。   “……你干什么?!”她吃惊尖呼,想缩回手,却被他死死拽住。   陈景皓的拇指指腹,在她的手腕内侧抚了一遭——光、滑、无、比。   “你手上那道疤呢?”陈景皓使力,拽得她歪过身来。   她嘶地一声,倒吸了一口气。陈景皓使的力气有些大,攥得她生疼生疼的。   “你放手!”她断喝。   “放手?”陈景皓反而扣得更紧,“田遥在哪里?!”   “……你说什么呢。”   陈景皓的怒意华为手中的力度,“你少跟我装蒜,田遥呢?田遥在哪里?!”   那边倏然愣住,她看着陈景皓,脸上表情由怔忪、慢慢变为自嘲。   她眼睛眯得细长细长,笑着说:“陈景皓,你不赖嘛——竟然那么快就被你看穿了。”   前面车子缓缓移动,空出了一个车身的距离。陈景皓的车子岿然不动,后面的车子传来赶人的喇叭声,陈景皓的后视镜中反射出时远时近的闪光。   陈景皓甩开田璐的手,插.进旁边的车道,随着缓慢的车流,把车挪往路边。   陈景皓一手把着方向盘,一手掏出手机——   “晓君,在哪?——有事,急事——你马上到我家,看看田遥在不在,我堵在北环,一时半会回不去——她跟我在一起我还能叫你找人吗?!——没事,田遥没事——你快点去,拜托了——去到就给我电话——”   田璐就在边上,揉着发红的手腕,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。   等他放下手机,田璐才凉凉地说:“你觉得——我还可能把她留在你那里么?”   陈景皓把车挪到了路边,拉起手刹。   “你放心。”田璐说,“再怎么说,田遥也是我亲生妹妹,我不会伤害她的。”   他伸过手,擒住了她的手腕,力度不减。   陈景皓冷笑,眼底带着猩红,“让亲生妹妹替你坐牢,你的话能信?!田遥在哪里?!”   田璐脸色苍白,笑声幽幽,像来自荒凉的黑夜。   “你是不是跟她一样,见到我就想掐死我——”   田璐放弃挣扎,任他怎么下狠力,也不喊疼,连眉头也不皱一下,像个死人一样。   这点倔强,倒是跟田遥一模一样。   陈景皓:“你少废话!”   田璐:“陈景皓,你应该讨好我才对。除了我,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田遥在哪里。”   陈景皓手背上青筋隐现,田璐的左手,被他捏得充血得发紫。   饶是这样,田璐依旧面带浅笑地盯着他。   那些笑容,嘲讽、无奈、又绝望。   陈景皓扔开她的手,厌嫌得像扔掉一块擦手纸一样。   “你想怎样,直接说。痛快点,别跟老子玩阴的!”   呵——   田璐冷笑,“你就那么在乎我那个妹妹啊——”   陈景皓薄唇紧抿成一条线,锋利得像刀刃。   田璐说:“你别紧张,田遥现在毫发无伤。只要你乖乖的听我的话,你很快就能见到她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65章   田璐的要求很简单,只要陈景皓把她当成田遥,陪她出席何嘉奕的婚礼。   “你放心。”田璐慢条斯理地说,她的脸色太过苍白,整个人看上去气若游丝。“我就是去看看,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。这点,我可以保证。”   撕破脸之后,田璐一共说了两次“你放心”,可一次比一次听起来,更玄乎。   陈景皓面色如石,硬冷硬冷的,说:“……你要去看可以自己去,你何必拉上田遥做垫背。”   “能一样么。”   她一个人去——她一个人以什么身份出席何嘉奕的婚礼?   前女友?——笑话。   朋友?——请帖呢?   连他的婚讯,她都是从别人那里得知。   何嘉奕已经彻头彻尾将她丢一边。   “怎么可能一样。”田璐说,“跟你去,我可以堂堂正正走进去,不用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看。你懂么?啊——?”   陈景皓咬咬唇,手在方向盘上握得指关节发白。   “我说——”陈景皓侧头看着她,“对,你是可以堂堂正正跟我进去,可你敢告诉那谁——何什么——”   田璐:“何嘉奕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你敢告诉他你是谁么。你这样做,有意义么。看到他了又能怎样,你还能把他抢回来?”   田璐两手攥成拳头,使出全身力气似的喝道:“关你什么事!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“你只需要把自己的角色当好,别那么多废话。”田璐激动得嘴唇发颤发白,“别忘了,田遥还在我手上!”   “操!”   陈景皓骂了出来,他一拳打在方向盘中间,喇叭突兀地鸣了一声。   裤兜里的手机震动,嗡嗡作响。   是方晓君的来电。   陈景皓皱眉看了田璐一眼,那人神情恢复如初,看着车前方,又进入自己的世界。   陈景皓接起电话,开门下车,重重甩上车门。田璐在里面,感觉到车身明显的震动,地震似的。   不过,她也就只是反射性地眨眨眼,连目光也没有分给陈景皓。   陈景皓站在护栏边,看着自己的车。路上的车流速度稍微快了一些,车灯由远及近,照在他脸上,忽明忽暗。   “哥,我在你家没看到田遥啊。”方晓君的声音,疑惑中带着惊讶。   “屋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?”陈景皓想了想,“打斗痕迹啊,什么的——乱不乱?”   “没有啊。没看出什么异常,屋里——我看着都觉得挺整齐的。哥……”方晓君犹豫地喊了他一声,“是不是田遥出什么事了?”   “晓君,再拜托你去保安那查一下监控,看田遥是什么时候出门、什么时候离开大楼的。”   “你告诉我,是不是田遥出什么事了?”这回,方晓君的声音强硬了许多。   “田遥……田遥不见了。”陈景皓按了按额角,“晓君,你帮帮我……”   周围都是嘈杂的车流声,陈景皓没发觉,他最后那句话的声音有多虚弱。   “哥,你放心,监控的事——交给我好了。”   她们都叫他放心。   可那三个字,听到他耳朵里,都起了反作用。   挂了电话,陈景皓忽地意识到另外的问题。   田璐是什么时候冒充田遥的——   回宁川的时候?之后?还是今天而已?   她当真是煞费苦心,连长发也剪短了。   回想田遥回宁川之后,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节点,陈景皓不由脊背发凉。   这要是从开始就搞错了——   不可能。   他又回头重新梳理了一遍,觉得不太可能。   可不管怎么说,现在还是赶紧找到田遥要紧。   陈景皓把手机塞回兜里,走回车上,边走边暗骂。   这娘们怎么那么能折腾人,那姓何的小子以前到底怎么受的。   骂完他又记起那是田遥的姐姐——亲生姐姐,看在田遥的面上,他也应该放尊重点。可既然她连绑架这么损的招数都能使出,陈景皓便也管不着那么多了。   陈景皓刚坐回车上,田璐便回魂似的说:“怎么样,决定跟我合作了吧。”   “合作——”陈景皓冷笑,“我还能跟你谈条件不成?”   “算你聪明。”   陈景皓放手刹,踩下油门,车子怒吼一声,快速地插.进主道的车流中。   门前铺了一条红毯,上面散满了七彩礼花碎纸。门边站了一对新人和伴郎伴娘,边上是他们婚纱照的牌子,粉红的底色,何嘉奕和高添添的名字清晰地印在上面。   停车场的大门开在酒店侧面,车子需要从门前绕行。   接近酒店,一路上都直视前方的田璐,终于转过头,定定盯着那对新人,直到车子拐过屋角,她才机械地扭回头。   停车场满满当当的,陈景皓跟着保安的指引,停在一辆宝马和保时捷中间。   一下了车,田璐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,像已进入暮年,步子虚缓,迈都迈不开。   陈景皓走在前头,回头看了看她。要不是她“绑架”了田遥,陈景皓觉得其实她也算一个可怜人。   “走啊——”陈景皓语气挑衅,“怎么到了这就不敢了么。”   田璐回过神,无意识地“啊”了一声,刚才一身的火药味,此时都寻不着了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走。”   田璐:“哦,好……”   几个人站在新郎和新娘旁边,五六个专业派头的摄影师在边上忙活。   待那几人离开,陈景皓和田璐走近,那对新人的表情,同时出现微妙的卡顿。   不仅他们,连陈景皓的表情也滞涩了。   【你长得像她的前男友,就我刚才说的那个人——难怪她会喜欢你。】   陈景皓皱了皱眉。   眼前的这个男人,乍一看,眉眼和他的确有些相似。但他戴了眼镜,肤色比陈景皓白,体格也没有陈景皓的健实。何嘉奕今天穿了一套白色的西服,显得愈发文质彬彬。他没有陈景皓那样淡淡的戾气,看起来像是脏话也骂不出口的男人。   何嘉奕看着他,眼里也是相似的惊讶和怀疑。   四个人中,最淡定的莫过于身边的田璐。说是淡定,不如说她已心如死灰,外界的一切都激不起她的任何反应,像反射弧坏掉了一段。   “这、这是我的朋友,陈景皓——”高添添声音有点抖,她用手比划一下,“还有他女朋友,田遥……”   何嘉奕神色凝重,倒像是参加丧礼。   “何嘉奕。”田璐嘴角噙着笑,“好久不见,你还记得我么?我是田璐的妹妹。”   听到那个名字,何嘉奕神色微变,但很快,笑意重新回到脸上。   “当然记得。”何嘉奕礼貌地说,“没想到你也认识添添的朋友,真是巧。”   高添添瞧出两人的怪异,忙插话,冲陈景皓说:“你们能来,我真是太开心了。”   说再多,都是客套。   “添添,祝你们幸福。”   陈景皓说得没有半点犹豫和勉强。   如果按照正常情况,他和田遥一起来,看到曾经心爱的女人穿着婚纱挽着其他的男人,难免也会有感概。但他如今挂念着田遥,还要提防着身边这个女人,自然也分不出心来伤春悲秋。   倒是高添添,倏然眼红了。   “两位,站到新人旁边一起拍张照吧。”一摄影师在旁边喊道。   陈景皓还来不及婉拒,田璐便应了声——   “好啊,说不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呢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伴郎和伴娘退开,陈景皓站到何嘉奕旁边,田璐站到高添添身旁。   其他人跟新人,尤其是新娘拍照,都要挽手搭肩,沾沾喜气。现在镜头里的四个人,却各自站得规规矩矩,胳膊间的间隔还可以插一个人,照片拍出用四条竖线划拉下去,分出的四块照片里都看不出原来旁边还有人。   “哎哎,旁边的两位,麻烦靠近一点——”摄影师做出一个两边往中间压缩的动作,“哎,对了,再靠近一点——笑一笑啊,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——”   咔擦一声,闪光灯闪了两下,留下一张对四个人来说都怀着特殊意义的照片。   婚宴设在一楼的锦绣厅。会场流光溢彩,喜气盎然,进门右手边墙上挂满何嘉奕和高添添的婚纱照,照片里两个都是俊人,惹得宾客一个劲地夸天造地设。   陈景皓和田璐被引向女方朋友的坐席,桌上立着的菜单上,印着何嘉奕和高添添的合照,上面写着——何高联婚。   同桌的人,都是高添添的同学和同事,陈景皓没认识几个。有眼尖认出他来的,跟他也不熟,只是偶尔投来探究的目光。陈景皓一概置之不理。   陈景皓和田璐算来得晚,坐下没多久大厅便熄了大灯,婚礼开始。   这是个中规中矩的婚礼。   结婚进行曲响起,新人进场、登台、鞠躬、交换戒指和誓言、播放讲述爱情历程的沙画视频、倒酒、点烛。   田璐目光一路追随着那个男人的身影,虽然他不曾回头,更不曾看向她一眼。   即使他看过来,这边也是灰暗一片,根本不可能看得清。   灯光再度亮起,服务员从门口鱼贯而来,手里托着精致的菜肴。   陈景皓以为她会哭,但她没有。   田璐脸色苍白如雪,真的跟死人一样,没有任何表情。   菜吃到已剩三分热气,何嘉奕和高添添携着伴郎伴娘,巡到他们这一桌敬酒。   同桌的女士都是三分葡萄酒兑七分雪碧,田璐刚才几乎没动筷,这时却倒足了一杯葡萄酒。   田璐端起高脚杯,站起来,只看着何嘉奕。   “这杯,我敬你。何嘉奕,祝你幸福。”   头顶的灯光恰好打在她脸上,映得她眉目更浓。田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,倒不像是在祝福,更像是在告别时候,那种不舍、痛苦和无可奈何。   有人开始起哄,大赞这个女人的胆量。   高添添脸色不妙。   何嘉奕显然不胜酒力,刚才喝了不少,此刻脸已红到脖子根。   “好。”何嘉奕接过伴郎递过的酒,跟田璐碰了一下杯子。   当——   清脆细微的一声,何嘉奕醉眼朦胧,说:“田璐,这杯我干了,你随意就行——”   何嘉奕仰起头,喉结滚动,黑褐色的液体很快从杯里消失。   毫无征兆地,田璐的表情,今晚第一次发生变化——她哭了。   然而她并没有流泪,只是眼眶湿润,眼角边有莹莹水光。   田璐一点也不含糊,满满的一杯酒,几口见底。   那些来不及诉说的告别和思念,就这样被她,咽进肚子里,埋在心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新年快乐。=)   ☆、第66章   何嘉奕喝完这一杯,已经快站立不定,伴郎眼疾手快扶住他。   田璐一杯下去,苍白的脸上出现难得的红晕。   高添添交替看看两人,眉头皱起。   田璐这一“壮举”,惹得邻桌纷纷侧目。隔壁坐的是何嘉奕的朋友,刚才田璐进来得晚,又是坐在角落,他们之前没有注意到她。这会,有几个人认出了田璐,看向她,眼神微妙,笑容暧昧。   说是认出田璐,也不过因为那张脸。如果告诉他们刚刚那是田璐的孪生妹妹,估计也没人能分辨出真假。   好在高添添跟同桌的客套几句,就帮忙搀着何嘉奕到下一桌。   同桌的都是高添添的朋友,田璐一起来敬的却是何嘉奕。在座的难免嗅到了异样,但碍于面子,没人戳破,只是看向田璐的目光,难免掺杂了探究和好奇,波及到了坐她旁边的陈景皓。   田璐坐下,陈景皓侧过头。   “我说,你人也看了,酒也敬了——田遥在哪里?”   他嗓音沉哑,隔着喧闹声,却也一字不落传到田璐耳朵里。   田璐扶着额头,盯着陈景皓,歇了一会,才说:“陈景皓,你就那么在乎我那妹妹啊。”   也许是喝了酒的关系,田璐的声音更加飘忽。   被她当猴耍,陈景皓已经忍耐到了边缘,他低声喝道:“你他妈的哪那么多废话!田遥在哪!”   “哦——”田璐往后一缩,露出害怕的样子,“那么凶啊——”   陈景皓搁在腿上的手,紧握成拳,指关节泛白。   田璐又坐正,“如果——听好,我是说如果——如果田遥出事了,你会怎样啊?”   陈景皓一梗,眼睛眯了眯,他凑近一点,一字一顿,说:“如果田遥因为你出事,老子就弄死你。”   田璐说:“是么……”   陈景皓一瞬不瞬看着他。   田璐低下头,静了一会,忽然低不可闻叹了一声,“要是何嘉奕能像你一样就好了。”   陈景皓没听清,“你说什么。”   田璐侧头,看着他,说:“盛辉国际,1507,房门密码——跟你家的一样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愣了片刻,迅速掏出手机。   田璐扶着椅背,站起来。   “你要去哪里?”电话还没通,陈景皓叫住她。   田璐居高临下看着他,“我已经告诉你了,还不给我走啊。”   陈景皓心觉得不妥,跟着站起来。   田璐摆摆手,“……我就去一下洗手间,不会跑的。”   锦绣厅里面设有独立的卫生间,田璐却往大厅外拐。   陈景皓扯扯她胳膊,田璐脚步虚浮,被他扯得差点站不住。   “……你要去哪,洗手间在那边。”陈景皓往一个角落指了指。   田璐说:“人多。”   电话接通,陈景皓没再细究,点下接听键,一边留意着跟上她。   “哥,哎——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。”方晓君听起来情绪异常激动,“我刚去保安那看了监控录像,田遥——”   “晓君,不用查了。”陈景皓打断,“你马上去1507那看一下,带上个人,密码是——”   陈景皓告诉她密码。   方晓君那边似乎还有疑问,但没多问,只说马上去,便匆匆收了线。   出了锦绣厅大门,拐了两个弯,田璐进了女洗手间。   陈景皓在门口止步。他站在走廊灯的阴影里,神色格外黯然。   手机还握在手里,陈景皓不时看向洗手间门口,不断有人进出,唯独不见田璐的身影。   手机嗡嗡震动,也许是太过紧张,陈景皓的整条胳膊跟着轻微颤抖。   他接起电话,“喂。”   “陈景皓。”   方晓君的来电,那边传来却是田遥的声音,低缓中透着疲惫。   陈景皓激动得提高声调,“田遥么?真是你么?你没事吧?”   田遥嗯了一声,“你在哪里,田璐还跟你在一起么?”   “我还在酒店,你在家的等我,我马上就回去。”陈景皓说着,便要往外走。   不知怎地,田遥忽然大喊——“我问你田璐还跟你在一起么!”   “……在。”陈景皓停住,看向洗手间门口,他才刚走出几步,眼角余光里应该还没看见田璐出来,“她跟我在一起,怎么了?”   “帮我看住她,陈景皓,你帮我看住她……”   田遥好似不放心,又重复了一遍。她的话像绳索,一圈又一圈,勒住他。   陈景皓往洗手间门口看了一眼,“……好。”   末了,田遥说:“我马上过去。”   洗手间又陆续出来好几个人,抱着小孩的少妇、保洁员、戴口罩的长发女郎,依然见不着田璐。   陈景皓看了下手机,从方晓君的两条通话记录间隔来算,田璐已经进去了二十来分钟,时间……比洗个澡还要久。   转弯处拐进一个中年女人,她穿了一件暗红色长款风衣,妆容精致,瞧上去说不出的贵气。   女人一直看着他,缓缓走近。   陈景皓觉得女人有点面熟,但他来不及细究,待女人经过他眼前,陈景皓迎上去。   “阿姨——”   女人眨了眨眼,又定定看着他,似乎有些吃惊。   陈景皓说:“……能不能麻烦您帮我进去看一下,我女朋友进去很久了也没出来,我怕她在里面出了什么事。”   女人回过神似的,点点头,说:“可以。”   “谢谢您。”   女人进去,没半分钟就出来了。她往里面指指,说:“里面没人啊。”   “什么?!”   女人上下打量了陈景皓一眼,“里面没人。”   陈景皓转过头,看向转角处。   “操——!”他忽然骂了一声,大步向前走去。   中年女人手插.进大衣衣兜,气定神闲地跟了上去。   陈景皓冲到锦绣厅门口,隔了一个偌大的前厅,对面便是电梯厅。   刚才那个戴口罩的长发女郎,就站在电梯门前。   “田璐!”   陈景皓大喊了一声。   前台几个空闲的服务员看向他,前厅路过的几个客人也好奇地瞄了他一眼。   而那个戴口罩的长发女郎,几乎是反射性地就回过头。   马上,她又低下头,走进了电梯里。   陈景皓跑过去。   电梯内灯光照在地上的光影渐渐变窄,直到化为一根细长的白线——陈景皓把手机伸进夹缝中,电梯门又缓缓向两边弹开。   陈景皓闪身而入,扶着电梯内壁,喘着大气看着另外那个人。   女郎留着长卷发,穿着一件卡其色长款风衣。她揭开口罩,脸上的沉郁展露无遗——就跟他当初在老徐的客栈里看见的她一样。   田璐抱着胳膊,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,嘀咕道:“……真是低估了你。”   “你跑什么!”陈景皓看了她好一会,缓了口气,才说:“你这身行头——哪里来的?”   田遥没有带包的习惯,田璐这点也没落下,两手空空出现在陈景皓眼前。   “看来你果真是有备而来啊。”陈景皓冷冷地说。   田璐看着火红的地毯,缄默不语。   电梯在15楼停下,田璐低着头走出去,陈景皓跟在后面,她什么也没说。   走廊铺了深蓝色的地毯,走在上面悄无声息。   田璐在1507号房间前停下,刷了房卡,嘀的一声响,她忽然转过头来,看着一米外停住的陈景皓。   “哎——”田璐叫了他一声。   陈景皓皱眉,抬了抬下巴,“什么。”   “你真的很喜欢我妹妹啊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废话。”   “那我妹妹就拜托你了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田璐进屋,合上了门。   房门的对面正好是楼梯间的门,陈景皓走过去,一脚卡住门,边抽边从缝隙里看着1507的门。   一根烟抽完,陈景皓把今晚的每一幕过了一遍,总觉得有些不对劲。   他把烟头掐灭,扔进垃圾桶里。   陈景皓回到1507的门前,他伸手按了一下门铃。   他能隐隐听到门内的铃声。   铃声停止,再无声息。   他又按了两下,比刚才那一下显得急躁了一些。   里面依旧没动静。   陈景皓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。   一个保洁员推着堆满白色床单的车过来,奇怪地看了陈景皓一眼。   陈景皓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上前面不改色地说:“我是1507的,麻烦你打扫一下房间,一会我要出去。”   保洁员是个长得老实、身形瘦弱的中年男人,见他举止怪异,必然不信。   男人说:“请出示你的房卡。”   陈景皓上前两步,拳头依然攥紧,喝道:“我叫你开门!”   男人也是胆小,见陈景皓凶神恶煞的,怕他动武,哆哆嗦嗦地说:“你、你得把你的、房卡拿出来。”   陈景皓揪起他的衣领,“开门!”   男人双手颤抖,陈景皓便自己从他口袋中摸出了一张卡片,松开他,嘀的一声刷开了门。   男人被陈景皓甩开,险些跌倒,他扶着推车,掏出了对讲机。   陈景皓没空理会他。   屋里很静,也很暗。遮光窗帘紧闭,屋里没有开灯。   门边是一个开放式迷你厨房,接着是磨砂玻璃门隔开的浴室。   里面传来细细的流水声。   “田璐?”   陈景皓试探性地叫了一声,无人应答,流水声不止。   陈景皓打开灯,慢慢推开门。   浴室里是两种碰撞性的颜色,干净冰冷的白和浑浊灼热的红。   那个人穿了一件样式简洁的白色婚纱,坐在干燥的地上,倚着墙壁。她头上蒙着白色的纱巾,那一抹红唇依然鲜明。   她半条胳膊泡在浴缸里,水龙头还流着水,浴缸里的水从排水口溢出,水面上腾着浅浅白雾。   “田遥……”   像何嘉奕一样,他们并不是认出了那个人,而是看着那样熟悉的面孔,潜意识里蹦出来的,总是最熟悉那个人的名字。   陈景皓跑过去,把田璐的手臂从水里捞起。他扯开那个头纱,探了探她的鼻息,已经若有若无。   “你醒醒……”陈景皓摇摇她的肩膀,没发觉声音已经颤抖。   华灯冉冉,夜色漫漫。   酒店的侧门那辆闪灯鸣笛的救护车,和前门那辆白色的婚车,分别开向两个不同的方向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67章   田璐死了。   陈景皓想得没错,她果然“有备而来”。抱她上救护车的时候,他发现她连鞋子也没落下。鞋子上那一颗一颗的水钻,在灯光下折射出迷幻的光泽。她身上挂着一个白色的小包,里面装着田遥的身份证和手机。   可惜太迟了——   田璐在割断自己的大动脉前,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。她体质不好,又全无求生意识。   田遥几乎是同一时间从另一个方向赶到医院。   田璐还在急救室,田遥看见陈景皓,上去便是失控的一耳光。   “我叫你看住她,你为什么没有?!”   她的声音和巴掌,像滚石一样,狠狠砸在陈景皓身上。   陈景皓没有闪躲,生生地受下了。   田遥打完,便按着脸,挨着墙根蹲下。衣袖滑下,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,绳索捆绑留下的淤青还未褪尽,像纹身一样附着在那里。   陈景皓跟她说对不起,她似乎没听到。他也蹲下,想抱住她,田遥没有躲开。她没有哭,只是全身发抖,像遇冷时候的寒战。   方晓君站在边上,看在团在墙角的两个人,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刺猬。   她的手指想收紧,却找不到力量,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。   一名护士从急救室出来,问他们:“谁是田遥的家属?”   田遥肩膀一僵,扶着墙壁从站起来,那张脸在走廊白色的光线下愈发苍白。   “她是田璐,我才是田遥。”   “……”护士口罩上方的眼睛睁大,震惊显而易见。   她们从田璐身上翻出田遥的身份证,照片一致,自然而然把她当成了田遥。   护士语调沉重,宣布了田璐的死亡。   手术门被拉开,他们被允许入内。   田遥颤颤巍巍,一路扶着近手边的物件,挪到了手术台。   陈景皓站在门外,没有进去。   田璐比起进来的时候,狼狈了不少。   她的婚纱已然被褪下,短发好似风吹过一样凌乱不堪。   田遥慢慢掀开盖在她脸上的白布,她的妆容也已然被洗去,露出惨白的嘴唇。   这一定不是她想要的,田遥想。   她一定不想看到自己这个样子。   她用田遥的身份证在酒店开了房,退房时间是明天中午十二点。   如果陈景皓没有发现她,那将是查房的酒店人员——他们会在浴室里发现她的尸体,会根据她身上的证件和住宿登记信息将她初步确定为“田遥”。   而那时候,何嘉奕和高添添已经在前往法国度蜜月的飞机上了。   她把遗书和自己所有的证件,都留在盛辉国际1507的房子里,留给了田遥。   田璐觉得,带走她的,是她早年欠下的人命债,这是迟来的报应;而她能留给田遥的,是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——这本就是属于田遥的东西。   “你说的,欠我的都会还清给我,就是这样子还的么。”   田遥低头看着那张脸,跟睡着的时候别无二致,只不过她再也不会醒来了。   “就为了那样一个男人,你值得么。”   田璐当然不能再回答她。   “你不是看不惯我现在这个样子么,那你起来啊。你起来,我会活得好好的给你看,我会活得比以前还好,你倒是起来啊……”   田遥像是跟一个闷葫芦吵架,她边说边推搡着田璐的肩膀,可是她只会一点一点往旁边偏,却不会自己挪回来。   她去握田璐的手,那只跟她的一样干瘦的小手,已经凉得跟她中指上的戒指一样。   田遥与她十指交握,她将她的手指,一根一根地压向自己的手背。   很久以前,她们也曾近如此亲密。   “你起来啊……”田遥拉了拉她,“你起来啊……姐姐……”   死亡像一堵无法跨越的石墙,分隔开了爱和恨。它将逝者的过错一并收走,留下的只有那些善意的回忆,供生者凭吊、怀恋,叫人再也恨不起。   夜凉如水,比长夜更荒寂的是人心。   田璐已然晾干的手臂上,又多了两滴水。   田父和田母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。   田遥坐在走廊蓝色的铁椅上,抬头看了他们一眼,像不认识似的,又低下头。陈景皓宽大的外套披在她身上,她的背影看起来像披着蓑衣独钓寒江雪的老翁。   田母一见到田璐的遗体,便哭晕了过去。田父比田母稍微冷静一些,可也禁不住老泪纵横。   温礼也来了,他从方晓君那里了解了大概,这下在安慰他们,可以无济于事。   陈景皓回想上一次见到田国成的光景,这个中年男人的衰老,是从内而外、发自内心的衰老。   田璐的葬礼三天后在宁川市一个殡仪馆举行。温礼凭着当年的同学关系,联系上了田璐的生前好友,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个人。   本该在法国度蜜月的何嘉奕,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,也来了。   这个婚礼上神采奕奕的男人,此刻的颓唐,不像是装出来的。说一夜之间老了几岁,一点也不夸张。   何嘉奕想进去,但田遥把他拦下了。   “她活着的时候,你都没有去看她。现在她走了,你也不必来了。”   田遥站在殡仪馆门口,看着这个满脸懊恼的男人。   殡仪馆建在县道边上,周围苍翠的松树,将粉红色的墙体映衬的愈发寂寥。   风拂过,松针沙沙作响。   田遥将凌乱的刘海捋至耳后,声音凉如夜色,“你知道么,今年春节的时候,她一直在澜阳等你。从年前,一直等到年后,可是你一直没有出现。”   “宁川到澜阳有多远,六七个小时的车程而已吧。”田遥在阳光下眯起眼睛,“你从法国回来要多久呢。她在的时候,你不肯多花一分钟,她死了,你再赔上一辈子也没用。”   田遥说完,不等何嘉奕接话,转身进了殡仪馆。   这一刻,她真切体会到了杨凯家人当年对她的恨意。   杨凯家人当年不肯将杨凯的墓地告诉她,而她现在也一样,她也不想告诉何嘉奕。   按照田璐的遗愿,她想葬在澜阳,那里是何嘉奕跟她求过婚的地方。   田母虽然颇有异议,但田国成最终还是同意,让田遥把田璐的骨灰带到澜阳。   田璐的死亡证明上,最终还是写上了她自己的名字。她的那些证件,身份证、户口本、毕业证、学位证等等,一切能证明她身份和财产的法律资料,被她收在盛辉国际1507那间房子的保险箱里。   田遥一件也没有带走,统统留给田国成处理。   田遥最终决定还是搭大巴回澜阳。   陈景皓提出开车送她回去,田遥拒绝了;陈景皓说陪她一起坐车,田遥也不肯。   “我想一个人过去。”田遥脸上纵然憔悴,声音和眼神却分外笃定。   田遥拉了拉他的手,“我很快就回来。”   田遥坐在陈景皓的床边,身旁放着一只有些干瘪的背包,里面装好了她带回来的衣物。   陈景皓随手将背包拎开,坐到旁边拥住她。他背部微弓,下巴抵在她的肩上。   “田遥,等你回来,我们……”   田遥:“嗯?”   陈景皓深深吸了一口气,说:“田遥,我想娶你……”   话毕,他能感觉到他抱着的身体,僵住了。   田遥缓缓转过头,歪着看向他,脸上表情却没什么变化,“当真?”   她模棱两可的反应,让他霎时懵了。陈景皓不经意眉心一皱,抿了抿嘴,说:“……当真。”   “有多想?”田遥说。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田遥忽然轻声笑了——这几天里的第一个笑容,一点也不勉强,却也不热烈,只是维持一贯的淡然神调。   “你知道么——”田遥说,“我跟她不一样的。”   陈景皓知道她说的是谁,下意识点了点头。   “陈景皓,你跟我求婚了。”   陈景皓又点点头。   “如果你再跟别的女人好,我就——”   田遥伸出手,虚空做了一个拧断脖子的动作。   “……了解。”   田遥依旧坐晚上的车里开。她背着背包,怀里抱着一只深蓝粗布包起来的木匣子,她没有要陈景皓送,自己打车去了车站,陈景皓先回了酒吧。   闲时的大巴接不满客,在城里转了几个地方,把路边客捡得差不多了才出城。   隔着茶色的玻璃,窗外夜色更浓,旁边的应急车道上,驶过两辆鸣笛的消防车,依稀往酒吧的方向前进。   田遥想着,回来的时候,一定要到西山还愿。   田遥到达澜阳县城正好天亮,她顾不上回住处放东西,打了车直奔县郊的墓园。   田遥挑了田璐研究生毕业时的照片,刚出社会的女生,青涩犹存,又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劲,让她看起来分外俏丽灵动。   她点了一支烟,没有抽,等燃完就走。   出了墓园,田遥招了一辆出租车。坐到后座,下.身湿黏黏的感觉更加真切。   司机侧头,问她去哪里。   “医院。”田遥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还有最后一刀,就完结了。   ☆、第68章   田遥被诊断为先兆流产。   对于有孩子这件事,她多少有些心理准备。   只是像土里埋了一颗种子,种子没发芽前,感觉并不真实。现在医生突然告诉她这颗种子可能快要烂了,发不了芽了——   田遥内心惶惶然。   有心理准备不等于有准备,成年之后她接触过的唯一孕妇便是画室的前助理,可那会儿田遥也不会特意问她有关怀孕的事。对于怀孕,田遥现在仅有的认知,全来自女人原始的母性——她要保住这个孩子。   田遥听从医生的建议,办理了住院手续。预交费用需要五千,田遥一下子便把在宁川那张卡刷光了。   她被安排到一间三人间。   同一个病房的都是来保胎的孕妇,无一不是老公或家人鞍前马后的伺候,除了上厕所洗澡,基本不用下床。   田遥一个人拎着包走进去,还未凸显的身板显得愈发单薄。   墙上的电视机播着午间新闻,孕妇们都在吃饭。家属提来的不锈钢保温桶,一层又一层,摊开在桌上,腾着热气。   田遥闻到清淡的菜香味,里头还混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。   孕妇们抽空从饭菜里抬头,看了她一眼,眼神从平淡到好奇,接着又回到饭菜上。   病床间隔着蓝色帘子,田遥的床位刚好靠最里面,她把背包放到床边桌,坐到了床上。   腰间酸痛依旧,她伸手揉了揉,并未缓解多少。   护士抱着文件夹,来给她登记信息。护士把填好的卡片插.到床尾的标签框,随口问田遥:“你的家属还没有来么?”   田遥一愣,低声说:“……没来。”   护士仔细看了她一眼,“吃饭了么,吃了再给你打针吧。”   田遥摇摇头,“没有。”她抬眼,“有食堂么?”   “有。”护士笑了笑,“不过有点远,在隔壁门诊楼后面那栋的一楼。现在要吃的话只能到食堂打了,以后可以提前订餐,早餐的时候订中午的、中午订晚上的、晚上订第二天早餐,会有人专门送来。”   田遥哦了一声,“谢谢。”   护士摆摆手,“不用。”   田遥歇了一会,才扶着腰,慢吞吞往食堂走去。   这里是澜阳县第一人民医院的新院区,建在县郊,背后靠山,楼栋崭新,环境幽静,让人少了不少压抑。   早饭没吃,田遥早饿了。   可一进门闻到菜里的油味,田遥就开始犯恶心。   食堂人不多,估计大部分人都选择了订餐。田遥走到窗口看了一眼,菜色都是清淡系列,更加提不起胃口。   她就想吃酸的,比如沾了醋的饺子,或者,加了醋的面条。   田遥走到另外的窗口,点了一碗面条。交钱的时候,顺便把今晚的饭也订了。   面条烫口,田遥吃得很慢。等她吃完,食堂人走得也差不多了。她干脆在食堂打了电话。   电话打给了画室的老师,彭妍。彭妍比田遥大几岁,未婚,一个人来到澜阳开了现在这间画室,远离了家长逼婚的压力,倒乐得自在。   现在来说,她是田遥在澜阳的唯一依靠——起码在经济上是——田遥这几个月的工资,都还在她手上。   彭妍还在一个村里写生。田遥回来前跟她打了招呼,这回接到田遥的电话,彭妍甚是兴奋。   “哎,小遥子,你回来了啊。”   “嗯。”田遥低低应了一声。   彭妍并不知田璐的事,听出田遥情绪不高,便说:“怎么了?”   先前的面汤溅了几滴到乳白色的桌面上,田遥顺手用擦过嘴的纸巾抹掉。   她说:“你方便来一下医院么,新院区这边。”   悠回病房的路上,田遥摸到了口袋里的烟盒。路过一个垃圾桶,她顺手将烟盒投进去。   彭妍风风火火赶到医院已是下午三点多。   她在医院门口买了一袋苹果,走到医院门口,瞥见大门另一边的超市,又进去提了一箱牛奶。   她还特意请教了那个中年的老板娘,“孕妇喝哪个比较好?”   那两个孕妇都在打盹,彭妍轻着脚步走进去,田遥睡得很浅,马上就醒来了。   彭妍看见她要坐起,忙抬了抬下巴,压低声说:“哎哎哎,你躺着,你躺着就好。”   田遥躺得久了,也真不想动。她便翻了个身,侧躺着看着彭妍。   “……你还带那么多东西来啊。”田遥看见她把牛奶放地上,一袋苹果搁到床边桌上。   “你别跟我客气。”   她们都尽量压低声音交谈。   低哑的嗓音,带着沙沙的质感,像是密谋一样。   彭妍搬了椅子坐床边,她隔着被子摸了摸田遥腹部的位置。   “我才回家过了个年,一回来你竟然连宝宝都有了。”   田遥轻扯嘴角,笑得有些无奈。   彭妍眨眨眼,“宝宝的爸爸呢?”   田遥愣了一下,垂下眼,将被子扯到了下巴,垫着。   “……还不一定有宝宝呢。”   彭妍听着,脖子一梗,手指在膝盖上点了几下,“要待多久,在这里……”   田遥抬眼,“个把星期吧。”   彭妍点点头,“行。”她又往周围看看,“还有人要来么?”   “……没了。”   彭妍抿了抿嘴,小手一挥,“没事,我来。”她看出田遥要拒绝,忙伸出手掌,挡在田遥眼前,“你别跟我废话,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,你一个人怎么行。就算你说行,我也不放心。”   田遥吃了她一呛,声音也低下去,“也没什么不行的。”   彭妍嗤笑,“别逞能。再怎么说,除了林卉那小丫头,澜阳里也没人能比我跟你更亲了吧。”   提起林卉,田遥晃了会神,低低地笑了。   她们又聊了一会,蓝色里帘子那边传来动静,估计孕妇睡醒了。   家属说:“不睡了啊。”   孕妇:“上个厕所,憋得我……”   田遥和彭妍也便放正常了声音说话。   彭妍膝盖上的手指头点得越来越频繁、急躁。田遥知道,她的烟瘾又犯了。   彭妍啊了一声,忍无可忍地说:“我出去抽根烟。”   田遥了然一笑。   彭妍站起来,想起什么,冲她挑眉,“你现在不能抽了吧。”   “……不敢。”   彭妍嘿嘿一笑,“伟大的母爱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彭妍朝她抬抬手,“对了,你卡号给我吧,我把钱都打你卡上。”   “等等。”   话毕,田遥要起身,彭妍忙过来扶着,“你慢点。”   田遥坐在床头,被子盖住下.身。她在背包里摸了好一会,掏出一个铁盒子,上头印着“澜阳特产”,已经有些掉漆。   彭妍看着,眼睛都直了。   田遥掰开盒盖,最上面是一张暗红色的信用卡,她的手指一顿,挖出下面的一张,递给彭妍。   “……好。”   彭妍把卡号输入手机。   彭妍出去后,田遥把桌上手机的充电线拔下。   她摁下电源键,屏幕亮起。   手机像素不高,可以清楚地看到屏幕上的细点。手机桌面是一个男人站在厨台前的背影,黑衣服、灰裤子,不扎围裙。   田遥点开通讯录,陈景皓的名字排在通讯录的第一位。   她拨出了一条电话。   不知谁摁开了电视,里面传出重播电视剧的对白。电视机上方的紫外线消毒器“嘚”的一声亮起,开始工作。   田遥低头看着盖在腿上的被子,上面堆出繁复的褶皱,她伸手抚了抚。   她的耳边只有嘟嘟的等待声。   一声。   两声。   ……   那边传来女人的声音。   “对不起,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,请稍后再拨。”   田遥放下手机。她伸直腿,又在被子上抚了抚,被面还是皱巴巴的,怎么也抚不平。   晚饭送来的时候,彭妍也回来了。   田遥架起床上的桌子,上面摆着塑料饭盒,里面一份白切鸡和青菜,外加一盒饭,一碗番茄蛋汤。看上去倒不倒胃。   旁边两床的孕妇依然是家属带饭。   彭妍进来,愣了一会,说:“你等着。”   田遥抬头,不明所以,“……干嘛。”   彭妍没再说什么,扭头又出去。   四十多分钟后,彭妍又出现田遥的床尾,手里多了一只保温桶。   田遥显然没什么胃口,饭菜还剩大半,但她还在嚼着。   “……干嘛。”田遥看了一眼那只保温桶,筷子上还夹着一根挂着肉的鸡骨头。   “喝!”   彭妍把保温桶往桌上一顿,田遥筷子上的鸡骨头掉到了饭盒里。彭妍把保温桶拧开,骨汤香味溢了出来。   “……哪来的。”田遥也不扭捏,把保温桶挪到眼前,瞄了一眼。   玉米段在骨汤里泛着莹润的光泽。   彭妍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,“这你不用管。”   田遥也真的就没再管,谢过她,抓过勺子捞玉米吃。   彭妍笑得很满意。   彭妍每天傍晚都来看田遥,给她带饭带汤,还给她带了画夹和画笔,让她解闷。   田遥的出血有所缓解,但还没完全止住。   彭妍提起,林卉的妈妈问起怎么很久没见到田老师了。   田遥瞬时有点紧张,“你怎么回的?”   彭妍摊手,“我说大好的春天,你下乡踏青写生去了呀。”   屋外枯枝上早已吐出绿芽。   只不过田遥住在最里面,看不到窗。她只有傍晚晾衣服的时候,才会到走廊上去,而那些绿芽,也染上了黄昏那种悲剧般的色彩。   她好像,也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认识他。   田遥抬眼,冲彭妍淡淡一笑,“谢谢。”   有天下午来,彭妍脸色不太对劲。田遥问她怎么了,彭妍只是勉强笑笑,“还能怎么,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呗。”   说罢,她提起水壶,“我出去给你打点热水。”   楼道两头是电梯间出入口,放置了微波炉和开水器。   彭妍把热水壶放到水龙头下面,腾着热气的开水咕噜咕噜流进水壶里。   刚才,就是在这里,她出电梯的时候,听到田遥同病房那两个家属的对话。   “住里边床那个,也是来保胎的吧。”   “应该都是吧。”   “怎么一周多了,也没见她男人来过,都是同一个女的来。哎,你说,该不会是小三吧?男的被家里大的管住,不敢来。”   “谁知道。看着年纪倒是不大……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69章   热水满出来,溅到彭妍的手背上,她回过神来。   彭妍提着水壶往回走,路过门口那两床时,刚才碎嘴的那两个中年妇女匆匆别开眼。   彭妍把水壶放到桌子边,直起腰,看到桌上那只手机的屏幕,已经裂得像蜘蛛网一样。   彭妍讶然,指了指手机,“……怎么烂成这样了?”   田遥低着头,手里翻着托彭妍买的怀孕书籍,声调平平直直,“摔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彭妍那根手指僵了僵,曲了起来。她坐到椅子上,看看电视,又看看田遥,终于憋不住。   “小遥子。”   田遥翻了一页书,头也不抬,“嗯?”   “……宝宝的爸爸,也不来看看你们么。”   田遥的手停住,她缓缓抬起头,看着彭妍,眼神迷茫,像只看到她和彭妍之间的某一点。   “我——”田遥的双肩垮下来,“我联系不上他。”   “啊——”彭妍一下子理解不了。   “我联系不上他。”田遥重复,“我给他打过电话,但他不是关机、就是不接。”   已经整整十天了。   彭妍咬了咬唇,“那……有没有联系过他身边的人呢,走得比较近的。”她叹了一口气,“再怎么说,他也有份参与啊。”   田遥好似要宽慰她不用担心,挤出了一个苦笑。   “有。”田遥说,“有联系过的。”   田遥有联系过温礼。   但温礼表示不甚清楚陈景皓的现况,连方晓君也知之甚少,他们只晓得陈景皓一直在外地,与他们的联系并不频繁。   田遥挂掉电话,感觉她和陈景皓之间的纽带,也断了。   彭妍想问她之后的打算。既然田遥并无主动提及的意思,她要是再问,就显得是她在逼她决定。   刚才她的问题已经让田遥神色黯然,彭妍不忍心看到她的挣扎。   “走一步算一步吧。”   田遥最后说,那抹淡淡的笑,是在自嘲。   有几个晚上田遥做了噩梦,梦境荒诞、混乱又可怖。   她只记得有一晚梦到了一段带血疙瘩的东西,像木墩,又没有木墩粗,像一个弓着背的小孩,又没有小孩那么宽。   惊醒后田遥后背沁出一层薄薄的凉汗,胸口闷得犯恶心。   幸好,在医院呆了足足两个星期,终于听到了胎心,田遥被通知可以出院。   孩子是保住了,但往后还需多加休养。   走出住院大楼,田遥比出狱的时候还欣喜。   一切都因为有所期盼。   期盼着新生,期盼着重逢。   彭妍帮田遥办妥手续,十一点多,她拉着田遥的行李箱一起离开医院。   住了半个月,田遥添置了不少东西,原本的背包装不下,只能出动行李箱。   田遥和彭妍走到门诊楼门前,便遇见了熟人——林美池抱着林卉,从门诊楼里出来。   田遥和彭妍交换了一个眼神,和林美池打了招呼。   林卉蔫蔫地伏在林美池身上,听到声音,懒懒地转过头,叫了一声“老师”。   彭妍摸了摸林卉的脸颊,“咋了这是。”   林美池说:“发烧了,刚吊完药水。”   田遥:“徐大哥呢?怎么没有一起来啊。”   “老徐啊——” 林美池托着林卉的小屁股,把她往上掂了掂,“回宁川看陈景皓去了。”   田遥:“嗯?”   林美池表情有片刻复杂,她抽空看了一眼那只行李箱,岔开话题,“还拉着行李箱,去哪儿啊你们这是——”   闻言,田遥和彭妍都看向行李箱。   彭妍反应快,马上哦了一声,“这个啊——”她拍拍拉杆,“小遥子刚从乡下回来,我们路过顺道看一个住院的朋友。”   “这样啊……”林美池上下打量她们一眼,微微仰起头,像是在思考。   林美池记得,医院的探视时间一般从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,中午来的,一般都是送饭的家属。   田遥点点头,“嗯……”   林美池提议一起打车走。   搬行李箱的时候,彭妍抢着来。   “我来我来——”彭妍撸起一段袖子,抓住行李箱的提手。   行李箱里大多是书,怀孕、胎教、育儿、绘画,还有没喝完的牛奶,装了满满一箱子,竟然比田遥离开宁川时候还要多,箱子沉得很。彭妍嘴里闷哼一声,把箱子塞进车后箱。   田遥刚才弯腰要提箱子,被彭妍一抢,她退开一步,直起腰时,不由自主地扶了扶后腰。   田遥和林美池母女坐后座,林卉依旧像一条煮软的年糕,粘在林美池身上。   医院前面的路打了不少补丁,车子开过,人总免不了跟着抖一下,像筛子里筛米一样。   每到这个时候,田遥总一手紧抓把手,一手扶着后腰。   这个小动作,林美池再熟悉不过了。   等车子走平缓了,林美池朝田遥抬了抬下巴,“你没事吧,看你好像不太舒服……”   “啊——”田遥转过头,刚才被晃了那么两下,她的确有些反胃。   “没什么。”田遥把刚才的谎给圆了,“回来时候车坐太久了,有点晕车。”   “回去多休息。”林美池意味深长笑笑,撇开头,看向窗外。   出租车先到田遥的住处,彭妍和她先下了车。   田遥卸下千金重担似的,呼出长长的一口气。   彭妍一手拉着行李箱,一手拍拍她的肩头,“紧张啥?”   “也没有……”   田遥回宁川大半个月,又在医院住了半个月,特产店的老板见到她,打了声招呼。田遥点头为礼,和彭妍从旁边的铁门上楼。   田遥住在五楼,彭妍一个人搬着行李箱,吭哧吭哧地爬楼,田遥说了几次要帮手,都被她白眼过去。   终于到了五楼,彭妍放下箱子,掐着腰喘大气。   “我说——”彭妍缓了口气,“你要不要考虑换个房子?爬五楼太——太辛苦了,以后你捧着个大肚子,会更加吃力哦。”   田遥想了想,发现这的确是个问题,可房子也不是衣服,说换就能换。   “一楼的话,下雨天更潮湿吧。”田遥说,“夏天来了蚊虫也多。”   彭妍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。   “再看看吧。”田遥倒是住习惯了这里。   “……也对。”彭妍想着,说不定过不久宝宝的亲爹来了,就把田遥给接回去了。可她也只是想想,没敢再说出来。   田遥住院的时候,彭妍就帮她辞了林美池那儿的兼职。除了开班教学,彭妍还接了很多插画的活,田遥从她那里要了不少。   彭妍劝她,“悠着点,你不累,宝宝可累了。”   田遥低头看了看腹部,九周的肚子比起以前,最多算是有了小腹。   田遥笑了笑,“还那么小一丁点,懂什么。”   “很快的,一点一点,跟吹气球一样——”彭妍在肚子前圈出一个大西瓜大小的球形,“然后就蹦出来了。”   “还蹦出来——”田遥目光回到画纸上,“你当是孙悟空啊。”   手机屏幕裂开后,田遥有好几次充电的时候,被小小地电到。她忍了好几次,终于下定决心——去换了个屏幕。   看着完好如初的屏幕,桌面那个男人的背影,到了她的眼里,却还是支离破碎的画像。   时间匆匆,淡然如水。   田遥的手机,终于在她生日那天凌晨响起。   但也只是响了那么一声。   以前,她的手机总是调成振动,因为知道不会有谁打电话或者发信息给她。   最近她调成了启动声音的模式,而且音量几乎开导最大,只是为了即使不看手机,也不至于错过一条信息的提示,就像现在——   那短短的一声,在凌晨没过几分的时间里、在空寂黑暗的房间里,轻轻脆脆的,格外明显。   是一条短信。   田遥已经躺下,进入了浅眠,却瞬间醒了。   床边桌上亮起一块方形。   田遥探手摸过手机——   【生日快乐。】   来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。   拇指抹了抹屏幕,像抹去灰尘一样。   田遥退出短信界面,又重新进入,反反复复,直到那四个字带上重影。   田遥坐起来,倚着床头,拨下那个电话。   又是两声嘟嘟的忙音——   “对不起,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忙,请稍后再拨。”   电话被挂断了。   田遥咬咬唇,又拨回去。   这次,陈景皓挂得更快。   田遥把手机从耳边拿开,她感到浑身的冰冷。   房间又恢复夜里的安静,田遥听到怦怦加速的心跳。   很快,手机又进了一条短信。   【太晚了,我明天再打给你。】   田遥指尖颤抖,简简单单两个字硬是打了好几遍才打正确。   【几点?】   陈景皓回复:六点。   为了这条电话,田遥果不其然失眠了大半夜。她已经很久没有试过等待一件东西到失眠,上一次还是高考放榜的时候。   陈景皓的电话很准时,田遥握着手机睡得迷迷糊糊。   “喂……”田遥一时没进入状态。   “……田遥。”   久违的男声,田遥瞬时睡意全无。她撑着床板坐起来,把被子拉到胸前。   田遥说:“你怎么都不接我电话呢。”   她声音淡淡的,也许是等待得太久,最初的埋怨都干涸了。   “……”   窗帘垂下,屋里很暗。正因为暗,周围似乎又凉了几分。   田遥等了很久,还是只能等到他那声单薄无力的“对不起”。   田遥摸了摸冰冷的被面,“陈景皓,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……”   她听到他的叹息,接着是低沉的声音,“我没事。”   像怕她听不清似的,陈景皓又重复了一遍,更郑重其事,“田遥,我没事。”   可在田遥听来,陈景皓是在狡辩。像说了一个谎,一遍又一遍重复只是为了让自己记得谎话应该要这么说。   “你撒谎呢。”   “……没。”   田遥猛地抓紧被面,声音尖锐,“那你怎么也不来看我呢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又是冗长的沉默,伴着浓浓的无奈,透过电话,压迫到田遥肩上。   “我现在……走不开。”陈景皓说,“过段时间,我就去看你。你能等等我么?”   “多久?”   “……三个月?”   田遥说:“你孵蛋呢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“真要那么久么。”   陈景皓含含糊糊应了一声。   田遥隔着被子摸了摸肚子,再过三个月,这里都有半个西瓜那么大了。   那边传来深深的吸气声,陈景皓缓缓地说:“田遥,你要是不愿意等,你……你要是遇上喜欢的人了……可以不用考虑我……”   田遥一愣,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,冰冰凉凉的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70章   田遥揪着被面,费了些力气,才将话语中咬牙切齿的力量卸去。   “陈景皓,你说什么呢。”   那端没有回应,连叹息声也没有。   “你跟我求过婚的。”田遥又说,语气轻飘飘,像不经意的提醒,“你别忘了。”   “……我没忘。”   “你是要食言么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田遥的话像投进了深渊,听不到回声。她料定陈景皓答不上,也不再等他回应,自顾自地说:“你要是不想我知道,那我就不问了。”   屋里很安静,只有她的声音,一字一句,分外清晰、深刻。   “我只问你,你还想和我在一起么。”   这回,陈景皓倒是没有踟蹰,“嗯。”   田遥舒了一口气,“那好,我等你来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怎么了。”   “没。”陈景皓说,声音比之前更加沉郁,“……委屈你了。”   田遥轻轻嗤了一声,肩膀彻底松了下来。   “不委屈。”田遥想了想,又说:“一点也不委屈。你知道么,刚来澜阳的时候,我总是想着,要是能在这里碰见你就好了。所以我就一直在等,但我们没有约定,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,不知道在哪里才能碰见你。等着等着,大半年就过去了,我没等得到你,我就回去了。”  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“现在不同了,你明白么。比起那时候,我得到的已经很多了,我一点也不委屈。但如果你食言了——陈景皓,这次,我真的不会再回去找你了,真的不会了。”   那边很静,田遥知道,他一直在听着。   这份极有重量的安静,像低沉的乌云,压在两人的心头,窒息、又想逃离。   良久,陈景皓才说:“……好。”   田遥觉得差不多了。   虽然她不是太明白,陈景皓的这声“好”,是另一个许诺,还是单纯只因为听懂了她的意思。   不过,既然她已经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思,那便差不多了。   他来或者不来,都是他的事。即便她现在对着手机咆哮,命令陈景皓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她眼前,他如若不想,她再多的努力和挣扎都是徒劳。   田遥话锋一转,语气温和起来,“那先这样吧,我要去补个觉。”   “没睡好?”   “还不是因为你。”   “……我也没睡好。”   田遥顿了一下,说:“活该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忽地笑了,笑声很低,像不经意从嗓子里滑出来的声音。   田遥不由心口一热。   她想起以前和他相处的细节,陈景皓这么笑的时候,一定是微微弓着腰,呈现一个放松的姿势,如果他咬着烟,那根冒着青白烟丝的纸烟,也会跟着他的笑声轻轻颤动。   “你笑什么呢。”田遥说。   “是,我活该。”陈景皓又笑了。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说:“你先睡吧,回头——再打电话给你。”   田遥拿下手机,看着屏幕上依然在走的时间,过了半分钟,她才掐断了电话。   如说好的一样,和陈景皓通电话的时候,田遥没有再追问他没来的原因,就连他具体几时来,她也不再多问。她身体里多了一个生命,田遥总能找到需要操心的事——每天想着要如何补充营养,盘算着怎样赚更多的钱。   两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琐事。田遥能感觉到陈景皓有所隐瞒,就像她也一样。   天气渐渐热起来,田遥的孕吐反应越来越严重。常常吃完没多久,便又全数吐出来,肚子里空寡寡的。   更让她烦恼的是,她的肚子越来越明显。穿上宽松的衣服,即便第一眼看不出来,第二眼觉得有异,再多看几眼总能看出个所以然来。   要叫别人看出来还无所谓,横竖她在澜阳也认识没几个人。她只担心被林美池和老徐他们看出来。   可往往很多事担心得多了,它偏偏就跟你狭路相逢。   这天,田遥由彭妍陪着到医院做例行检查。照了B超出来,田遥拿着检查结果单,站在门口外看,彭妍也凑过头来。   彭妍伸手,指头在单子的一张黑白图片上圈了圈,“看,小孩的轮廓都出来了。长得真快,都——”她想了想,“十八周了吧……”   “嗯。”田遥点头,看着最下面的文字——宫内单胎,存活。   “二十周就可以做排畸筛查——”田遥顿了一顿,声音变小了一些,“之前我一直有抽烟……”   彭妍了然,拍拍她的肩,“没事,吉人天相。”   田遥和彭妍闷头研究,没发觉有人走近。   “田遥?”   田遥抬头,看见林美池已然站到她们跟前,那张单子没来得及收起,一目了然展现在林美池眼底。   林美池讶然,“哟,这是——”   田遥一时感觉像考试时候被老师抓到作弊,她手上还拿着小抄。   可她并没有作弊,这个孩子来得光明正大。   田遥挺直腰,扶了扶后背,说:“对,我怀孕了。”   林美池瞪大眼,“怎、怎么回事……”   田遥说:“孩子是陈景皓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林美池最近身体不舒服,说到底已经快四十岁了,越来越经不起折腾,便抽空来医院做个检查,没想在这里碰上了田遥。   林美池等着去照B超,田遥赶着去给医生看结果,于是林美池邀田遥完事后到她家吃饭,也顺道,详谈。   看出田遥的踟蹰,林美池便说:“老徐不来,就我们几个。”她划了一圈,把彭妍也圈上。   田遥看看彭妍,后者耸耸肩,一副随意的态度,田遥才应过。   林美池是过来人,问了田遥口味喜好,很快做好了一桌菜。   话题理所当然围绕田遥的肚子展开。林美池当初来澜阳的时候,也是一个人怀着林卉,无亲无故,她心知个中艰苦。   聊了些怀孕的寻常话题,林美池便问:“你怀孕,小陈……知道了么?”   田遥笑笑,“他怎么可能知道。”   林美池顿了顿,“……你没告诉他。”   田遥一时没说话,她慢慢嚼碎一口饭,咽下,才慢条斯理地开口。   “美池姐,陈景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。”   林美池眼神一滞,一时沉默。彭妍正挑起一筷子饭,也停住了,看看林美池,又看看田遥,默默地放下筷子。   “小陈好着呢,能出什么事。”林美池说,“他只是一时走不开,过段时间肯定来看你。”   田遥笑了笑,“他没有告诉我,我为什么要告诉他呢。没法陪伴,说了也是白担心。”   林美池看着她,田遥说这些的时候,神色平淡,好像在进行一场很普通的谈话,比如谈论今天的天气。   林美池轻轻摇头,“一个人带孩子,会很辛苦的。”   “你看林卉,现在不也长得挺好的么。”   林美池一愣,没想到她会反呛一句。   “陈景皓这个人,在感情上虽然不那么果断,但还算是有良心。如果他知道我怀孕了,他一定会来找我。但我希望他来是因为我,而不是孩子。即使那是我们的孩子,我跟它,还是不一样的。”   她不希望自己成为它的附属品,不希望因为它才能得到他的疼爱。   田遥扯过一张纸巾,在嘴唇上印了印,“美池姐,谢谢你,我吃饱了。”   林美池见机岔开话题,也没再提起陈景皓,只和她讲自己怀林卉时候的事。   田遥和彭妍离开的时候,林美池把她们送到楼下,等到两人走远了,林美池才感概地自言自语。   “你们俩这点上倒是真像。”   接下去的日子,林美池叫田遥来家里吃饭的次数多了,可每次都“好巧不巧”地,老徐都不在——林美池帮她守住了“秘密”。   投桃报李地,当老徐和林美池外出的时候,田遥就帮他们带林卉。   有天下午,怎么看着都像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,烈日,无风。   林卉急急跑来,推开画室虚掩的门,几乎是扑到田遥的桌子上,震得桌上的东西微微颤动。   田遥停笔,看向她红扑扑的脸,“跑那么快做什么,又不赶着上课。”   林卉猛摇头,拉住她的手,上气不接下气,说:“甜、甜甜老师,你、你跟我来,我妈妈找你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田遥不知林美池为什么找她,要是真有急事,打个电话也就行了。她只好拎上包,跟着林卉出门。   林卉拉着她来到林美池的店,还没到饭点,店里没几个人,除了靠窗的一桌在喝咖啡,只有靠里边的角落坐了人。   林卉将她引至店内,朝最里边的角落走去。   “妈妈,甜甜老师来了。”   角落的四个人,同时朝她看过来。   但田遥只看到了坐在最里面的男人。   三月未见,他比先前瘦了一些,也白了一些。下巴刮得干干净净,没有胡茬。一眼看过去,他似乎有些疲惫,但那双眸子依然幽黑无比,像深潭一样的颜色。   陈景皓抿了抿嘴,算是笑容。   陈景皓旁边是戴云辉,他站起来,冲田遥招手,“嫂子。”   然后,约好了似的,三人起身离开。   老徐抬抬下巴,说:“你们聊。”   田遥的包很大,黑色方形的一只,彭妍还曾开玩笑,说她买了一个电脑包。她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,有包包挡着,加之林卉走在她前头,陈景皓并未一下子注意到她的肚子。   田遥坐到陈景皓对面的椅子上,定定看着他,想说些什么,却苦于一下子抓不住要点。   沉默良久,田遥伸出手,放到桌子上。   陈景皓一顿,两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。他想把她拉进怀里,好好抱着,奈何中间隔了一张桌子。   田遥显然也想到了一块。   “去我那里。”田遥说。   “……什么。”   “去我那里。”   说罢,田遥站起来。   这么一下,她凸显的肚子毫无征兆地暴露在陈景皓的视线下。   陈景皓豁然睁大了眼,嘴唇微微颤动。   田遥看看他,又低头看看隆起的小腹。   “嗯。你要再不来,孩子都要出来了。”   “田遥……”   “走吧,去我那里。”   田遥拎起包,站到桌子边。   陈景皓低下头,像是下决心似的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   “好。”   他扶着桌沿和椅背,站了起来——   不对,田遥发现,他几乎是撑着桌沿和椅背,才站了起来。   从里边一个座位出来,短短几步,陈景皓像是拖着一条腿,挪着出来的。他一直低着头,田遥看不见他的眼睛。   “走啊。”   陈景皓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,田遥却兀自站着不动。   田遥一把拉住他,盯着他的左腿,“你的腿……怎么了?”   “没事。”陈景皓按住她的胳膊,想把她翻转身。   “那为什么我踩着你,你一点反应也没有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景皓低头,田遥的凉鞋正好踩在他的鞋尖上,他将脚收回来,很慢,甚至有些机械。   “……没事,就受了点伤。”   田遥抬头,盯着那双躲闪的眼睛,“伤哪里了?”   “……”   田遥没等他回答,伸手摸向他左腿一侧。她长得没有陈景皓高,手伸过去,刚好摸到了他大腿的中部。陈景皓穿了一条浅卡其色的长裤,隔着薄薄的布料,她摸到了一段微微的凸起。   像是内裤的边缘,却又不该出现在大腿的中部。   再往下,田遥摸到一片硬硬的东西,她一愣,又捏了捏,硬邦邦的,没有任何弹性。   陈景皓拉回她的手,紧紧握在手里,声音前所未有的沉哑。   “走吧,我们去你那里说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第71章   田遥还是看着他的腿。   陈景皓拉着她往前走。他走得微微颤颤,但步子依然很大,田遥正常步伐才能跟得上他。   “你慢点。”田遥改成扶着他的胳膊。   陈景皓侧头,对她笑,“没事。”   田遥皱起眉,“你还说。”   “……这不还能走么。”   路过柜台,田遥跟林美池他们打了声招呼。   戴云辉从旁边座位上站起,说:“皓哥,我开车送你们吧。”   陈景皓摆摆手,“不用,我自己开。”   戴云辉还想说什么,陈景皓转过了身。戴云辉向田遥投去求救的眼神,田遥嘴巴动了动,终究没说什么。   门口有一级阶梯,陈景皓先右脚踩下去,才将左腿拖下来。   陈景皓的车在河对面,需要先过桥。桥上只有八级阶梯,陈景皓走得有些费劲。他先踏右脚,手扶了一下左腿,才能走上一级。走到车边,他后背已经沁出一层汗,湿了衬衫。   田遥跟着他走在烈日下,额角也冒出的汗滑进眼角,涩涩的感觉。   坐回车上,陈景皓看着跟以往没有任何区别。他轻踩油门,车子稳稳开了出去。   很快便到了田遥住处的楼下,田遥却开始懊悔刚才的提议。   她住在五楼,没有电梯。   早知道,当初就应该听从彭妍的建议,搬个在一楼的房子。   陈景皓显然早想到了这点,眉毛一挑,语气轻松地跟她说:“走啊,愣着干什么。”   田遥开了锁,为他扶住铁门,陈景皓往她腰间一揽,“你走前面。”   田遥已然放弃和他推让,先往上走。   陈景皓从扶手上借力,走得刚才快了些,田遥几乎不用怎么等他。她走到转角平台处,稍微放慢脚步,陈景皓也就跟了上来。   田遥的房间是一个带卫生间的大单间,一开门便能看到临街的窗户。   田遥推开进门左边的门,“洗洗手吧。”   刚才陈景皓一路抓着扶手上来,右手已经沾上了铁锈。   屋子里只有一个单人沙发,陈景皓洗完手出来,便直接坐到了上面。   田遥给他倒了杯水,扭开电扇,坐到了床边,和陈景皓面对面。   他们中间隔了一张茶几,怎么看,都像在谈判。   田遥拍了拍旁边,说:“坐过来吧。”   “……好。”   陈景皓放下杯子,坐到了田遥左边。   两人都看了看对方,最后,田遥的目光落在他的左腿上,陈景皓却低头看着她隆起的小腹。   风扇呼呼细响,凉风送来,吹动田遥浓黑的刘海。   “多大了。”陈景皓说着,想伸手去摸,手到半路又顿住,请示性地抬眼看着田遥。   “二十周了。”田遥侧开身,拉过他的手腕,让他的手掌覆在上面,“你摸摸,会动了。”   陈景皓莫名有些紧张,像怕伤到它一样,他的动作很轻。   而几乎是在他触到那个球面的瞬间,他感到掌心之下传来一下轻轻震动。   像是触摸到了神明。   庄重得让人心颤。   田遥两手撑到身后,说:“感觉到了么,像金鱼吐泡泡一样。”   陈景皓看着她的小腹,手掌在上面留恋地逡巡,轻轻嗯了一声。   “都那么大了……”   等他摸够了,田遥才坐正,看着他垂下的眼睛,说:“陈景皓,你的腿,到底怎么了。”   田遥看着他抿了抿嘴巴,料定他又会说没事,便抢白道:“你别再跟我说没事。让我看看。”   “……”陈景皓抬眼看着她,眼神迷惘。   田遥拉拉他的手,放软口气,“陈景皓……”   “……会吓到你的。”   田遥很执着,“让我看看。”   陈景皓看了田遥一会,弯下腰,撸起左腿的裤管。   他的动作很慢,那段不一样的肢体一点一点出现,一下又一下,冲击着她的视觉。   钝痛的感觉,很快蔓延到心里。   她看到了一段,假肢。   陈景皓的动作没有停,裤子宽松,他一直把裤管撸起到大腿中部,直到露出假肢上方的绷带套。   田遥只觉喉咙干燥,像火烧一样。   陈景皓见她没动静,又慢慢让裤子滑下去,低声说:“……吓坏你了吧。”   田遥回过神,她探出手,摸了摸那段残肢。虽然是隔着裤子,但她能感觉到,它一如既往的坚实有力,没有半分羸弱的感觉。   “怎么可能。”田遥说,要吓坏她是不可能的,不过是震惊罢了。   田遥的小手在上面轻柔的摩挲,她轻声说:“疼么。”   陈景皓的腿部传来奇怪的感觉。   住院的时候,每天都有带着胶手套的护士来帮他清理伤口。那段残端,也不知被按压过多少遍,触觉早已麻木。可被田遥触碰到,却传来一丝丝发麻的感觉,有点痒,痒到他心头去。   “早不疼了。”陈景皓说。   田遥抬起眼,“那当初还是挺疼的呢。”   陈景皓想了想,又说:“不疼,上麻药了。”   田遥轻轻皱起眉头,“到底怎么回事。”   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。   陈景皓将她不经意越界的手拿开,握在手里。   “你走的那晚,酒吧起火了。”   田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,“怎么起的火——”   和高添添分手的时候,高添添曾跟他说过一句话。   当时她说:“你去把别人的腿打断,陈景皓,你就不怕报应吗。”   果真不假,这报应真的落到了他头上。   金伟全自从腿断之后,红鹰棋牌社便换了当家的,他休养了大半年,一事无成,待他重出之时,红鹰棋牌社早已彻底换了血液,当年跟着他的小卒,也早已弃暗投明。   金伟全的威望山河日下,而长江后浪推前浪,他在虎爷那边也近乎已无出头之日。   而这一切,都是拜陈景皓所赐。   当晚,金伟全揣了长刀和汽油,偷偷摸摸进了酒吧。   陈景皓看着田遥,说:“电线老化,短路,天花板是塑料泡沫,很快就起火了。”   “你没跑开么,戴云辉怎么没事——”   汽油浇在皮质沙发上,火势很快蔓延。陈景皓和几个保安开始疏散人群,金伟全趁乱杀出,挥刀砍向陈景皓。   金伟全显然连命也豁出去,死死缠着陈景皓,把他逼向楼上。   烧塌的门楣堵住了出口,陈景皓上到楼顶的时候,楼下已经陷入一片火海。   继续纠缠下去无非一个下场。   陈景皓朝田遥笑笑,揉揉她的短发,“我是老板,怎么能先跑了啊。”   田遥神色严肃,紧咬下唇。   “后来跑不掉了,我就跳下来——”   就从和她一起看泰景江日落的地方。   他的腿先前已经被燎伤,加上粉碎性骨折、创面感染——   “就成这样了。”陈景皓拍了拍膝头。   金伟全被烧成重伤,入院第二天不治身亡。   赔款没着落,保险公司的赔偿只是杯水车薪。酒吧需要装修,员工需要安抚。陈景皓手头的存款不多,唯一值钱的只有那套没装修的别墅。   陈景皓不是没有犹豫过,这么一卖,除了一辆车,他就赤条条的家徒四壁了。   而方晓君却一句话断了他的迟疑——   “那房子——当初你是为了和高添添结婚才买的吧,你让田遥以后怎么想。”   田遥视线从他的膝头,一直看到那双眸子,“……所以你才跟我说了那些话是么。”   【田遥,你要是不愿意等,你……你要是遇上喜欢的人了……可以不用考虑我……】   陈景皓低下头,以沉默作答。   田遥不知想到什么,忽然问:“你做手术是哪一天?”   陈景皓豁然抬头。   田遥又问了一遍,“你还记得么。”   像判刑一样的一天,分隔开了两段不一样的、不可逆的人生。   陈景皓怎么可能不记得。   他那时忽然又想到了田遥。   当年审判书下来的时候,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样绝望。   陈景皓说了一个日期。   “你相信心灵感应么。”田遥说,“那天,我梦到你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田遥兀自点点头,“我以为那是没出生的孩子,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你——”   你的断腿。   “所以,你想跟我分开——”田遥说,眼睛微微眯着,眼神和口气带着挑衅,“你倒是试试看。”   陈景皓:“……”   田遥说:“你想都不用想。”   方晓君帮他把房子转售的信息抛出,很快便有人表示有意。   这两年房价暴涨,陈景皓的房子价值翻了一倍多。对方很爽快,对陈景皓开出的价格表示能接受。   陈景皓出院后,由方晓君推着去交易所签转让合同,他见到了传说中的买家。   那是一个中年女人,她穿了一件暗红色长款风衣,妆容精致,瞧上去说不出的贵气。而旁边站着的,是高添添的丈夫——何嘉奕。   方晓君也有些愣怔,凑到陈景皓耳边悄声说:“咦,当初跟我去看房的可不是他们啊!要早知道是他们——”   “能给得起钱的就行——”陈景皓示意她淡定,“管他谁。”   何嘉奕介绍中年女人是他母亲,也是房子的卖家。   “年轻人,我们又见面了。”何夫人见到他的第一句话,见到坐在轮椅上的陈景皓,还有他残缺的左腿,脸上并无波澜。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陈景皓的脸,像是要将之深深印入脑海。   “……您认错人了吧 。”   “你跟嘉奕长得那么像,怎么会认错。”何夫人笑得温和,“嘉奕的婚礼,锦绣厅外的女洗手间——”   陈景皓一愣,点点头,“有缘。”   合同签订得很顺利,也很沉默。   只是陈景皓感觉到何夫人看他的眼神总是欲言又止,而何嘉奕,看向何夫人的目光总像含着警告。   陈景皓完全无心猜测。   钱一到手,陈景皓立马着手酒吧重装的事。那场大火,把三层房子烧得几乎只剩下一个满目疮痍的骨架。   方晓君让他等等,等他腿伤再好一些。   陈景皓只跟她说:“我能等,但田遥不能啊。”   方晓君突然问他:“你后悔么。”   “后悔什么。”   后悔因为田遥惹上了金伟全。方晓君没说得出口。   “有什么后悔的。”陈景皓笑了笑。   这人的命运——跟别人无关,只跟自己的选择有关。性格摆在那里,就算遇到不同的人、不同的事,做出不同选择绕了几个弯,还是会遇到相同的结局。   咚的一声,陈景皓突然跪倒了地上。   田遥被他吓了一跳。   他右膝盖点地,左腿曲成直角,全身重量几乎都落到了右膝盖上。那段残肢之下没有东西托垫,只靠假肢头的绷带套卡住,田遥单是想想都觉得费劲。   “你要干什么。”田遥要拉起他,“赶紧起来,别磕到了。”   陈景皓反手握住她。他就算跪着,整个人也不矮,跟坐在床上的田遥齐平。   田遥看着他的眼睛,那双漆黑的眸子,周围不知几时带上了一圈猩红和湿润。   “田遥——”陈景皓看进她的眼睛,侧头吻了吻她的手背,“我以后就剩这么四分之三了——”陈景皓咬咬牙,“但我想给你和孩子的、我能给你们的,一定是我的全部。”   陈景皓另一只手伸进口袋,摸出了一枚银白色的戒指。   那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圆环,没有钻石,也没有花纹,十分朴素。   但田遥看见,内环里面似乎刻着几个字。   “田遥,你愿意接受这样一个我么?”   田遥目光从戒指回到他的眼睛里。   那双黑色的眼睛,多像温柔的夜色。   她轻轻托起他的脸,嘴唇贴上他光洁的额头。   这个吻,是原谅,也是感谢。   原谅你曾经的踟蹰。   感谢你还放不下我。   这个吻,更是一种承诺,诠释了意义简单又厚重的一句话——   我愿意。   “什么四分之三呢——”   田遥看着他,笑了。   “陈景皓,只要我们还相爱,对于我来说,你的一切都是完整的。”   ——全文完——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看文的各位。=)   下一篇要开的文,有兴趣的就穿越过去收一个吧。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s.bookben.cn---书本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